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 冰海王座 第三章 零號

雷娜塔哼著兒歌穿過走廊.牆壁上的白堊片片剝落,每隔幾十米才有一盞白光燈照明,這些老燈泡咝咝啦啦作響,像鬼火般一跳一閃,每盞燈只能照亮走廊的一小段,兩盞燈之間伸手不見五指,就這麼黑白交替去向遠處.

雷娜塔並不害怕,她是在這里長大的.她穿著白棉布的小睡裙,抱著她珍愛的布袋熊.布袋熊是博士送她的生日禮物,拜托破冰船的大副從莫斯科買來的.在黑天鵝港這是一件奢侈的禮物,破冰船每年可只來一次.雷娜塔給小熊起名叫"佐羅",她從書中知道佐羅是個戴面具的俠客,一切壞蛋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嚇得瑟瑟發抖.晚上睡覺時雷娜塔也抱著佐羅,要是黑暗里藏著什麼怪物想傷害她,就由佐羅干掉它們.

走廊右側是堅厚的牆壁,左側都是小房間,一共38間,鐵門上用白漆刷著數字,從1號到38號,每間小屋里都住著一個孩子,一共有38個孩子.雷娜塔是38號,最末一號.

她趴在一扇鐵門的小窗上往里看,小床上睡著一個男孩,那是雅可夫.她撿起一片剝落的牆皮扔進去.牆皮打在雅可夫臉上,他忽然睜開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是金色的,眼珠緩緩地掃視一輪整間屋子.確認沒有危險之後,雅可夫又一次閉上了眼睛.他並沒有醒來,這種在睡夢中掃視周圍的特性就像蜥蜴.蜥蜴睡著的時候如果感覺到周圍的風有變化,它不會立刻驚醒,而是神經系統的一部分先蘇醒,檢查周圍的動靜,如果沒問題,它就繼續睡覺.

雷娜塔知道他不會醒,她就是砸著好玩,百無聊賴窮開心,護士們可不知道她背地里那麼蔫兒壞.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跟雅可夫一樣,一旦入睡就不會輕易醒來,聽見梆子聲就會跟著走.

做過手術的孩子都不需要起夜,但雷娜塔沒做過手術,所以她有時候會起床上廁所.護士們懶得每次都給紙娃娃開門,又懶得收拾她尿濕的床鋪,所以有時候不鎖雷娜塔的門,她要起夜自己去就好了.護士長嚴厲地警告雷娜塔不准借解手的機會四處轉悠,上廁所要快去快回,如果被她抓到在外面瞎轉就要關禁閉或者做手術.

但雷娜塔很賊,很快就摸清了護士們的行動規律.過了午夜護士們就不查房了,現在她們正在值班室里喝酒打牌.這時整個樓層都歸雷娜塔所有,她想干什麼就干什麼,她巡視樓層就像小女皇巡視領地,去工具間里轉轉再去設備間里轉轉,扔牆皮調戲那些睡著的孩子,再去暖氣管的出風口那里吹吹暖風.

她借這個便利搜索過樓層的每個區域,卻找不到那條黑蛇的蹤影.

雷娜塔還記得黑蛇第一次出現的情景,那晚雷娜塔犯了錯誤正被關禁閉.她趴在冰冷的鐵門上嗚嗚地哭泣,嘶啞地念著"媽媽".那是她哭得最凶的一次,護士們隔著鐵門大吼說,哭吧!哭啞了就安靜了!于是她就放聲大哭,想喊全世界的人來救她.她一一直哭到深夜,哭得再也發不出聲音,卻沒有人來.

月光從小窗里照進來,照在她單薄的白棉布小睡裙上,照著她瘦弱得接近透明的小腿.

那天晚上雷娜塔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那種要向全世界唿救的人,恰恰就是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會去救的人.

她第一次想到,也許可以去死.

這時整座樓劇烈地震動起來,仿佛無數金屬在轟鳴,黑色長河般的巨大身影在走廊上游過,金色的雙眼火燭般明亮.黑蛇來了,帶著狂風,青紫色的電流黏在它的鱗片和鐵門之間.它渾身的鐵鱗開合,就像歡樂的響板,它游過禁閉室的時候看了雷娜塔一眼,巨尾狠狠地抽打在鐵門上.

