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霧滴(下)

(因為是五千字,稍晚了..)

徐鳳年收了一個貧賤少年做徒弟.

在可以見到東海卻未進入武帝城之前,遇上一小股跨境流竄的響馬,救下一家子孤兒寡老,這其中有個本無牽連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地強出頭,差些給馬賊一矛挑死,徐鳳年隨手救人之後繼續駛向武帝城,少年姓子跳脫,鬼怪靈精,不知怎麼就盯上了徐鳳年,大概是覺著這便是行走江湖的英雄好漢了,牛皮糖似的跟在馬車後邊跑了幾天,奔跑途中,舍不得靴子磨光底子,就干脆脫下拴在腰帶上,少年腳力還算不錯,加上徐鳳年的馬車不急著趕路,走走停停,就算短暫遠遠拋開,總能給少年追上.徐鳳年一夜在海邊燃起篝火,精疲力竭的少年不敢靠近,蜷縮在遠處入睡,少年第二天清晨醒來,才發現自己躺在車廂內,小心翼翼掀起簾子,靠著車壁盤腿而坐,一時間不知如何稱呼那位公子哥,猶豫著是該喊俠士還是先生.還是那位公子哥主動開口,問了兩個問題後,少年都是拼命搖頭,第三問題就更讓少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是問自己想不想做他的徒弟,少年沒點頭,只是漲紅了臉,扭捏說他付不起拜師禮金,那人說不礙事.一路上莫名其妙就成了師徒的兩人,言語不多,少年叫王生,是海邊土生土成的漁家子,爹娘死于出海捕魚,跟爺爺相依為命,老人病死後,少年便離鄉背井,他自小便有遠超同齡人的氣力,除了乞討,給人哭喪,扛私鹽,幾乎什麼能賺到銅錢的活計都做過了,倒也沒餓死.

少年王生到底只是不知城府為何物的歲數,得知這個好像天下掉下來的"便宜"師父要去武帝城,就雀躍無比,管不住舌頭唧唧喳喳起來.少年本姓淳樸,有著赤子之心,認人深淺比不得老江湖,但是認人好壞,反而要准,他跟師父朝夕相處了幾天,就知道師父應該是挺好說話的人,敬重遠遠多于畏懼.不過讓少年有些遺憾,這個長得比女子似乎還要好看的年輕師父,不太喜歡聊天,大多時候都是他在那里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掏光肚子里那些道聽途說的江湖軼事趣聞後,就只能說些從長輩鄉鄰那里聽來的古話老話,好在沒了清淨的師父也不跟他計較,傳授給了他一套晦澀口訣和綿柔拳法,口訣是記不太住,讓他頭疼,拳法則是軟綿無力的架勢,不過少年知足常樂,能真正習上武,就心滿意足.前年才離鄉,在劍州一個攤子,看到有個老人販賣秘笈,他把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碎銀子都一股腦交出去,老人也好說話,打開竹簍子,任由他揀選,他不識字,不過聽老前輩報出書名,都很像是絕世武功,給人感覺哪怕練成了書上一招兩式,就可以在江湖上揚名立萬了,王生最後挑了本劍譜,初出茅廬的少年不諳世情,可畢竟不是傻子,很快就知道秘笈是假的,不過也不惱,那本狗屁不通的劍譜一直藏在懷里,就當認識了百來個字.

離那座武帝城只有一曰路程,海風習習潮來汐往,輕輕松松便拂散了初夏的那點燥熱,少年王生本就是海邊長大,不覺著海風微腥,只覺得熟悉而熨帖,大概是離鄉幾年,記起了不在世的親人,王生沉默起來.

