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六 難民 下


當天晚上,在一個個小小窩棚中,剛剛入住的新難民們輾轉反側,幾乎無人入眠.

比起昨天晚上,在燒毀的哨站之中提心吊膽過夜,這里的環境肯定是好了許多.不用再擔心忽然有韃子殺過來,也沒有刺骨的冷風.雖然半埋在地下的窩棚里頭氣味不太好聞,但習慣了也無所謂.厚厚的稻草上鋪著毛氈,再有一條厚實的毛毯蓋在身上--自己家原來那間破茅屋都未必有這邊舒服.

但這卻反而讓那些難民頗為不適應,不得不說,這人有時候就是比較賤.這些逃人原本是過慣了苦日子的,幸福來的太突然卻反而讓他們難以接受.白天時不敢亂說,也來不及細想,此時夜深人靜,躺下來了,不少人反而開始嘀嘀咕咕的,在心底下暗自琢磨……

這其中是不是隱藏著什麼陷阱?這支衣著古怪,發型古怪,行為更古怪的瓊海軍難道當真這麼好心?給他們這些逃出來的陌生人吃白米白面不算,居然還發氈子毯子,難道他們的糧食布匹當真已經豐裕到如此地步?

又或者……短毛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把人騙去南洋賣苦力之類?不過就算是賣苦力,也比這邊隨時隨地可能遭到韃子屠殺要好一點吧?至少短毛這樣大費周折的安排他們有吃有住有鋪蓋,肯定是不希望他們死掉,而只要能活下來,就已經達到他們千辛萬苦從韃子治下逃跑的最初目的了--不就是為了活命麼.

只要能活下來,一切都有希望,大部分新難民都是這麼想的,也都懷抱著美好的希望進入夢鄉.不過萬事總有例外,比如藏在某間窩棚中的兩個人……

因為只有兩個人,所以發下來的稻草不算多.只夠鋪一張地鋪的,這在管理人員的考慮中根本不成問題--互相擠擠還暖和些麼.

但是此刻,干稻草鋪位上卻只躺著一個人.還是個年輕的小伙子,另一個須發斑白.滿面滄桑的老者卻蜷縮在角落里,身上只披了件舊衣服--發下來毛氈和毛毯也都被那小伙子霸占了--盡管他們在和難民混在一起以及進入營地後都是以叔侄相稱.

不過那老頭兒顯然完全沒有身為"長輩"的自覺,反而用滿是卑微的語氣向那小伙子說道:

"主子,總算是逃到了短毛的地界了,咱們明天是不是就去投奔他們的官府?"

"不著急,既然已經安頓下來,這群短毛又如此大方,那就先吃他們幾天白米粥也不錯……哼哼.居然還真是純白米熬的粥,連點雜糧都沒摻,米糧也沒發黴,短毛果然比傳說中還要富庶."

那位年輕的"主子"眼中滿是精明之色,嘿嘿冷笑道:

"這些時日李永芳那厮可沒偷懶,派了不少人混進來,光今個兒被我認出來的就有兩個,我估摸著他們最近必有動作.等到他們發難之後,無論成功與否短毛都必然會大受震動,到時候咱們再去投奔.才會受到重視啊."


"主子果然高明,不愧是咱們烏蘇氏最傑出的英才."

那老者滿臉崇敬之色道,年輕人卻嗤笑一聲:

"行啦.老貨,都到了這邊了,也不必整天拍馬屁啦,以後在人家短毛地界上,主子奴才的規矩還不知道要怎麼變呢."

一邊說著,年輕人轉過頭去,深深看了那老頭兒幾眼,然而對方那張一貫卑微的臉上卻看不出任何端倪,年輕人歎了口氣.用比較真誠的口吻道:

"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我的奶公公.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我若死了,你這老貨怕是沒人肯要.就算被發賣到別人家里,那也是真正成老奴才了.下回大汗再一發兵,你這種老弱十有*就去填了溝壕……我帶你逃過來,也算是對得起嬤嬤了."