于是門開了,雷娜塔跑了出去,呆呆地望著它巨大的背影.

它是來……救她的?

"那一千年完了,撒旦必從監牢里被釋放,出來要迷惑地上四方的列國,就是歌革和瑪各,叫他們聚集爭戰.他們的人數多如海沙."四面八方仿佛一億個魔鬼在齊聲高唱.

雷娜塔坐在走廊盡頭的黑暗里捂著臉放聲大哭,她不是驚恐而是歡喜,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會有人來救她的,原來這世界上還有人能聽見她的聲音,原來她並沒有孤獨到沒有同類.

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必有為你而生的人,當你站在懸崖盡頭時也不要失去希望,要多堅持那麼一秒鍾,等那個人一騎絕塵如狂風閃電般出現在你面前.你將跨上他的馬背,即使他是被神囚禁了一千年的魔鬼.

她停下了腳步.再往前走就到頭了,那里有一扇孤零零的鐵門,上面用紅漆寫著巨大的"Zero".

零號房.

這層共有39個小房間,但排序只到雷娜塔的38號房,多出的一間就是零號房.這群孩子一共只有38個,也許零號房里也住著一個孩子,可是他從未露過面,沒跟雷娜塔他們一起放過風,不在食堂吃飯,也不參加晚上看革命電影的活動.所以零號房應該是個空房間.有大膽的孩子往里面看過一眼,說那是間很可怕的禁閉室,里面有刑架一樣的東西;也有孩子說那里面其實關著兩個孩子,曾隱約聽見他們爭吵的聲音.總之零號房是個謎,護士們嚇唬孩子們的時候就說:"零號房里的東西吃掉你們!"

按中國人的風水學,走廊盡頭的房間是一切不潔之物的聚集地,會養出可怕的東西來.這些雷娜塔都不知道,她只是本能地對零號房很抗拒.這層其他區域她都去轉過,除了零號房.

鐵門前掛著一盞昏暗的汽燈,沒有風,火焰卻在自己搖晃.

雷娜塔的心里忽然蹦出一個奇怪的念頭,莫非黑蛇藏在零號房里?今夜她的心理很奇怪,以往看起來猙獰可怖的零號房,現在顯得神秘又有吸引力,她不知不覺間越過了"禁入"的標志.汽燈在頭頂搖晃,投下變幻不定的影子.鐵門上鏽跡斑駁,掛著一把大掛鎖.雷娜塔輕輕地摸摸大掛鎖,她還沒做好打開房門看個究竟的准備,反正她也打不開.

掛鎖"啪"的一聲彈開,直墜下去!這麼重的一把掛鎖如果落地一定會驚動樓上的護士們,那樣雷娜塔就完了!她趕緊撲過去接掛鎖.

就這樣她一頭頂開了零號房的門.房里黑著燈,空蕩蕩的,輕微的腐爛氣息撲面而來.白窗簾慢悠悠地起落,上面沾染了某種黑色汙跡,探照燈的光從木條的縫隙里透進來,隱約可見左手是一排排的鐵架,上面堆滿玻璃藥瓶,右手則是一張鑄鐵手術床,遍布黃色鏽斑.雷娜塔忽然明白了,窗簾上的汙跡是血,這是一間手術室.手術室里有血並不奇怪,可她狠狠地打了個寒戰,與其說手術室……不如說像肉類工廠.

這時她聽見了隱約的唿吸聲,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隱約有一張類似床的東西,上面躺著蒼白的人形,那人穿著一件拘束衣.那種衣服是用堅韌的白麻布縫制的,全身上下縫著十幾條寬皮帶.如果孩子鬧得特別厲害,護士就會給他們穿上拘束衣.雷娜塔也穿過一次,皮帶扣緊之後就只能僵硬地平躺,整個人像是被繭困住的蛹,扭動脖子都難,真比死還難受.比起穿拘束衣,關禁閉都算是一種享受.

零號房里居然關著一個不聽話的小孩,也不知道他穿了多久的拘束衣,那種東西穿上幾個小時,再暴躁的孩子都會像小綿羊一樣溫順.

