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城水寨(1)

再次醒來,周圍一片渾黑.腦袋疼得出奇,我甩了甩頭,用手捂住太陽穴慢慢地起身.我努力回憶發生的事情.只記得之前在陽山上尋找大金牙,然後碰上了無面長爪的食人獸,再後來發生了什麼,我實在無法回憶起來.我想起身,用手臂抓住旁邊的圍欄一撐,不想腦門忽然撞上了硬物.疼得我本能地一縮,沒想到屁股底下跟著一顛,全身一下子失去重心摔了下去.這時,一道強光猛地射了進來,我捂著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只見一個人影在外邊沖我笑了一下,隨即說道:"老胡,你要是再不醒,我們可准備好就地掩埋了.”

開頭,我還以為是胖子.轉念一想聲音對不上號不談,這小身板似乎也不可能是那熊小子.此時,我身下又傳來了激烈的晃動.那家伙腳下一扭,摔了進來,差點沒把老子壓死.我一看湊在我面前那張臉,大罵:"四眼你閑得慌!這什麼破地方?”

秦大律師似笑非笑地掀起我的褲腿,指著包紮好的傷問:"忘記了?你當時疼暈過去,在陽山?”我點點頭:"後來呢?這什麼地方?”

秦四眼伸出手一拉,掛在我們面前的黑布簾子一下垂了下去.綠油油的山間梯田頓時撲入眼眶.我這才發現,我們此刻身在一節簡易的車廂之中,由兩匹高頭大馬牽著正在山道上前進.我正納悶兒怎麼跑到郊外,一只虎皮大貓慢悠悠地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躥進車廂之中.我認得這是林魁那只虎犢子,心說他怎麼也在.果然,一陣馬蹄由遠及近,林大夫的臉很快從車窗處探了進來.他笑嘻嘻地將握著缰繩的手一拱:"胡爺這一覺可有兩天了.叫小弟好生想念.”

我被這倆弄得腦袋里一團亂麻,好在四眼比較夠意思,他指著車外說:"咱們已經進滇了.你睡了快一個星期了,期間半醒半暈,一個勁地說要找Shirley楊他們.我本來是准備等你傷好了再上路,但南京那邊的盤查越來越緊,再不走只怕會被困在里邊.我和林大夫商量了一下,正好鋪子里有一批醫療物資,是要送進云南支援貧困地區建設的,咱們正好搭了一個順風船混出來了.今天早上剛換的馬車,現在離江城還有半日的路程.”

想不到在我昏迷期間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我忙問他阿松和大金牙的下落.這兩個倒黴催的,大金牙被巨石壓斷了肋骨,如果及時就醫,應當沒有生命危險,不過草堂伙計阿松卻是活生生地從我們面前消失了,只怕……四眼緊了下嘴角,看了林魁一眼便不再說話.林大夫卻對我笑道:"各人命數自有不同,胡爺犯不著替他擔心.店里已經派人去尋了,要是真沒了,只能怪他命賤.”

”話不能這麼說,阿松兄弟要不是為了幫我們找人,怎麼會遇到這樣的麻煩.如果他出了事,這個責任,自然是我的.”我生平最討厭有人宣揚那種高低貴賤的命數之說,見林魁居然如此評論阿松,心里頓時不是滋味.本來是打算好好教育他一頓,端正他那股子迂腐的封建大家庭觀念,卻被四眼生生拉住了.他勸我說咱們人生地不熟,連胖子他們的影子都沒摸到,要是與林家的人頂起來,對我們沒有半點好處.

我心知他說的是個理,畢竟是林家自己折了人馬,說不定林魁只是心中記恨故意拿這話堵我也未嘗可知.我深吸了一口氣,決定轉移話題,隨口問了一句我們現在的位置.林大夫回答說:"昨天在昆明卸了一批貨,現在准備去江城.再往下走是苗區,到了撫仙湖附近,漢人就不方便進了.江城是入苗之前最後一個雜居點,我也只能送這麼遠.”


四眼接過話頭:"我們在昆明的時候打探過Shirley楊的下落.她用五鶴荷包在各大藥房都留了口信,說胖子性急等不得我們,兩人已經起程去了江城拜訪那位老前輩.這是兩天前的口信,趕車的師傅說,天黑前就能到江城,我們用不了多久就能與他們會合了.”

我回想起當初薛二爺口中那位弄蠱的大師,只知道此人是苗家出身,似乎因為一件無頭懸案得罪了當地權貴所以被撇出了苗寨.此人虛長薛二爺他們一輩,因為生得一雙有白無珠的瞎眼,所以道上的人都喚他”白眼翁”.薛二爺離開國內已有些年頭,他托人多方打聽,得知白眼翁尚在人間,目前蟄居撫仙湖附近.所以才叫我們幾個自行探訪,雖然不一定能查出神秘老頭的身份,但以白眼翁在蠱物方面的學識,必定可以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雖然在南京遭遇了諸多不順,可既然已經入滇就不能再沮喪下去.我為自己鼓了一口氣.四眼看出我心中郁悶,安慰道:"這兩天發生的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大金牙目前已經安全了,買賣玉石的證據咱們也有,我已經托國內的同行起草此事.等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們再回去翻案.眼下咱們急不得,路要一步一步走,飯得一口一口吃.你我都知道事情背後有內幕,除非狐狸不吃雞,否則遲早露出尾巴來.”