徐鳳年之所以不與這個徒弟交談,不是後悔收了生平第一個弟子,嫌棄他資質平庸,而是因為心底有些哭笑不得,接觸之後,才發覺這身材結實的少年竟是女兒身,奇就奇在她的氣機脈象,半點不像女子的流轉軌跡.女子習武,比起男子要更多坎坷瓶頸,佛教中女子之身不得成佛,道門中女子真人也鳳毛麟角,都是有講究和道理的,百年以來,女子劍仙就他娘親一位,再往上推去三百年,也只有一位,若不論劍,女子躋身一品高手也還是屈指可數,當年的四大宗師之一的酆都綠袍,如今的江湖倒是比以往陰氣更重一點,有洛陽和軒轅青鋒,還有那個素未蒙面的王仙芝徒弟林鴉.女子男相,道理類似南人北相多福祿,徒弟王生的資質其實還算不錯,不過徐鳳年練武前後,見多了江湖頂點的風光,資質出彩,往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練武一事,後勁至關重要,後勁足,機緣多,兩者缺一不可,方可大器晚成.

徐鳳年之所以收他做徒弟,歸根結底,很簡單.

王生腰間挎了一把木劍.

當初第一個問題,徐鳳年問王生肯不肯以木劍換吃食.王生不肯.徐鳳年又問肯不肯以木劍換銀子,王生還是不肯.

深夜時分,離著武帝城不過三四十里路,徐鳳年沒有繼續駕馬前行,而且吩咐王生去撿取枯枝,在海邊燃起一大堆篝火.熊熊火焰,映照著師徒二人的兩張臉龐,徐鳳年分給王生稚童手掌大小的半張干牛肉,夜空明朗,繁星點點,王生低頭嚼著牛肉,抬頭時看到師父望著星空怔怔出神,悄悄舔了舔沾油的手指,這才指向星空,微笑道:"爺爺說過,那兒就是一只大燈籠.在地上,人死燈滅,就會去天上亮起來."

徐鳳年平靜道:"我老家那邊也有這樣的說法."

王生等了半天,見師父又沉寂下去,就自說自話,"師父,我除了你,就頂佩服徽山那位武林盟主了."

王生露出一個笑臉,問道:"師父你猜猜看下一位是誰?"

徐鳳年搖了搖頭.

王生嘿嘿道:"是武帝城的拳法宗師,林鴉!"

徐鳳年微笑道:"她可是天下第一人王仙芝的高徒,而且還是胭脂評上的漂亮女子,你兩樣都比她差遠了."

王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怯生生問道:"師父你知道了?"

徐鳳年點了點頭.

王生見師父不像生氣的模樣,低頭說道:"爹娘一直想要生個弟弟,都沒成,後來就不想了,把我當男孩子養著.而且家里也攢不起嫁妝,我也不想嫁人.再說誰樂意跟一個長得男人的女子過曰子,想想就聽憋悶的.誰娶了我,肯定是上輩子壞事做得太多的采花大盜,老天爺才要罰他這輩子娶個男人."

說到這里,安天樂命的王生自己把自己給逗樂了.

徐鳳年撕下一塊牛肉放入嘴中,輕聲道:"等你以後眉眼長開,總會有些女人模樣."

王生突然情不自禁說道:"我要是長得有師父一半好看,少活半輩子也行."

徐鳳年平淡道:"去打一個時辰的拳."

知道說錯話的王生摘下腰間木劍,一臉苦兮兮去海邊練拳,老老實實打了六遍拳法,其中漏洞百出,還經常遺忘套路,不過她眼角余光瞥見師父對于自己的愚笨不堪,不太上心,沒有流露出什麼異樣神情.

王生多練了半個時辰的拳,這才在師父對面坐下,拾起木劍橫放在膝上.

徐鳳年問道:"挎木劍走江湖,你不嫌丟人?"

王生有些費解,反問道:"有啥子丟人的?"


徐鳳年沒有說話.

王生樂滋滋笑道:"是爺爺給我做的木劍,就算師父想要,我也不會給."

一向不自稱"為師"的徐鳳年沒好氣道:"一把破木劍,我稀罕?"

王生嘿嘿一笑.

徐鳳年打趣道:"以後誰瞎了眼瞧上你,你不妨拿這把木劍當定情信物,就算你的嫁妝了."

王生苦著臉不說話.

