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聽著披頭四默禱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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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幸在晚上八點多回到家里,最近他很少這麼晚回家.

"我在公司做最後的處理工作,盡可能拖延事跡敗露的時間."貞幸松開領帶時說,汗水濕了他的襯衫,都黏在皮膚上.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在這個家里吃的最後一頓晚餐是昨天剩下的咖哩,冰箱里已經空了.

吃飯時,貞幸和紀美子小聲地討論著行李的事.貴重物品,衣物和立刻需要用到的雜物,浩介的讀書用品,基本上只帶這些東西離開,其它東西都留在這里──他們最後一次確認已經討論多次的內容.

中途,紀美子提起浩介賣掉唱片的事.

"賣了?全都賣了?為甚麼?"貞幸發自內心地感到驚訝.

"沒有特別的原因,"浩介低著頭回答,"反正家里已經沒有唱機了."

"是嗎?原來賣掉了,嗯,這樣很好,幫了大忙了,不然很占地方."貞幸說完後又問:"賣了多少錢?"

浩介沒有回答,紀美子代替他回答說:"一萬圓."

"一萬圓?才一萬圓而已?"貞幸的語氣頓時變了,"你是傻瓜嗎?總共有幾張?我記得有不少黑膠唱片吧.買齊這些唱片,要花多少錢?兩,三萬絕對買不到吧?你居然只賣一萬……你在想甚麼啊?"

"我不是想靠那些唱片來賺錢,"浩介仍然低著頭回答,"而且,大部份都是哲雄哥留下來的."

貞幸用力咂著嘴.

"真是食米不知米價,向別人拿錢的時候,多拿十圓,二十圓也好.我們無法再過以前那種生活了,你懂不懂啊?"

浩介抬起頭,很想反問父親,到底是誰搞成這樣的?

不知道貞幸如何解釋兒子的表情,他又叮嚀了一句:"聽到了沒有?"

浩介沒有點頭,放下原本准備吃咖哩的湯匙."我吃飽了."說完,他就站了起來.

"喂,到底聽到了沒有?"

"煩死了,聽到了啦."

"甚麼?你怎麼對大人說話的?"

"老公,算了啦."紀美子說.

"怎麼可以算了?喂,那錢呢?"貞幸問:"那一萬圓呢?"

浩介低頭看著父親,貞幸的太一陽一穴一冒著青筋.

"也不想想是用誰的錢買的唱片?你是用零用錢買的吧?是誰賺錢給你零用錢的?"


"老公,別這樣,你要向兒子拿錢嗎?"

"我要讓他知道,那些錢是誰賺的."

"別說了,浩介,趕快去自己的房間收拾一下,等一下就要出發了."

浩介聽了紀美子的話,走出客廳,走上樓梯,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倒在床上.他看到牆上貼的披頭四海報,坐了起來,把海報撕下來後,用雙手撕爛了.

兩個小時後,聽到了敲門聲.紀美子探頭進來.

"准備好了嗎?"

"差不多了."浩介用下巴指著桌子旁,那里有一個紙箱和一個運動袋,是他所有的財產."要走了嗎?"

"嗯,差不多該走了."紀美子走進房間,"對不起,讓你這麼痛苦."

浩介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該說甚麼.

"但情況一定會好轉,你就暫時忍耐一下."

"嗯."他輕聲回答.

"不光是一媽一媽一,爸爸也把你放在第一位,只要能夠讓你幸福,我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即使奉獻生命也不足惜."

浩介低著頭,暗想著"少騙人了".一家人都已經准備跑路了,兒子怎麼可能幸福?

"三十分鍾後,把行李拿下來."紀美子說完,走出了房間.

就像林哥‧史達(Ringo Starr),浩介心想.在《Let it be》中,林哥看到披頭四漸漸潰散,拚命想要修複,但他的努力白費了.

半夜十二點,浩介他們摸黑出發了.貞幸不知道去哪里借來一輛白色老舊的大型廂型車做為逃亡工具.三個人坐在最前排的座位上,貞幸開著車.後方的載貨台上堆滿了紙箱和行李袋.

三個人在車上幾乎沒有說話.上車前,浩介問貞幸:"我們要去哪里?"貞幸回答說:"到了就知道了."一路上只說了這兩句話.

不一會兒,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浩介完全不知道目前在哪里,也不知道開往何處.雖然不時看到路標,但都是一些陌生的地名.

車子開了兩個小時,紀美子說要上廁所,貞幸把車子開進了休息站.浩介看到了"富士川"的地名.

因為是深夜,停車場內沒甚麼車子,貞幸把車子停在最角落的位置.他似乎徹底避免引人注目.

浩介和貞幸一起走進廁所.當他上完廁所,正在洗手時,貞幸走到他旁邊說:"這一陣子都不會給你零用錢了."

浩介訝異地看著鏡子中的父親.

"當然不會再給你了啊,"貞幸又接著說,"你不是有一萬圓嗎?已經夠多了."


又是這件事.浩介十分沮喪.只不過是一萬圓,而且還是跟兒子計較.

貞幸沒有洗手,就走出了廁所.

浩介看著他的背影,聽到內心好像有一條線斷裂的聲音.

那應該是期待和父母維系在一起的最後一線希望,然而,這一線希望也破滅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浩介走出廁所,朝向和停車位置相反的方向跑了起來.他並不知道休息站的構造,但滿腦子只想著遠離父母.