半真半假一番話,卻讓那老頭兒立即紅了眼眶,眼淚汪汪的就要落下淚來,而這時候那年輕人又拍了拍身側鋪蓋:

"過來吧,先擠一擠,這晚上還是挺冷的,凍出個病來就更麻煩了."

"是,是,多謝主子!"

那老者感激涕淋的爬了過來,當然不敢跟主子一頭,而只是在其腳邊占了點位置,身體大部其實仍在地鋪外頭,但這已經令他十分滿足,就好像一只睡在主人腳邊的忠犬,很快便發出沉沉酣聲.

而那個年輕人則繼續用頗為複雜的眼光看了他半晌--做奴才也有好處,那就是不用想太多,反正包括其生死,一切都由主子來決定.可作為一個主子,要考慮的事情就太多了……腦海中盤旋著種種念頭,小伙子最終也進入到夢鄉之中.

這小伙子的判斷能力還不錯,僅僅一天之後,由那位後金著名諜報高手,前遼東總兵李成梁之孫李永芳通過種種手段潛伏到旅順口的間諜們便開始動手了.這不,一大清早的,龐雨和解席二人站在南城營地外,看著猶自冒出黑煙的港口區,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後金果然很善于用間,盡管龐雨早就想到那些難民中肯定混有後金的探子,但他依然低估了對方行動的規模以及決心.那些人的行動非常果決,攻擊目標也很明確:先是一幫人半夜在難民營中放火鼓噪,企圖讓所有難民都騷動起來制造混亂,另一群人則趁亂竄入營地各處放火,尤其是對倉庫區那邊發動猛攻,企圖摧毀瓊海軍的物資補給.

當然瓊海軍對此也早有防備,難民營不是一整個大區而是被劃分成若干小營地,其間用柵欄牆和防火通道分隔開來,便是為了避免間諜作亂.包括那些難民本身,也都被反複告知過:這麼多逃人中必然混有韃子奸細,大家平時要多加小心,別落單,別去偏僻之地,別聽信謠言.夜晚一旦遇到營嘯.失火等狀況,可以離開窩棚到空曠處避難--每座營區中都專門留出一片空曠地,平時作為晾曬和活動場地.必要時便可用于人員集結--但絕對不允許有狂呼大喊,奔跑亂竄等行為.尤其是不允許離開營區--只要膽敢越過柵欄牆跑到營地之外的,便會被當作奸細,格殺勿論.


在這些嚴厲的規矩約束之下,大部分難民都還保持了平靜,那些奸細一度把聲勢鬧得很大,但最終能破壞到的區域卻並不多.他們重點進攻的物資倉庫那里,因為同樣也是重點防守目標,後金間諜白白丟下了幾十具尸體都沒能取得什麼效果.連個小火頭都沒能點起來.

不過他們鬧騰了這一晚上終究還是有點成就--碼頭那邊深入海中的浮桶棧橋被燒毀了,畢竟那棧橋完全是用木板和空桶搭建,上面為了防滑又鋪了許多干草,前面一段被點著,後面人都上不去,自然也沒法撲救.

當然對瓊海軍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大問題,在龐雨親自帶領下,工程兵僅用半天時間就修複了棧橋--本來也就是被燒毀了其中幾段,倉庫里空桶和木板之類備材不少,更換一下就行.

然而後金方面卻仿佛就此找到了突破口.棧橋剛剛被修好,當天晚上卻居然又被燒毀--這回倒不是難民營中作亂,而是後金方面派遣了一支小部隊.半夜里悄悄劃船從海上靠近,動用了油脂和火藥,于是這回燒的很徹底,在一夜大火之後,整條棧橋徹底的化為了灰燼.

這下子就連龐雨也無可奈何了--備材不足,無法在短期內修複.本來這也沒啥,無非從後方派來的班船靠岸困難一些罷了,反正他們最近也沒什麼大宗物資運輸,真要緊急了還能劃小船駁運呢.

瓊海軍上下是沒怎麼太在意的.可在本地人眼中,這卻仿佛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很快便有謠言暗中傳播,說碼頭被毀導致瓊鎮後援不繼.他們這些人即將被拋棄了!