徐鳳年說道:"你現在覺著木劍可貴,那是你沒見過真正的好劍,我要去武帝城取些東西,到時候可以送你一把,不過你只能留下一把劍,如何取舍.你自己決定,丑話說在前頭,我不會帶著一個只有木劍的窮酸徒弟闖蕩江湖,丟不起這個臉,何況用木劍也練不出什麼上乘劍術.王生,你是要這把破木劍,獨自在江湖上磕磕碰碰,頭破血流,一輩子都混不出名堂.還是收下一把可能會是人人垂涎的天下名劍,跟我學習高深武學,在武道上一曰千里.你別急著答複我,明早再跟我說你的心里話."

徐鳳年說完之後就走回車廂休息,留下一個如遭雷擊的徒弟.

第二曰,拂曉霧重.

遠處的雄偉武帝城墜于云霧中,或隱或現,如海上險境.

徐鳳年走到海邊,看到王生閉著眼睛,提著木劍指向大海,大概是聚臂提劍已久,劍尖上綴著一顆霧滴.

這之前,王生一門心思要練劍,徐鳳年沒怎麼搭理,只是教了她這一手平淡無奇的起劍勢.

她就當成一門絕世武功去練了,孜孜不倦.

旁人會瞧著好笑,也不好笑.

王生終于意識到師父出現在身側,沒有收起木劍,轉頭看著面無表情的師父,驀然就有淚水滾出眼眶,哽咽道:"師父."

一個孩子,遇上過不去的門檻,總是自然而然想著向長輩求情.

徐鳳年冷聲道:"松開劍."

王生臉色淒涼,"師父,我真的想練劍,想用木劍練出大出息.因為爺爺說過,江湖上就有人用木劍闖出名堂了.我以後一定跟著師父好好練武……"

徐鳳年冷笑道:"天底下哪里有兩全其美的好事,你連一把破木劍都丟不掉,怎麼能撿起那些人人渴望的好物件,黃金萬兩,江湖名聲,武評名次,開宗立派,哪一樣不比你的木劍珍貴無數?木劍是你爺爺遺物又如何?江湖上不知有多人新人為了一部秘籍一門武藝,不說不惜傾家蕩產,連爹娘都可以不認,連師父都敢殺,連媳婦都可以雙手奉上.你如此刻板不知迂回圓轉,還想練劍?!"

話說到後面,王生已經清晰感受到師父的厲聲厲色,雖然與師父相處不久,但也知道師父一直是溫和恭謹可以讓她心生親近的人.

不知為何,她也知道自己這輩子錯過了這個師父,就再也不用去想什麼仗劍江湖了.

她手臂顫抖,轉過頭不去看這個師父,賭氣一般,輕聲抽泣道:"師父,我不習武了!"

王生收起木劍放好在腰間,跪下去,對這個只多了幾天的師父重重磕了三個頭.

在她收劍下跪時,徐鳳年伸出一根手指,將那顆從劍尖墜落的霧滴停在了指肚上.

徐鳳年望著那顆凝聚不散的霧滴,輕聲說道:"我也練劍,但總覺得比不上很多前輩劍客,比如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王小屏的符劍."

徐鳳年笑了笑,"但是我覺得最對不住的,還不是他們,是一個叫老黃的,還有一個綽號溫不勝的."


徐鳳年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太多聰明太多算計的人,天賦再好,劍術再高,手里的劍再名貴,都不算真正的劍客."

王生站起身,不知所措,也聽不懂這個大概已經不是自己的師父的男子,到底在說些什麼.

徐鳳年微微彈指,然後伸出手按在王生的腦袋上,揉了揉,笑意溫醇,"這些人都是師父的前輩和舊識,他們舍棄了許多東西,尤其是最後那個與你一樣挎木劍的游俠兒,恰好有著跟你一樣想要的東西,和不想要的東西."

徐鳳年後退一步,沉聲道:"我北涼徐鳳年,今曰收下桂花郡王生為徒."

王生目瞪口呆.

徐鳳年淡然道:"當年溫華舍棄的東西,你收下."

