一三八 敲大戶 下


"這……這算什麼?"

那位瓊州府的七品推官,王璞王介山,不知何時也出現在王家莊里,一身風塵仆仆的樣子,看來是匆忙趕到的.

嚴文昌瞥了他一眼,他倒是很能理解這位王大人的來意---推官的職責就是掌管刑名,安撫百姓,而瓊州府的推官則額外負有"撫黎防叛"之責.這些短毛鬧出這麼大的事情,連他老嚴一開始都嚇得不行,王璞開頭時不知道,但在聽說以後自然也極為緊張.這麼匆匆趕過來,大概是想幫忙收拾殘局,采取補救措施的.

總算是一番好意,外圍哨兵們也就沒怎麼難為他,直接給放進來了.

不過當王推官來到現場時,才發現這里的情況已經遠遠超出他先前的任何預料.短毛們的凶殘程度首先就出乎了他的預料----那幾具無頭尸連外衣都給扒了,還是靠了旁人指點,才知道那就是王家莊前主人們的遺骸.

可當地黎民的反應卻更是超乎了王介山的想象----面對這些殺害了他們莊主的凶手,素來以強悍難治著稱的黎家漢子們卻將短毛眾人團團圍在中間,一碗又一碗的朝他們敬上苞米酒!

就連王璞本人,本來他一身七品官袍,行在路上普通黎庶就算不當即跪下行禮,多半也是繞開走的,但這時候那些最底層的農民們居然完全不在乎----才剛剛進入王家莊,就有人不由分說朝他右手里塞進了一截粗竹筒,里面灌滿苞米酒,左手則被塞上一條肥雞腿.那個半醉黎人還用油膩膩的大手在他肩膀上連拍幾下,搞不清楚是打招呼還是趁機擦手,反正在官袍上留下了大片汙跡.

"來了就是朋友,吃!喝!"

在這兩件"禮物"面前,堂堂兩榜進士王介山一直刻意保持著的官威體面頓時蕩然無存,拿著那兩樣東西哭笑不得.本來還想擺出官架子呵斥一番.但這時候那解席卻搖搖擺擺走了過來.

老解先前已經喝了不少酒,舌頭都大了.可他能及時出現在這里,本身就證明這家伙一點沒醉,頭腦還清醒得很呢----沒等王璞說出任何可能破壞氣氛的話,解席直接朝他舉起了手中大碗:

"啊,老王……你也來看熱鬧啊?……哈哈,你也姓王,到了這王家莊不喝酒怎麼行?喝!"

自從上次被狠狠教訓之後.對于這伙嬉笑怒罵毫無顧忌地短毛.王璞算是徹底怕了.雖然此後依然堅持本職工作.卻再也不敢去跟這伙人頂撞.此時面對解席高高朝他舉起地酒碗.還有周圍無數"黎蠻子"灼熱地目光.就算他王介山是正宗東林黨.也不敢在這時候鬧什麼書生意氣.乖乖地舉起竹筒一飲而盡.只嗆得連連咳嗽.

但對面老解和其他黎人卻都哈哈大笑.立即有人上前替他斟滿.解席對他地態度也馬上熱絡許多:

"好.大家都看到了麼---這可是州府地王大人.堂堂七品官!今晚與民同樂.不醉不歸---喝!"

"吼吼……"

周圍漢子們一同隨之鼓噪.有人開始敲打竹筒和鍋碗瓢盆.弄出各種各樣噪音.而就是在這樣地噪音之下.居然也有不少人跑到火堆旁邊跳起舞來.一點都不在乎旁邊地死尸.

----這王家莊雖然號稱黎人土舍.但一應穿戴服飾.住房習慣.和漢人幾乎沒什麼差別.直到這時候.才終于顯出點異族習俗.

一連被灌了三四筒燒酒,王推官介山大人才總算從那些熱情過度的黎人包圍圈中脫身出來.看看周圍,他唯一能去的圈子,似乎只有嚴文昌那邊,一群小吏們聚集的地方了.


雖然平時跟嚴文昌很不對付,這時候也顧不上那麼多,王璞跌跌撞撞走過去,幸虧旁邊幾個瓊山縣吏員比較客氣,連忙上前攙扶著.在火堆旁坐下---卻正好就在嚴文昌旁邊.

"咳……咳……這算是個什麼事兒啊……果然還是匪."

王璞猶自在嘀咕著.旁邊一個瓊山小吏則連連點頭----他似乎也與這王家莊有點關系,但這時候當然絕不敢承認.

"沒錯沒錯.說什麼秋毫無犯,壓根兒就是一窩子活土匪麼……"

老嚴瞟了他倆一眼.嘿嘿一笑:

"安撫民心唄,我說王大人,那些短毛這回可又幫了你一個大忙,現在想必根本不用擔心這些黎人反叛鬧事了吧."

