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進商場買衣服,如果原本心理價位設定在兩百,上上下下一圈逛下來,心理設定沒有不偏離原軌道的,三百四百的衣服也會買下,現金不夠,刷卡.

但找工作卻是不同.明哲本來是想以原來的工作報酬為基數,更上一層樓.但是,隨著一次次的被拒,隨著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他的心理價位開始一點點地下調.離家遠一點可以考慮了,工作強度高一些可以考慮了,出差機會多可以考慮了,甚至工資比原來低一點也可以考慮了.這頭減一些,那頭削一點,不知不覺,早已經偏離明哲原來的期望值.

隨著門前一樹蘋果花開罷,天日漸漸變長.吳非下班開車到家時候,已經不再是黑天黑地.今天回家,遠遠的,早就看見身形高大,穿著深藍長袖T恤的明哲抱著寶寶候在路口.看著寶寶懂事地向她的車子揮起小胖手,吳非頓覺一天的辛苦全都沒了,恨不得給車子插上翅膀,一秒也不能拖地飛到寶寶和明哲身邊.

下車,寶寶落入吳非的懷里,她落入明哲的懷里,一家人抱成一團往屋里走.自從明哲那次赴母喪回來,在機場公開場合抱了她,從此仿佛開了竅,不再忌諱什麼公眾場合,反而吳非最先還東張西望,頗有點不好意思.但幾次下來,也已習慣,覺得這樣子非常溫馨受用.

走進家門,兩人幾乎是同時說話,"今天……",發現撞車,才笑著謙讓,"你說,你先說."明哲笑道:"你肯定問我今天的面試.我也正好要跟你說這個."

吳非笑道:"沒錯,當務之急嘛.看蘇兄面帶春色,莫非是有什麼大好消息?"

明哲笑道:"我現在早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咱喜怒不形于色.今天這份是雞肋工,我猶豫不決.因為雞肋,所以我開工資時候沒一點客氣,不怕得罪他,沒想到對方稍與我扯皮幾下,就答應了.現在是這樣,公司比原來更大更穩,報酬比原來漲三分之一,但四分之三時間得駐上海做技術支持.我很矛盾.我離開的話,你和寶寶怎麼辦?而且,我不想一年四分之三時間見不到你和寶寶.可是……"說到可是的時候,明哲有點猶豫,臉上尷尬地笑.

"可是什麼?"吳非從寶寶花兒一樣的小臉上抽出三秒鍾時間一瞥欲言又止的明哲,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有數了,你可以回去照顧你爹了."吳非笑得跟狐狸似的,"可惜忠孝不能兩全啊."

明哲在一旁攤著手嘿嘿地笑,吳非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他們給我三天考慮.我還想到一層.到上海的話,正好可以照顧你父母.你不也常擔心弟弟常去北京,家中沒人照料嗎?"

吳非聞言動容,情不自禁地"耶"了一聲,愣愣看住明哲.這下寶寶不干了,伸手擋住她的眼睛不讓看.一邊又扭頭看爸爸的反應,看他有沒有生氣.吳非被蒙著眼睛,透過寶寶手臂縫隙艱難說話,"看來還真是雞肋了,本來我都沒認真考慮這份工作.可是你如果真長駐上海的話,我肯定得把爸媽請過來幫助照顧寶寶,那你回去了也照顧不到我爸媽.不過你一直不放心明成他們照顧你爹,回去倒是每周都可以去看看了.真難決定哦,還真是忠孝不能兩全."

明哲推著吳非進餐廳,桌上已經是他燒好的飯菜.他一邊關掉小火,將湯盛出來,一邊笑道:"我考慮了一下午,還有個大膽想法,但怕說出來挨你這個女權分子揍."

吳非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你想讓我辭職,抱著寶寶跟你一起來回?"