我沒想到回了一趟國,四眼的語文水平居然會得到如此高的飛躍,連比喻都學會了.我一下子被逗樂了.我說睡了這麼久,身體都鏽了,得抓緊練一練,起身將趕車的師傅喝住,自個翻身上馬.一旁的林魁忙叫我小心,說後面一節車廂里都是高檔藥材.我說咱當年插隊,天天給生產隊趕馬運草,屬于熟練工.看著四周廣闊的天地,呼吸著山野間的新鮮空氣,我一下子渾身是勁,抖了抖將近一個星期都沒活動過的骨頭,馬鞭一揮,一下子躥了出去.天高地廣任我翱翔,心情格外舒暢,沒多大工夫就聽林魁急切地呼喊,和著山風在我耳邊響起:"胡爺,你跑反了,那邊是懸崖!”

滇池境內多丘谷溝壑之地,即使是改革開放的今天,當地還是有許多地方是人類足跡無法抵達的.不說遠的,就拿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江城來說,汽車大巴之類的交通工具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這里的民風還維持著百年前的自然風貌,貨物全靠沿境的馬幫,用馬馱,用騾運,走上百十里的山路從外面運進來.如果怕山路險峻頻出簍子,也有別的法子,那就是走水路,從澄江出發,過了撫仙湖就能進入江城水域.不過聽趕車的師傅說走水路一來耽誤時間,二來撫仙湖附近流傳著不少駭人聽聞的民俗傳說.所以大多數時候,為了保險起見,行商走路的各地買賣人還是更願意雇用馬幫的”馬腿子”運貨.至于像林家這樣自己配馬隊的大戶商鋪,又另當別論.

一路上,我們三個討論了一下大致的行動計劃.林魁說,江城地區魚龍混雜,過往商販密集,想在這個地方找人,特別是胖子和Shirley楊這樣特征明顯的外來人並不困難,但是我們所說的那個什麼”白眼翁”他從來都沒聽說過.照理說此人來頭不小,如果真是在江城,那他的名號肯定早就頂上天了.這樣一看,此人很可能不是江城的常住居民.

”最要命的就是他住在苗區.”林魁解釋說,”過了江城往東,就是撫仙湖地區,那里是苗人的地盤,外人很難深入進去.你們要找的老頭子要是住在那兒……我的馬隊可進不去.”

我說:"怎麼天底下還有林大夫去不得的地方?你們草堂不是常往苗區運藥嗎?”


”想入撫仙湖地區,只能雇專業的馬幫帶路.他們常年混跡此地,馬幫里頭有苗人也有漢人,還有其他少數民族的跑馬人.居民對他們的戒心相對比較少,稀缺的生活物資也全靠他們走馬換貨來運,所以在多民族混居的撫仙湖地區,各大馬幫才是真正的無冕之王.就連我們林家,想從苗人手里換白藥,也得通過馬幫來交易,讓他們從中抽成.”

我一聽如此麻煩,就問林魁可有相熟的馬幫.他說有是有,不過人家常年在外邊跑生意,江城不過是一個小據點,能不能碰上還得看運氣.秦四眼做事總愛把前路鋪順當了再走,一聽情況可能與設想中不一樣,又開始犯嘀咕,跟個老媽子似的問這問那.我說這八字還沒一撇呢,大律師你愁什麼,說不定Shirley楊他們已經找著人,現在正江城三缺一,等我們過去搓一盤呢!咱們也許根本不用深入撫仙湖也不一定.沒想到他信誓旦旦地說:"跟了你這麼久,我早就想明白了.只要跟老胡你沾邊兒的,事情沒有簡單,只有麻煩.”

我本想反駁一下他毫無根據的反動論調,可仔細一想,一路下來似乎真與他說的沒差.心中不禁郁悶,希望這一趟去江城能夠一步到位,別再出什麼岔子.

當晚我們就進入了江城水寨,云南這地方,山多水廣,風景一等一的好.江城雖在名義上是座城,實際上卻是常住人口不足萬計的水寨.此地地勢低窪,四面環水,寨中的水道橋碼遠比旱路多出數倍,尤以中央水道十八灣出名,又名”去馬灣”.我們的馬車到了這里也只好留在城外驛站之中,貨物也全都換做船運.用當地的話來說叫”道無騾馬,水中飛天”.意思是說,在江城寨內走陸路根本沒有前途,只要入了水,連天上就能去得.雖然有點言過其實,可只要親眼見過當地繁榮的水道文化,就能明白此話絕無無中生有之虛.

當地的鄉紳聽說林家草堂的大少爺親自送貨,早就准備好了香船在十八灣的入水口接應.我們跟著林魁身後被一大群人前擁後捧著上了油光可鑒的龍頭香船,心里著實嚇了一跳.敢情人家林大夫在少數民族群眾心目中還是挺有地位的,也就我和四眼,天天在人家背後嚼舌根.

這條龍頭香船長近十米,分了上,下兩層,三間大艙,據說是寨子里迎接貴賓時才能祭出的法寶.雖是傍晚時分,可河道上燈火璀璨,密密麻麻的水上商船幾乎要把河道占滿.我站在船頭,看見沿岸上稀稀拉拉的一路過來,不過二十來家小鋪子,與繁榮的水上集會比起來,簡直寒酸得可憐.由此可見,江城的水上文化絕非浪得虛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