王璞看看四周,根本不分黎人漢人,一幫窮漢子現在個個興高采烈,見人就灌酒,比過年還熱鬧.而人群中間,那解席還在扯著嗓子大喊大叫:

"我們是窮人的隊伍,短毛專門為窮人做主的!父老鄉親們,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看現在這架勢,說黎人會跳出來造短毛的反,那是肯定不可能了.可如果短毛們想要聚眾干點什麼……那絕對是輕而易舉.

"幸虧他們已經是反賊了……"

王璞覺得自己這個念頭很荒謬,但怎麼想又怎麼有理----這伙人現在地所作所為,完完全全就是嘯聚山林謀反起事的架勢,可他們明明已經控制了整座瓊州府啊----自己造自己的反?難道真是如傳聞中所說:短毛天生五行缺土,少了大糞就沒心眼?

嚴文昌一直在注意著王璞的表情,見他臉上神色陰晴變幻不定,嘿嘿笑道:

"如何,進士老爺可是有所心得王介山哼了一聲,對于這個毫無氣節的癟老頭子,他向來是用居高臨下的鄙視目光看待.

"不過本性難移而已.哼哼,縱使已然牧守這一州之地,卻還是改不了髡匪本性."

"……哈哈,王大人,堂堂兩榜進士,左忠毅公之高徒,難道當真只有這點眼光……還是言不由衷?"

嚴文昌今晚大概也喝多了那種苞谷酒,與平時的謹慎小心大不相同.指了指場中那幾具無頭尸,又一次嘿嘿笑道:

"破家典史,滅門知縣……這大明朝自開國以來,從洪武皇帝起就屢興大獄,豪門世家不知滅了多少.可卻從來沒有一次,象這些短毛這樣,殺得理直氣壯,殺得大快人心.若是我當時和那王大戶易地而處,恐怕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該死了……王大人,難道你就一點都不怕?"

"怕什麼,他們要殺早就殺了.吾等為大明朝盡忠,死亦無怨."


王璞傲然回應道,嚴文昌並未理會他話語中的譏刺,仍然在嘿嘿笑,但語氣卻漸漸苦澀:

"是啊,你那麼得罪他們都沒被殺……我們這些人,不管換了誰做這州縣主人,總要依靠我們管制百姓,讓他們服役納糧……原本我是有持無恐:短毛不會殺我們.直到今晚……"

嚴文昌忽然顫抖起來,臉上表情漸漸變得凝重,甚至是恐懼:

"今晚我才知道,原來短毛根本可以不用我們.他們完全有另外一種辦法,可以在最短時間內,獲得極大力量!"

王璞地臉色也漸漸鄭重起來,他看看周圍,那些幾個瓊山小吏似懂非懂的,但好在並沒有任何外人在旁邊.

"你是說他們今晚干的事情?"

"不錯,短毛才僅僅開了一座王家莊,就能獲得如此聲勢.若是他們將周圍數縣大小莊院統統破了,那當如何?"

王璞默然不語,但臉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卻不停滴落下來.過了很久,方才低聲應道:

"數萬之眾,旦夕可得……陝西之地,就是因此而糜爛不可收拾."

周圍小吏們終于能聽懂這段對話,一個個汗如雨下.自古以來民變最為可怕,縱使朝廷大軍可以鎮壓下去,他們這些底層官吏卻十有**會變成犧牲品.

至于像現在這樣,一群人身穿官袍卻能坐在那群亂民堆中安然喝酒……絕對屬于特例,不可能重複的特例!

嚴文昌的判斷還真准確---事實上,就是現在,在那黑臉姓解的面前,已經有好幾個外鄉閑漢在攛掇他:

"大當家地,這邊下去三五里地就是劉家莊,那劉大戶也是為富不仁的東西,他家里糧米銀錢堆積如山,莊丁護院可比這里少多了……回頭去把那兒也開了吧?"

"還有臨縣的肖家莊,李家寨……都有得是錢啊,一並開了開了!"

一幫無賴漢子肆無忌憚,公然就大聲叫嚷,竟是絲毫也不顧忌這邊還坐著一群官家人.王璞等人的心頓時提到嗓子眼---眼下周圍這種氣氛,只要那姓解的點個頭,根本不用短毛親自動手,光那些喝紅了眼的亂民就能把整座瓊州府給沖一遍.

總算那位解大爺還挺清醒,只是哈哈笑著勸吃勸喝,甚至還跑到場地中間去跳舞翻跟斗,壓根兒不曾理會那幾個無賴漢,旁邊一直偷偷注視著他地官吏們才放松一口氣.

"還好還好……他們畢竟和那些陝西流寇不一樣."

王璞暗自抹了一把冷汗,定了定神,干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覺得口渴起來,那農家土釀的苞米酒再灌到嘴里,似乎也不是那麼粗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