雷娜塔大著膽子靠近.這回她看得更清楚了,角落里不是一張床,而是鑄鐵的躺椅.它的寬度只夠讓人半躺著,上下有很多孔洞,用來固定拘束衣上的皮帶.雷娜塔忽然可憐起這個孩子來,她被套上拘束衣的那次還只是扔在禁閉室的床上,這個孩子卻被拴在鑄鐵椅子上,連扭動都不行.

可這個孩子居然甜甜地睡著了.

那是個男孩,雷娜塔從沒見過他.他戴著一個鐵絲面罩,透過面罩可見一張亞洲人的面孔,清秀得近乎孱弱,黑發蓋著寬闊的額頭,眉毛漆黑挺直.雷娜塔默默地看著他,聽著他勻淨的唿吸,心情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看他睡得那麼安詳,零號房也沒那麼可怕了,藥味和血腥味也淡了下去,探照燈照在牆壁上,光如滿月.

"真可憐啊."雷娜塔小聲說.

她沒什麼能幫這個男孩的,只是看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就去水管那里接了一小捧水,隔著鐵絲面罩滴在男孩的嘴唇上.水滲進去之後男孩的嘴唇略略恢複了亮色,雷娜塔心里有些高興.

她抱起佐羅走向門口,這時背後有人說:"別急著走啊,雷娜塔."

"他看起來不太正常."邦達列夫說.

"我們對他實施了腦橋分裂手術."博士說,"這種手術原本是用來治療癲癇的,把連接左右兩個半腦的神經切斷,手術後兩個半腦獨立工作,不再聯通."

"所以他變得癡呆了?"

"不,不是癡呆,而是人格分裂.想想看,同一個人的腦顱里,兩個半腦分別工作,彼此不對話.他們會覺得身體里有兩個自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人的左右半腦負責不同的工作,欲望是由左半腦主管,道德則是由右半腦主管.左半腦喜歡性感女人,右半腦告誡你要做彬彬有禮的紳士.一般人的兩邊半腦會互相對話達成統一,但實施過腦橋分裂手術的病人可能分裂為'道德自我’和'欲望自我’兩個人格."

"就像'善我’和'惡我’同時蘇醒?"

"是這樣,我們采用這種手術主要是用來限制這些孩子的能力."

"什麼樣的能力?"


"完美基因帶來的超常能力.這些孩子都擁有來自龍的基因,我們把他們集中在這個孤兒院里,給他們注射致幻劑,引發幻覺的同時激發他們的潛能."博士輕輕撫摸男孩的頭發,仿佛獵人撫摸心愛的獵犬,"最終我們喚醒的與其說是能力,不如說是神的權能."

"接下來我們來展示奇跡,"博士緩步退後,"不要站在距他五米以內,我必須警告您,這是可能致命的實驗."

邦達列夫神色警惕,軍服下肌肉隆起.他是經過嚴格訓練的軍人,徒手能擰斷一頭狼的脖子,原本不必畏懼這個細弱的男孩,但在超自然的東西面前不敢掉以輕心,他把自己調整到一觸即發的狀態.博士再次敲打起那對黑色的木梆子,男孩空洞的眼睛亮了起來,眼底泛起淡淡的金色.他慢慢地扭頭看著邦達列夫,就像是一只冷血動物在端詳獵物.

"想用眼神殺死我麼?"邦達列夫說.

"做個威脅他的動作."博士把馬卡洛夫手槍扔還給邦達列夫.

邦達列夫抖了抖手指,忽然半蹲,做出標准的瞄准姿勢,槍口直指男孩.槍入手很重,博士居然沒有卸掉彈匣.男孩眼中的金色忽然暴漲,邦達列夫從那雙眼睛中讀出了暴虐的殺戮意志!男孩吐出古怪的音節,周圍的空氣出現了波紋.短短幾秒鍾內,邦達列夫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黏稠,像是凝膠,他被裹了進去無法掙紮.更可怕的是膠水般的空氣正湧入他的唿吸道,這詭異的空氣凝膠就像軟軟的長舌,很快就會順著氣管下探到肺部.一個人的肺部若是灌滿凝膠--就只有死路一條!