"是,我們以前商量過,你說,我年薪超過十萬的話,你回歸家庭,專心生孩子養孩子.我這回如果答應這個職位,已經超過了.你就回家吧,省得在外面風風雨雨.我們一起去上海,一家人在一起才好.像這幾天看著你獨自掙錢養家,我很難過.家,還是應該由我做男人的撐著才好."明哲走過來,幫吳非一起把寶寶圈進餐椅.


吳非聽著,不知怎麼鼻子直發酸,她其實並不覺得女人掙錢養家有多委屈,可怎麼被明哲一說就變味了呢?她怎麼感到好像委屈起來了呢?幸好寶寶拍著桌子抗議被圈禁,吳非才回過神來對付寶寶.可她不免還是將心思轉到明哲的工作上面去.

"如果我辭職跟過去的話,那你這份工作就不是雞肋了."

"是啊.每年回來三個月到總部工作,接受培訓和休假,兩頭都可以照顧得挺好.但你的工作實在是資本主義里面的共產主義,辭了可惜.兩個人都工作,總是多一份保障,比如說這回,有你的工資撐著,才能安然渡過難關.所以我很猶豫,如果你不願意,我另外再找.沒關系."

"但你再找的話,工資不會這麼高."吳非心里補充一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找到,你又得憂郁好一陣.處理好寶寶,她才看向桌上的菜.見是黃澄澄的油煎龍利,碧油油的水煮毛豆,另一碗碧油油的是韭菜炒蛤蜊肉,湯居然是久違的雞毛菜小蹄膀湯.這一看,吳非心中明白了三分.明哲心中其實很想要那個工作,已經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了.所以今天才會破費去韓國店買這些精細蔬菜,提前結束財政危機高壓下的非常生活.吳非一時有點哭笑不得,這家伙其實本質里還是大孩子呢.

"是啊.我一下午想了很多.還有,拿美國的工資在上海生活,應該費用不會比這邊的高,我們可以存下不少錢,來抵禦以後可能的風險."明哲有點眼巴巴地看著吳非.他心里早就認可這份工作,無論如何,終于可以結束他無所事事的失業生活.前面那麼多天,他心里一直空得發慌,總有一種緊迫感緊追著他,讓他無所適從,他迫切需要事做.但他必須取得吳非的認可,一家人,一人一票.等寶寶長大,寶寶也可以投一票.他不喜歡以前家中老媽壓得爸爸連話都沒有,他一定要讓自己的家充滿民主.

"不如這樣,工作不等人,你先過去.我在這里支撐一下看看,如果一個人撐著太累,立刻打包過去你那里.我不是舍不得工作,但我等了那麼多年的綠卡再半年可以輪到,不能放棄.而且,你去上海的話,我們車子得處理掉一輛,我的工作也不是說走就可以走.肯定不可能與你同步走."

兩個大人說話,寶寶得其所哉,終于沒人盯著她吃飯飯.

"可是你一個人帶著寶寶會太辛苦,要不我帶寶寶過去,托你媽養上一陣."這會兒,要不要這份工作已經不是議題.

"不,不,不,我不舍得寶寶,有什麼事找朋友幫忙.你答應那個工作吧,看來可行."

明哲忍不住地吃醋,"你不舍得寶寶,你就舍得我一個人去上海?"

吳非裝得比明哲還可憐,"你為了事業和兩家爹媽舍棄我們母女,你好狠心."

明哲不得不笑.但兩人都在心里想,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顧此就得失彼,為了生活,只有取舍妥協.


明玉這幾天煙抽得越來越凶.整個辦公室籠罩在煙霧騰騰里,也籠罩在她的憤懣氣氛里.她一向擅長克制,此刻也不想失了分寸,所以只有借吐出煙圈時候呼岀一口長氣,讓悶在胸口的混濁之氣稍微減壓.