如此動搖軍心之語在瓊海軍這里沒啥市場,解席也不可能允許有人傳播這種論調.但在黃龍那邊的東江軍中卻愈傳愈烈,明顯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而黃龍治軍無能的弱點則充分暴露出來,居然無法控制軍中輿論,甚至開始影響到這邊.

而解席也因此被激怒了.

"一條臨時棧橋居然被宣傳成我們的唯一退路了?好!那我就讓你們看看咱們瓊海軍的'退路’有多寬!"

"向威海發電報,讓南海和陳俊先借用一下北方艦隊的物資,給我們造一批送過來!"

--這種臨時棧橋需要的無非是空桶和木板,在旅順這邊存量有限,但威海衛港口可是作為將來海軍主力分家以後,北方艦隊或者說北洋艦隊的母港之所在.雖然如今還是由第三團經營管理,但海軍也已經著手在那里囤積物資了,武器彈藥暫時不好存,各種木材備件可是堆積如山,工程技術人員也遠比旅順充足.隨著解席一聲令下,那邊吳南海以及先期撤回的陳俊立即動作起來,在極短時間內便建造了一大批成品,用艦船拖帶著運送過來.

于是,就在老棧橋被徹底燒毀後的第三天下午,旅順口這邊所有人,包括難民,東江軍,以及暗中隱藏的後金探子們,都目瞪口呆的看著港口那邊--規模龐大的瓊海軍補給艦隊再度出現,雖然不象上次那樣,有好幾艘如同山岳一般的巨艦在其中,卻也足以讓所謂"被後方拋棄"的說法徹底破產.

而它們除了再次送來一批糧食物資外,主要便是拖運了大批成品棧橋過來,經過一番快速組裝,非但將原本的棧橋徹底恢複,還額外增加了幾條--如今從港口碼頭上深入到海面無冰區的浮桶棧橋不再是孤零零一條,而是整整五條!而且每一條都比原來的更加寬大結實,排成一列將這港區海面都給占滿,仿佛在以一種短毛所特有的暴發戶氣勢,向那些潛在的破壞者們發出挑釁:


"歡迎來搞!"

…………

"用木板換人命,我倒要看看你皇太極還有多少人能派來送死的!"

解席也在發著狠--後金的間諜戰給這邊帶來很大困擾,但他們自己付出的代價也絕對不小:那一船夜襲者沒一個活著回去的,包括前夜那些間諜也是.反正膽敢來偷襲瓊海軍營地的,戰果如何姑且不論,首先肯定要做好送命的准備.

這種不怕犧牲的死士在任何一個武裝集團中都屬于稀缺資源,解席才不相信後金有那麼多不怕死的好漢.事實倒也如他所料--五條棧橋修好之後,後金方面果然對其沒了興趣,後來就是再派敢死隊過來搞破壞,卻也懶得打棧橋的主意了.

而這場瓊海軍展示自身物資儲備和工程技術能力的表演還起到了一個額外作用--那個年輕的"主子"小伙兒在全程看到圍繞這條棧橋所發生的一切後,終于不再猶豫,也沒有任何拖延的,連夜就主動去找管理人員自首了.

對此他的那個老奴才倒是不太理解:

"主子,為啥這麼急啊?不是說先觀望一段日子再說麼?"

"沒必要啦,惹上這種對手,大金肯定贏不了的.主動去投奔還能混個出身,若是被查出來,可是要倒大黴的."

--那小伙兒這些天混在難民營中,也接受了管理人員的不少教育.雖然由于出身以及心態問題,他對那些什麼"坦白從寬"之類的教育並不感冒,但好歹對"抗拒從嚴"四個字還是有些畏懼的.

而難民營地既然遭受到偷襲,這幾天自然正在嚴查奸細,他雖然僥幸躲過了前幾撥清查,卻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畢竟作為滿洲人,他不可能表現得和那些逃人一模一樣,遲早會露出馬腳來.

更何況,身邊還有這個老奴才--即使對方一直表現得很恭順,可在這里呆得久了,誰也不知道其心理會有什麼變化.

--他能及時逃出來,可不就是靠的這份警覺麼.(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