邦達列夫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子彈出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凝膠狀的空氣中旋轉!空氣不斷地削減它的速度,但鋼芯子彈穿透力驚人,它射向了男孩的眼睛.這顆子彈足夠掀開男孩的頭蓋骨,邦達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訓練,要麼不開槍,要麼殺人.

男孩的瞳孔轉為熔鐵般的顏色,力量再度暴漲,子彈在他眼睛前方一寸的地方被空氣完全鎖死,旋轉緩緩停止.邦達列夫眼中流露出絕望,這是何等詭異的力量!他已經沒有力量再開一槍了,他就要死了.

穿拘束衣的男孩醒了,黑眼睛靈動極了,有種水波在瞳孔深處起伏的奇妙感覺.他盯著雷娜塔,無聲地笑著.

"你認識我?"雷娜塔吃了一驚.

"我還知道關于你的很多事哦,你很有名嘛."男孩吐吐舌頭.

他的臉被鐵絲網遮著,表情看不很清楚,可單靠那對靈動的眼睛他就能傳達好多信息給雷娜塔.那是表示親密的眼神,還有點懇求的意思,希望她留下來跟他多說幾句話.

"你……叫什麼名字?"雷娜塔沒有跟陌生人搭話的經驗,只好干巴巴地問.

"我?我還沒有名字,"男孩說,"我住零號房,你可以叫我零號."

護士們通常以孩子們的編號唿喊他們,比如雷娜塔是"38號",安東是"16號".

"你好,零號,我是38號雷娜塔."雷娜塔說.

"你在找什麼東西?"零號說.

雷娜塔遲疑了一下:"找……找個朋友."

她不願把黑蛇的事告訴零號,零號大概也不會相信那麼荒誕的事吧?

"找朋友的話……我可以麼?"零號轉著眼珠,"我們可以是好朋友."

他大概是誤解了雷娜塔的意思,又或者是太孤單了,于是存心曲解了這句話.

雷娜塔猶豫了好一陣子,違心地點了點頭:"好啊."

其實她還沒有准備好接納零號當她的朋友,她跟這個男孩才剛認識幾分鍾.雷娜塔覺得.朋友"需要認識很久,彼此之間很親密了才稱得上.她只是不忍心拒絕,零號滿臉狡猾,眼睛黏著她不放,黑亮亮的瞳子可憐又討好.

那年一只小海豹誤入了港口,小東西大概是餓極了,匍匐在雷娜塔腳邊,嗚嗚地叫著,用類似的眼神看著她.就在雷娜塔伸出手去想摸摸它的腦袋時,護士長一鐵锨砸了上去,倒提著腳把小海豹的尸體拎了起來.晚餐他們多了一道香濃的海豹肉湯,雷娜塔一口都沒喝.她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抱著佐羅無聲地大哭.

零號的眼睛就像那只小海豹.

穿著拘束衣的"小海豹"奸計得逞般嘿嘿笑:"好朋友之間該有一些表示的,對吧?"

這家伙還真是夠黏人的……雷娜塔記得書上說好朋友之間應該彼此饋贈禮物,比如莫斯科的好孩子彼得羅夫和潘采夫成了好朋友,彼得羅夫送給潘采夫鍍金的帆船模,潘采夫回贈貝殼風鈴.可她沒有什麼可以送給零號當禮物,這里的一切都是配給的,她沒仃什麼個人物品,唯有懷中的佐羅.可是沒了佐羅她晚上會睡不著.她不自覺地抱緊了佐羅,擔心為了這個"好朋友"的名分不得不把它送給零號.

"可我沒有東西可以當禮物,"零號大概看穿了雷娜塔的小心思,"那我們每人說個自已的秘密吧?好朋友之間應該互相知道秘密."

"我先說我的,"零號很大度地說,"我是個神經病哦!"

雷娜塔呆呆地看著他,有神經病那麼狡黠的麼?

"我真的是個神經病.我總是覺得腦袋里有兩個人在說話,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零號頓了頓,眼神有點茫然,"他們中有一個人說,'震撼一切的霹靂啊,把這生植繁茂的地球擊平了吧!不要讓一顆忘恩負義的人類的種子留在世上!’另一個說,'沒有慈悲之心的是禽獸!是野人!是魔鬼!’一個又說,'夷平一切的惡,唯有惡中的惡!’另一個又說,'一切的惡,只不過遺忘了寬恕!’他們就這樣整天在我的腦子里吵吵嚷嚷的,我就有點神經病了,所以護士們把我關在這里."