開會宣布引入監理機制後,蒙總雷厲風行地派下來兩隊人馬進駐江南江北公司.兩隊人馬都知道江南江北不是好惹的人,所以做事一點兒不敢行差踏錯,仿佛是商量好了似的,兩邊都是幾乎一板一眼地照規章來,不敢有一點兒變通.但銷售工作是最需要靈活的,有時半夜一個電話過來,都得有應對措施,這些,銷售人員都已經做熟.但忽然,規矩變了.半夜客戶來電,他們除了安排貨運,居然還得找出熟睡的監理仔細審核,敲章簽字批出庫單.一來一去,拖延了時間,客戶將火氣都撒到銷售人員頭上,有些客戶見程序如此繁瑣,連呼頭痛,另覓供貨商.整個銷售公司怨聲載道.

江北柳青比明玉暴躁,拉上明玉到集團公司與蒙總協商,但蒙總不答應撤銷監理,只答應兩方協商得出快捷有效的監理機制.柳青因為答應了明玉,三個月內不得撂擔子,只得協商.明玉因為答應了蒙總,無論遇到什麼事,幫他頂著不動搖,也只有協商.協商會上,監理人員哪是用嘴皮子吃飯的兩個銷售老總的對手,面對江南江北的雙劍合璧,他們被訓得狗血噴頭,沒有招架之力.最關鍵的是,憑他們監理人員對銷售行業的粗淺認識,怎麼可能批駁江南江北的修改意見.結果,會議拿出來的紀要一邊倒,呈上去被蒙總扔回來,讓重新協商.

第二次,強硬的柳青還是堅持一邊倒,明玉雖然想協助蒙總將監理機制紮根發芽,但是她有底線,原則性的,影響到銷售的條框堅決反對.于是,第二次的會議紀要依然被駁回.

拿到被蒙總打上一個力透紙背的大叉叉的會議紀要,柳青立刻傳真給明玉,下面批語:協商只是煙幕彈,蒙根本沒有協商的善意.我們除非放棄一世英名,無視市場逐漸流失,違心同意配合監理機制,否則只有走一個字.我還要不要堅持對你的誓言?

明玉一個電話給柳青,"我約老蒙晚上談話,你參與不參與?"

柳青賭氣道:"不參與,該說的我都說了.江湖上已經在流傳說老蒙老糊塗,我參與只有跟他對拍桌子,還是你跟他和風細雨吧,或者還能以柔克剛.如果不行,我真要對不起你老姐妹了,你說這是人做事的地方嗎?我要違約."

明玉歎息:"等我與老蒙談了再說.實在不行,我不攔你.但在位時候把事情做好."

"知道.就算不給你面子,我還得給自己留點英名."

石天冬晚上打烊後出來,到對面賓館停車場取車.心中似乎是有什麼在召喚著他,他反常地驀然回首,看到賓館靠窗寬大沙發上,孤零零地坐著蘇明玉.石天冬一喜,心說怎麼會這麼巧.他拔腳就想進去找她,但又止步了.那天晚上,蘇明玉已經用語氣用肢體語言暗示過他,他們兩個人的地位身份,一個就是這璀璨高貴的五星級大酒店,一個卻是路邊小小門面一家湯煲店,兩者可以隔路相望,但不得有其他妄想.

于是石天冬就隔著透明的玻璃看著里面的蘇明玉.她還是一貫嚴謹的職業裝,黑色,石天冬似乎都沒看到過她穿休閑裝的樣子.沙發很矮,她的腿長長伸展著,膝蓋上放著一台電腦,她非常認真地處理著電腦上的什麼,神情很是淡漠.但時不時地,她抬頭看看大門,眼睛里滿是落寞.看來,她是在等著誰.石天冬雖然知道私窺別人是很不上路的一件事,可他忍不住,他想看看蘇明玉等的究竟是何許人也,誰能讓她挺晚時候依然如此耐心等候.

而明玉自己心里清楚,她的耐心已經到極限了.自她七點鍾坐到這張沙發上,每隔一個小時,蒙總給她一個電話,告訴她約見時間推遲,但推遲到何時,他又一再用後面一個電話否定.明玉隱隱開始懷疑,蒙總今晚究竟有沒有會談的誠意.也同時慶幸,幸虧柳青沒來,否則與蒙總關系雪上加霜.