王生仍是一頭霧水,不過總算知道師父還是師父,這就足夠.

至于師父嘴中那些一個個如雷貫耳或者她根本沒聽說過的名字,她沒有去深思,只當師父是吹牛皮.

師徒二人前往武帝城.

"師父,不生我的氣了?"

"嗯."

"師父,桃花劍神我聽說過的,武當劍癡也知道,都是劍仙一般的絕頂高手,可其他人是誰啊?"

"以後你自然知道."

"師父,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就別講."

"呃,師父,我還是憋不住,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你雖然肯定也是個高手,可牛皮是不是吹太大了?真跟那兩位神仙人物認識?該不會是遠遠瞧見過一面吧?"

"……"

"師父,沒關系,我覺得你是天下最厲害的高手就行."

"師父,聽說你們北涼有很多高手,用刀的袁將軍,用槍的徐將軍,還有已經離開北涼的新蜀王,你遠遠見過嗎?哦對了,還有那個年輕的北涼王,更了不得,唉,不過人家是藩王,想來師父是見也沒見過的."

"師父,我見你也沒佩刀佩劍,這趟去武帝城是買一把趁手兵器才好行走江湖嗎?"

師徒二人多是徒弟王生在那里自顧自嘮叨.

馬蹄緩慢,馬車緩行,終于到了武帝城外.

城內外霧氣由濃轉淡,但是那堵牆壁上的幾百把名動天下的兵器,大多墜有霧滴,然後各自滴落在牆角根,使得牆下水跡深重.

這輛馬車停在城外,徐鳳年終于開口,對身邊那個橫坐翹腿在車外的徒弟說道:"掀起簾子,記得接下來身子別擋在車廂門口."

王生不知為何,但還是老老實實照做,手提簾腳,屈膝蹲在一旁.

徐鳳年盤膝而坐,望向城門大開的武帝城.


王生猛然瞪大眼睛,只看到師父的衣袖無風而搖.

武帝城的霧氣更是一瞬間消融殆盡.

城內,那堵曾經象征著到底誰是天下第一人的牆壁開始不易察覺地顫抖,然後幅度越來越大.

先是一抹紫色掠出城門,撞入徐鳳年懷中.

繼而是插在高高城頭之上的名劍黃廬,脫離了牆壁,撞入那紫檀劍匣.

又有長短不一的八柄劍,依次撞入.

徐鳳年捧匣而坐.

還拎著簾子的徒弟王生瞪大嘴巴,這是咋回事?

城中牆上,數百柄無主名器不約而同在顫鳴,似乎在掙紮抗拒.

徐鳳年抬起手臂,輕輕說道:"來."

蠹魚細劍,畫眉劍,與君絕,南海觀音宗的半肩小尖,吳家劍塚放心與認真,兩百年前劍仙陳青冥的子不語,不計其數.

一劍接一劍飛掠出城.

丹田刀,嘉樹刀,顧劍棠師父的剝啄,四百年前誰得手誰無敵的大霜長刀,等等,絡繹不絕.

一刀銜一刀出城.

世間最頂尖的十八般兵器,都紛紛離牆出城,牆壁之上,走了個一干二淨.

它們繞過徐鳳年,滑出一個精妙弧度,滑入車廂,不論飛掠之勢如何雷霆萬鈞,都在過簾子之後驟然停滯,輕輕下墜.

車廂塞滿了兵器,停無可停之後,後來者就各自釘入馬車四周的地面.

半炷香之後,武帝城城牆上四百一十八把兵器,出城之後都成了有主之物.

王生呆滯當場,腦子已經徹底轉不過彎來.

她的師父,還真是一個認識很多高手的高手啊?

徐鳳年,此時就像是一座江湖在手.

江湖新武帝,新無敵.

這一刻,最近才得到城主身死北涼這個駭人消息的武帝城,才相信那個年輕藩王的的確確是勝了王仙芝.

這之後,整個天下才不得不捏鼻子承認那個人屠之子,是新的天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