"真可憐."雷娜塔點點頭.

她聽不懂零號腦袋里的小人們在說什麼,不過每天都有人在耳邊吵吵嚷嚷確實叫人受不了.後來她讀了一些書,終于理解了零號這個小騙子的本質.這些深奧的話中,有些來自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另一些來自《亨利八世》.如果零號腦袋里真的整天這樣吵吵嚷嚷,那麼他的腦袋里只能是17世紀的環球劇院.

"其實我們都是神經病."零號笑.

"我才不是神經病!’’雷娜塔有點不高興,"我不聽你說了!"

"好吧,我想你也能看出我是個神經病,這個不算秘密的話,"零號想了想,"那我說另一個,在這里我最喜歡的女孩是霍爾金娜!"

雷娜塔愣住了,不知怎麼應對.孤兒院里公認最漂亮的女孩是21號霍爾金娜,她比雷娜塔高一個頭,也是淡金色頭發,但比雷娜塔的頭發長,梳成一根長辮.她比雷娜塔大了一歲,已經有點像個大女孩了,凹凸有致的身體在白袍下都很醒目,領口間能看見清晰的一條溝,眉目秀美得像是位公主.

"你為什麼喜歡霍爾金娜?’’雷娜塔問.

"有雙很漂亮的長腿,男人都喜歡漂亮的長腿!"零號說得理直氣壯.

"你又不算男人."

"我會長大的!"

雷娜塔點了點頭:"好吧,我不會把你的秘密告訴別人."


"那你呢,你有什麼秘密?"零號問.

"我沒有什麼秘密……"雷娜塔為難地說.

"不可能!"零號不依不饒,"每個人都有秘密的!好朋友的話,就該把秘密告訴我!"

雷娜塔認認真真地想了很久:"那你不許告訴別人,我有時候會尿床……"

她低下頭,臉頰緋紅.沒人給她講過生理衛生,所以她也不知道這是個該避諱的話題,她覺得尿床是缺點,就像有的孩子口吃一樣.不過今天不知道怎麼的,話一出口她就覺得不對,臉上熱得好像要燒起來.

"從小就尿床麼?"零號很感興趣的樣子.

"哪有!"雷娜塔趕緊辯解,"就是最近才開始的!"

"你多大了?"

"13歲."

"恭喜你,你要發育咯."零號微笑.

"發育?"雷娜塔沒聽過這個說法.

"就是要從小孩長成大人了.你是個小孩的時候,作為女性的身體機能是封閉的.到了十幾歲的時候,那種機能就慢慢發育成熟了.你會長出胸部,"零號微笑,"還會有月經初潮."

他說得很認真,沒有一點嘲諷或者調戲的意思,便如一個長者給少女講述自然的規律,透著祝福的意思.

"什麼是月經初潮?"雷娜塔意識到這可能是禁忌的問題,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心.

"就是下身會流出血來,之後每個月都有幾天會流血.",零號說,"你從最近才開始尿床,是因為你開始發育了,神經系統有點紊亂.等你的月經初潮來了之後就好了.這是好事,很好的事."

一個自稱神經病的家伙在跟別人講解神經紊亂?

"你初潮過麼?"雷娜塔問.

零號滿臉窘相:"我是個男孩啦,只有女孩才會有月經."

"那會很麻煩麼?我會缺血麼?"雷娜塔問.

"是會有點麻煩,"零號想了想,"不過更多是好事啊,你會變得漂亮,像霍爾金娜一樣被大家喜歡,你也會在荷爾蒙的作用下喜歡上某個男孩,跟他在一起覺得很幸福.你們還會一起做些男孩和女孩該做的事……"

"什麼是男孩和女孩該做的事?"

零號翻翻白眼:"到時候你就知道啦,總之那是很好的事,女孩就像花兒一樣,總是要盛開的.那時候也許我也會跟喜歡霍爾金娜一樣喜歡你哦,你要記得穿漂亮的裙子給我看."