他不顧一切地奔跑,完全搞不清楚方向.當他回過神時,發現來到了另一個停車場,那里停了好幾輛卡車.

不一會兒,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坐上其中一輛卡車,似乎正准備出發.

浩介跑向卡車,繞到車後.他向車篷內張望,發現車上載了很多木箱子,沒有臭味,而且有可以躲藏的空間.

卡車突然發動了引擎,浩介不加思索地跳上了載貨台.

卡車很快就出發了.浩介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無法平靜下來.

他抱著雙一腿,把臉埋一進雙一腿,閉上眼睛.他想睡一覺.睡一覺醒來之後,再考慮以後的事,但是,自己做了無可挽回的事,和以後要如何生活的不安,讓他無法從亢一奮狀態中平靜下來.

浩介當然完全不知道卡車一路開向哪里,一方面是因為天色太黑,但即使是白天,光靠周圍的風景,他也不可能了解自己身在何處.

他覺得自己完全沒有闔眼,又好像小睡了一下.當他醒來時,卡車停在原地.不像在等紅燈,似乎已經到了目的地.

浩介從載貨台上探出頭向外張望.那里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周圍也停了好幾輛卡車.

確認四下無人後,他跳下載貨台.他把頭壓低,跑向停車場的入口.幸好沒有警衛.離開停車場後,他看了一眼入口的廣告牌,得知是東京都江戶川區的一家運輸公司.

天色仍然一片漆黑,沒有一家商店開著,浩介只能邁開步伐.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走去哪里,但他只能走.因為他覺得,只要繼續走,就一定可以到某個地方.

走著走著,天亮了起來.沿途看到不少公車站,他看了公交車的終點站時,頓時看到了希望.因為公交車的終點站是東京車站.太好了,只要繼續走,就可以到東京車站.

但是,去了東京車站後怎麼辦?要去哪里?東京車站應該有很多電車,要搭哪一輛呢?他一邊走,一邊思考.

看到小公園時,他就停下來休息,然後繼續趕路.即使他努力不去想,父母的事仍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們發現兒子不見了會怎麼辦?他們根本沒辦法找自己,但又不能報警,更不可能回家.

他們一定會按照原定計劃去新的地方,等安頓好之後,再開始找自己,但是,他們不能引人注目,也不能向親戚或朋友打聽,因為他們害怕的"債權人"早就在親戚,朋友那里布下了天羅地網.

浩介也沒有任何方法找父母.因為他們日後會隱姓埋名過日子,所以不可能用真名.

所以,這輩子再也無法見到父母了.想到這里,內心深處湧現一絲酸楚.但是,他沒有後悔.自己和父母的心已經不在一起,事到如今,已經無法修複了,即使生活在一起,也沒有意義.這是披頭四教他的道理.

隨著時間的經過,車流量漸漸增加,人行道上的行人也越來越多,還有學生去上學.浩介想起今天是第二學期的開學日.

公交車超越了他,他朝向公交車前進的方向走去.今天是九月的第一天,但仍然殘留著夏天的暑氣,身上的T恤已經滿是汗水和灰塵.


上午十點多,他終于走到東京車站.當車站大樓出現在眼前時,他一開始並沒有發現那是車站.漂亮的紅磚建築物讓他聯想到歐洲中世紀的大洋房.

一踏進車站內,立刻被偌大的空間嚇到了.浩介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終于看到了"新干線"幾個字.

他之前就很想搭新干線,,因為今年在大阪舉行萬博,原本以為終于有機會了,沒想到會發生之後這些事.

車站內到處貼著萬博的海報,根據海報上的介紹,只要搭新干線到新大阪車站,再搭一班地鐵,就可以抵達萬博會場.

他突然想去看看.他的皮夾里有一萬四千多圓,一萬圓是賣唱片的錢,其它是今年的壓歲錢剩下的.

至于去看了萬博之後該怎麼辦,他目前完全沒有計劃,總覺得去了之後,就會有辦法.日本各地的人,不,世界各地的人都聚集在那里舉辦嘉年華會,自己應該可以在那里找到生存的機會.

他走去售票處確認票價,看了前往新大阪車站的票價,不禁松了一口氣.因為比他想象中便宜.前往新大阪的新干線有"光號"和"木靈號",他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木靈號".現在必須節省.

他走出售票窗口,對售票員說:"一張到新大阪車站."男一性一售票員打量了浩介一下,問他:"要買學生優惠票嗎?請出示學生優惠證和學生證."

"啊……我沒有."

"那就買普通票嗎?"

"好."

售票員問他要買幾點的班次,以及要自一由席還是指定席.浩介慌亂地回答了這些問題.

"請等一下."售票員說完,走了進去.浩介確認了皮夾里的錢,打算買完車票後,去買鐵路便當.

就在這時,背後有人把手放在他肩上."可以打擾一下嗎?"

回頭一看,一個身穿西裝的男人站在身後.

"有甚麼事嗎?"

"有事想要問你,可不可以跟我來?"那個男人說話態度很有威嚴.

"但是,我要拿票……"

"不會占用你太多時間的,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就好.走吧."

男人抓住浩介的手臂.他的手很有力,不容浩介拒絕.

浩介被帶到一間像是辦公室的房間.雖然那個男人說,不會占用他太多時間,但浩介被扣留在那里好幾個小時.因為浩介不願回答他的問題.

你叫甚麼名字?住在哪里?──這是他最先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