外面石天冬依然戀戀不舍,不肯離去.索性退回到車上,坐在車里,遠遠陪著蘇明玉等人.有制服筆挺的保安過來問詢,石天冬當然知道這與他的車子不入流有關.但他還是配合地指指里面孤寂而坐的蘇明玉,道一聲"我等她".保安這才悻悻離去.


里面明玉心急火燎,只覺得時間慢如凝滯,似乎做了許多事情,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卻分明才走了五分鍾.她舉首看向門口的頻率越來越高,看的時間越來越長,可終是沒有蒙總的胖大身影.她不是柳青,她還是等.

外面的石天冬卻還嫌時間過得飛快,他雖然與蘇明玉隔著車子,隔著玻璃牆,可他的眼睛好,今天終于有機會可以靜靜地,不受打擾地看他喜歡的人.他看到蘇明玉坐久了的時候不時伸手捏捏頸部關節,似乎她的頸椎不是很好.石天冬心中一下湧出很多湯譜,從中甄選可以治療頸椎的幾種,決定以後有機會推薦給她.但是,她最近已經好幾天沒來店里吃飯了,不知道是因為忙,還是有意回避?

終于,石天冬看到蘇明玉在頻繁的低頭抬頭後,盈盈站了起來,她等的人到了.石天冬緊張地將頭探岀車窗,身不由己地也站了起來,不想脖子給撞了.但他不覺得了,兩只眼睛只是緊緊盯著里面.終于看到有個高大肥胖的人大踏步地沖蘇明玉走過來,走得非常之急,隔著玻璃牆,石天冬都似乎能聽到那人呼哧呼哧的喘息.這個人,石天冬認識,偶爾在電視報紙上看到過,這副身材實在有特點,令人過目不忘,他應該是蘇明玉的老板.想到蘇明玉等的是她的上司,石天冬心中一塊石頭咚的一聲落地.但他不急著走,他很想多一點地了解蘇明玉,所以想看看她如何對待老板.他看到她在她老板坐下後才落座,顯然很是恭謹有禮.

石天冬情人眼里岀西施,他是不願也不會去想到,那可能是蘇明玉對老板的馬屁.

里面的蒙總果然是"呼哧呼哧"的,坐到沙發上喘了會兒粗氣,才端起明玉給他斟的茶水一飲而盡.那是放涼了的菊花茶,沒有加糖,最適合他飲用.放下杯子,他看著給他續水的那只手,點頭道:"我兒子從來不會想到給我倒好菊花茶等著,除非他想問我拿錢,會泡好濃濃的龍井茶想燙死我."

"這是柳青告訴我的.我對吃穿方面沒什麼講究,不大看得出來蒙總喜歡吃什麼喝什麼."

明玉沒像別人一樣喜歡居功,但蒙總也並不以為意,只問了一句:"江北呢?小子敢先走?"

"江北有點事,沒法過來,不過該說的由我來說也一樣.不早,我長話短說吧……"

蒙總大手一揮,道:"是不是還是監理機制的事?這件事我兩個態度.一個是監理機制遲早得引入,希望你和江北的態度盡早由抵制轉為配合.二是凡事都有磨合期,監理機制才施行幾天?你們現在就提出反對為時過早,你們的情緒是多年習慣被打破後的反抗,不理智.你那里還有你壓著,江北那里不得了,江北第一個跳出來發難,下面的還不都一個個跟著反?這件事沒有商量余地,必須一竿子插到底,你和江北一定得配合."

明玉不慌不忙道:"早知道是這個答案,在第二份會議紀要被打回時候我已經料到.我想跟你談的是監理機制後已經出現的問題,與將會出現的問題.還有江北的心態."

"你說."蒙總說著卻揮手叫服務員過來,要了一份炸土豆條,一份三明治.土豆條是給明玉的,三明治他自己吃,兩人相處久了,就跟明玉會提前給他叫了菊花茶放著讓他可以喝涼茶一樣,都知己知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