"我才不要你喜歡."雷娜塔撅嘴.

"交換過秘密了,那你握握我的手唄,握握我的手我們就是朋友了."零號用那種無辜的,可憐的,小海豹般的討好眼神看著雷娜塔,用這種眼神來說話對他來說簡直是駕輕就熟.

雷娜塔敵不過他的眼神攻勢,握了握零號被拴死在鐵椅上的手.這時她注意到零號的手指上滿是被采血的傷痕,他的手腕細瘦如柴,皮帶在上面留下深深的勒痕.雷娜塔觸摸那些傷痕,忽然覺得說不出的難過.一個人每天都躺在這里,沒有人陪他玩,全世界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他連名字都沒有,他存在的意義就是被采血和注射藥物,偏偏這樣他還能笑.眼淚無聲地落在零號手心里.

"你怎麼哭了?"零號撚著濕潤的手指.

雷娜塔抹了抹臉:"你難受麼?"

"反正每天都是這樣的,你怎麼哭了?"零號固執地糾纏在這個問題上.

雷娜塔扭捏了好一會兒.她不想說那些讓自己害羞的話,說自己在意零號的感受,以前沒人需要她的在意,她也並不在意什麼人.如果身邊的孩子無聲地多或者少了一個,她也會默默地接受,慢慢地忘記,在這里每個孩子都只要安安靜靜地活著就好了.

"告訴我嘛."零號有點哀求的意思.

"我看著你這樣,"雷娜塔輕聲說,"覺得很難過."

"我就知道!"零號笑了起來,面罩里的牙齒閃閃發亮.

"你知道為什麼非要問我?"雷娜塔有點不高興了.

"我想聽你說出來嘛,"零號收回目光,呆呆地看著屋頂,"我從沒看過別人哭…小時候只有我自己哭,可我也沒見過自己哭的樣子……因為沒有鏡子."

"有人會為你哭就說明你是個東西,不然你就不是."他輕聲說.

這句話里藏著那麼多的孤獨,這份孤獨龐大得就像外面永恒凍土帶上的冰川,在年複一年的雪風中越堆越高,永不融化,越來越高峻,越來越鋒利……但是總有一天,當孤獨的重量超過了極限,它就會崩塌,雪崩的狂潮會把整個世界都吞噬.

雷娜塔伸手輕輕地摸著他的額頭,零號像只小野獸那樣閉上眼睛默默享受.有時候人只需要一只溫暖的手的觸摸,就像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你見過一條黑色的蛇麼?"雷娜塔小聲問,"很大個."零號睜開眼睛詭秘地一笑:"當然咯!那是我的寵物!"

邦達列夫的臉色紫青,血管瘋狂地跳動,這是嚴重缺氧的症狀,他的心髒還在竭力往全身輸送氧氣,但一切都是徒勞的,心髒再努力,又怎麼能救活一個肺里填滿凝膠的人?

博士敲響了木梆.男孩劇烈地哆嗦起來,像是發病中的癲癇患者.梆子聲控制了他,吟唱中斷.邦達列夫再次唿吸到了正常的空氣,只覺得那冰冷的氣體如此甜美.他跌跌撞撞地退後幾步,劇烈地咳嗽.

"安東的能力是將領域內的空氣化為膠狀,這種能力的物理原理我們暫時還不清楚,但你已經看到了它的驚人威力,安東甚至能用空氣把高速子彈的動能瓦解."博士說.

"不可思議."邦達列夫喘著粗氣說.


博士是想讓他體驗一下這種可怕的超自然力量,不過這種體驗未免也太驚悚,他覺得自己好像剛從地獄歸來.空氣還未完全融化,邦達列夫注意到一個透明的人影從自己的側方閃過.只是眨眼那麼短的瞬間,零點幾秒,但邦達列夫受的是克格勃的嚴格訓練,他絕對肯定那是一個人!一個透明的人!原本那個人是不可能被發現的,但在安東的領域中他現形了.安東的能力能把風的形狀都固定住,透明人的影子留,在了凝膠狀的空氣里.

"入侵者!"邦達列夫大吼.他立刻戴上紅外線夜視鏡,紅外線視野中,一個模煳的影子閃入了工程電梯.看起來無人操控的電梯隆隆地上升.博士也反應過來了,他和邦達列夫同時魚躍出去,貼著冰面滑到電梯下方,抬槍發射.子彈擊中了電梯下方的金屬擋板,濺起點點火光.

"那是鈦鋁合金的防彈板!"博士說.

"該死!他從哪兒進來的?"

"他是跟著你進來的,"博士說,"你進來時走的那條工程隧道已經廢棄了,我們找到龍巢後重新挖了一條更加便捷的通道,直通港口地下的研究室.沒人能從那條通道侵入,那里安裝了最先進的紅外線預警系統.但最初的工程隧道沒安裝任何警報設備,機械密碼門原本應該足夠了,但你突破了那兩扇門."

邦達列夫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他在隧道中也曾帶上紅外線夜視鏡四下觀察以防被人跟蹤,但沒有看到任何影子.如果這個透明人真是跟他一起進來的,唯一的解釋是,透明人始終緊緊地貼著他的後背,就像邦達列夫的影子.邦達列夫轉身,他也轉身,邦達列夫進入電梯,他也進入電梯,他始終不會進入紅外線視野.那時他有絕對的機會一刀割破邦達列夫的喉嚨!

上方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顯然是入侵者引爆了激光地雷.

"雖然是小型地雷,但威力足夠炸斷裝甲車履帶,在狹窄的空間里威力更大."邦達列夫說.

博士贊賞地點點頭,不愧是克格勃精銳,謹遵克格勃的宗旨,從不給後來者留路.

幾分鍾後,兩個人持槍沖入了硝煙彌漫的工程隧道,所有激光地雷都爆炸了,縱橫交織的威力能把一頭大象炸得粉身碎骨,但他們沒有找到任何血或者尸體,紅外線視野中也空無一人.入侵者引爆了激光地雷,但還是成功地撤退了.

"那不可能是人類."博士說.

"這個港口里藏著一個混血種,他一直在等待侵入洞穴的機會,今天他終于做到了!我們必須立刻封鎖港口,一個人都不准離開.這里沒有通訊設備,所有無線電都被監聽,只要我們全面封鎖,消息就不會外泄!"邦達列夫說.

博士拿出遙控器按下了紅色按鈕.警報蜂鳴,警燈把冰原照成血色,探照燈拉出刺眼的白色光柱,整座港口如巨獸驚醒.

警鈴聲嚇了雷娜塔一跳,接著走廊里傳來"轟隆隆"的響聲,小屋的門和窗外都落下了鐵柵欄.安全系統正在封鎖整個樓層,出入口都被鎖死,必須持有加密鑰匙才能打開.她被困在零號房里了,樓上傳來帶跟靴子急促的咚咚聲,那是凶猛的護士們扔下酒和牌從辦公室里沖出來.幾分鍾後她們就會發現雷娜塔偷入禁區,踏入這里的孩子不會有好下場,雷娜塔急得想哭.

"別害怕,我會幫你的.我們是好朋友嘛."零號笑.

"我該怎麼辦?"雷娜塔問.

她已經嚇傻了,零號穿著拘束衣被捆在鑄鐵躺椅上,連動根手指都很艱難,他能做什麼?可零號的眼神令人信服,他不像是在開玩笑,他笑得很認真.這個自稱神經病的家伙認真的時候有種大權在握的氣場.

"要付出一點代價的哦."

"嗯."雷娜塔點頭,現在讓她付什麼代價她都願意,只要能讓她回自己的房間去.

"那你來我身邊."零號說.

雷娜塔走到了躺椅邊.

"把我的腕帶解開."零號又說.

雷娜塔警覺地想往後退,她並不傻,如果零號毫無危險,護士們也不會給他套上拘束衣把他鎖在這里.打開腕帶就等于解放了他的雙手,沒人知道放出來的還是不是這個要跟她當好朋友的少年,也許會放出一個魔鬼.

"我被捆著怎麼幫你昵?"零號還是微笑,但是他的聲音忽然變了,一字一頓,古奧威嚴,"女人,汝見王座,何不跪拜!"

他的雙瞳轉為深邃的暗金色,整間屋子都被照亮,他的吐息中混合了濃重的鼻音,就像神在云端的王座上說話.雷娜塔只看了他一眼就再也無法挪開視線,她沉溺進去了,沉溺在冰冷的水中,她覺得自己正在經受著一場洗禮,托著她,令她不會沉入水底的人就是零號,他像父兄般威嚴.她跪在躺椅邊,恭恭敬敬地解開了零號的腕帶.

"我喜歡聽話的女孩."零號的聲音冷冷的,不含一絲感情.

他活動僵硬的手腕,抓住了雷娜塔的肩膀,把嬌小的女孩舉起,強迫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撕開了她的睡裙.少女即將發育的嬌小身軀白得像是羊乳,任何觸碰都是褻瀆,但零號凶狠地捏著她的身體,四處留下青紫色的手印.雷娜塔的腦海中一片空白,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了,一瞬之間零號就變了.前一刻他們還是好朋友,後一刻零號就變成了想要吃掉她的野獸,難道之前那些可憐的眼神都只是把獵物誘入圈套的手段?

零號暫停了對她的侵犯,把腕帶在躺椅邊的角鐵上用力摩擦,腕帶被磨斷了,他的手腕也磨破了.他隨手把血抹在雷娜塔小小的胸口上,像是要以雷娜塔的身體為畫布繪制某種血腥的圖騰.警燈把雷娜塔的肌膚照成危險而誘惑的紅色,她被鮮血塗滿的素白身體美得炫目而猙獰.

這就是所謂的"強暴"麼?雷娜塔聽說過這個詞,但是在她想來這個詞只屬于大人的世界,離她很遠很遠.零號揭開面罩,狠狠地咬住雷娜塔的嘴唇,咬出血來.雷娜塔不知道零號到底是要強暴她還是要吃了她,極度恐懼中她放聲大哭.

"把零號控制住!"護士的咆哮聲震耳欲聾.

護士長手持電棍狠狠地捅進零號嘴里,一名粗壯的護士趁機把雷娜塔和零號分開.又有幾個強壯的護士撲了上去,把零號死死地壓在躺椅上.零號嘶聲狂吼,拼命掙紮,血把拘束衣都染紅了.

"鎮靜劑!給他大劑量鎮靜劑!"護士長大吼.

一名護士抬腿,穿著高筒軍靴的腳踩住零號的手腕,她手握高壓空氣針,以用鑿子的手法把它鑿進了零號的大臂里.高壓空氣自動把鎮靜劑推送進去,藥效瞬間發作,零號掙紮的力量越來越小,半分鍾後他像具尸體那樣靜了下來,眼神木然地看著屋頂.

護士長一巴掌打在雷娜塔的臉上:"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麼!你這種不討人喜歡的姑娘活該被魔鬼吃掉!"

雷娜塔的目光呆滯,還沒從剛才的恐懼中恢複過來.

"給她也來一針鎮靜劑?差點被瘋子強xx的感覺可不好受."一名護士說.

護士長厭惡地看了一眼雷娜塔被血汙染的身體:"也許她喜歡被強xx的感覺呢?小姑娘們就要開始發育了不是麼?她們也會想男人!別管她,被強xx也是她自找的!我看她只是在裝可憐!"

"博士正往這邊趕來."一名護士跑進來大聲說,"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房間里,沒有異樣."

"用鐵鏈把零號捆起來,把38號帶到她自己的房間里鎖起來,大家看好每間房間,不准隨便走動!這個樓層現在全面封鎖!"護士長脫掉白大褂,整了整軍服裙,"我去給博士做彙報!"這個四十多歲的老女人扭動腰肢,鞋跟嗒嗒脆響著去了.

雷娜塔看著護士們找來一根粗大的鐵鏈,把零號的雙臂和雙腿都牢牢固定住,又用鉗子擰緊.一名護士牽著近乎赤裸的她離開.臨出門前的一瞬,她覺得後背有一絲暖意,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在背後注視著你,送別你那樣.她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在某個瞬問,神情木然的零號忽然眨了眨眼睛.這個小動作只有雷娜塔一個人看到了,他的眼睛還是那麼靈動和狡黠.

他的嘴唇動了動,唇語是:"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