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只想,你們的關系肯定會傳到周經理耳朵里去,希望她能有所收斂."朱麗一臉沮喪,她理智上根本不想幫,可是她昨晚就是那麼沖動地幫忙了.既然已經說出口,那就不能對明玉隱瞞."也不知某人會不會從這件事上汲取一些教訓.對不起,明玉,又扯上你."

明玉只有無奈地道:"別人扯上我我反對,你扯上我我沒辦法.不過我懷疑沒用,欠錢還是小事,斗氣是大事,周經理話已出口,大伙兒都盯著她行動呢,她騎虎難下.再說周經理是個女的,女人大多氣量小一點."

"離婚前,他已經想過轉行,可是三十多歲的人轉行,哪那麼容易."

明玉婉轉提醒:"朱麗,他已經不是你的責任,而且他是成年人."

"我知道,所以我都不能跟爸媽說.對不起,明玉."

明玉笑笑,並沒太在意.有名頭可以給人扯虎皮大旗,總是好事,總比沒名沒氣的強,可她來不及答話,她電話又處于忙碌狀態.

朱麗吃飯不是很有心情,昨晚還希望扛明玉的名頭出去,周經理好歹能稍微不看僧面看佛面一下,今天聽明玉一說,也覺得用場不大.雖說蘇明成的事與她無關,可她沒法安心.

朱麗飯後打車去一家公司.經過全市最大開放公園的時候,看到一個極其熟悉的背影.這背影明顯瘦了.雖然朱麗知道明成已經是自由職業者,可大白天上班時間看到明成一個人在公園踽踽獨行,聯想到昨晚聽兩個做外貿的女孩說起的事,明成現在的心情可想而知.這是離婚後朱麗第一次看見明成,卻看到的又是明成最氣餒的時候,朱麗的眼圈紅了.可她終究是沒有叫停出租車,她只是一直貼著車窗看著,一直到看不見.她何嘗不知道明成已經不是她的責任,她何嘗不知道明成是成年人,而且她還恨明成為什麼不先還了周經理的錢,而是非要充闊貪享受買什麼新車,她恨明成再一次無知得白癡惹下更大的禍,可是,她不能左右自己的情感.她對自己無能為力,對明成更無能為力.

明成怎麼也不會想到,朱麗的眼淚在為他而流.如果知道,他只有更添壓力.他這兩天郁悶異常,原以為已經逃離周經理魔掌,通過自己的努力爭取新的生機,沒想到周經理在一周前來電問他討債無果後,豁出去了.周經理說,即使賠岀這輩子賺的身家,也要把他搞垮搞臭,這十萬塊欠債,她就算是送給蘇明成做搬離本省本市的安家費.周經理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人脈和力量.

正因為周經理是公然放風,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周經理的行動,明成知道,周經理不可能再放手.周經理是破釜沉舟.

給明成掛靠的朋友仁至義盡,前晚約幾個朋友出面與周經理談了一下,可周經理是豁出去了.明成的朋友畢竟只是一般的朋友,不可能替明成承擔來自周經理的不理性壓力,回來就請明成退出.沒有資金,沒有掛靠,明成還做什麼生意,他好不容易搭上的老外客戶又得泡湯.他簡直是焦頭爛額,他已經考慮著要不要放下面子向周經理投降.

他今天考慮的是,他投降,可是周經理能接受他的投降嗎?萬一周經理不肯見好就收,豁出去到底,他不是白投降又丟臉了嗎?

投降,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周經理見好就收,但是不投降,那就只有離省.世界很大,其實也很小,尤其是一個省的圈子.問題是,他還有資本要面子嗎?他現在沒有固定工資,沒有業務就是沒有收入.不向周經理投降,他下個月的房租,物業,水電費,汽油費,郵電通信費,這些都從哪兒岀?

除非他賣車.

如果向周經理投降,那得把十萬還了,他只能賣車籌款.如果不向周經理投降,他的生活費似乎也只能是賣車得錢.那些原本高價買來的衣服鞋子,現在賣掉只能當作廢品.而電腦,電腦上網現在已經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他怎麼可以賣.


投降嗎?要投降嗎?必須投降嗎?

周經理欺人太甚.這都還沒到約定還錢的日子.讓他好好賺錢,他到期怎可能違背法律不還錢?她何必損人不利己?

這世道也太現實.這世道竟然沒有講理的地方,只有強權可以橫行霸道.

他憋著一股氣回家,打開電腦,將一腔子的憤怒不平全敲上鍵盤,發上各大熱門網站和他的博客.題目很聳,論調則是他大學時候幾乎倒背如流的尼采風格."作為既得利益者--我為什麼要考慮窮人的死活","作為既得利益者--和平年代,金錢才是硬道理"等等.他的筆調一反他平日做人的作風,異常犀利潑辣,而他的論點論據,則稍偏極端,可鏗鏘有力,令讀者耳目一新,不由自主地被煽動.他的文章一發上去,立即獲得網友追捧,也招致無數叫罵.明成正氣頭上,面對叫罵,他一篇一篇地還擊,論調異常辛辣.一時,他的博客客流大增,網站把他放上首頁.

虛擬世界的盤腸大戰,成了明成最好的安慰劑,虛擬世界的硝煙戰場,讓明成暫時忘卻現實世界的煩惱.他除了吃飯睡覺,不,是不得不吃飯睡覺補充體力,他足不出戶,兩條手臂幾乎麻痹.只有腦袋異常亢奮,幾天時間,他寫出刀劍般鋒利的九篇文章,和無數爭論.

可這一切都是虛擬.這幾天里,離下月付房租的日期越來越近,吃飯喝水又讓手中的錢消失幾張,而周經理對他的迫害不知已經走到什麼地步.

他頭頂是蒼蠅般密集的炸彈,他頂著一頂破帽子當沒看見.

只有朱麗著急.明哲遠在上海,明成電話里粉飾太平,他就以為平安無事.只有朱麗,可是朱麗沒有辦法.

朱麗通過同學找到周經理,周經理給朱麗的同學一句話,錢不要了,事情沒商量.

周六下午大家又是在一起跳操後喝咖啡,明玉在,朱麗也在.朱麗忍不住輕輕問做外貿的練友,明成與周經理的爭斗到什麼地步.練友看看明玉,還以為是明玉不好意思問,讓朱麗代問,就有意用大家都聽得見的聲音說,蘇明成一敗塗地,大家都說有好多天沒有見到他.

朱麗嚇得臉都黃了.明玉看在眼里,只得拉朱麗先結賬離席.眾人看著都奇怪,明明應該是蘇明玉擔心的,她卻滿臉的若無其事,怎麼變成是蘇明玉的朋友更擔心了呢?

朱麗被明玉拉到車上,怔怔坐下,忽然說:"他會出事."

明玉也有這感覺.一個一輩子順風順水身受太多關愛的人,在如此壓迫之下,好幾天沒有露面,很可能出事,而且是岀大事.但她沒說話,只是問朱麗拿來手機,給明哲發去一條短信,用朱麗的名義,問明成住哪兒.

很快,明哲回短信,可見,明哲並不知道這兒發生了什麼.


拿到地址,兩人都是沉默,都在心底清算前賬.但朱麗很快就道:"明玉,我去看一下,我不放心.對不起,我沒骨氣."說著,朱麗准備起身下車,明玉沒說,只是將門鎖上,不讓朱麗下去.她歎了聲氣,將車開去明成所住的單身公寓.明玉心想,她也很沒骨氣.

一起站到明成的公寓門前,兩人又是對視,但明玉走了,走之前無聲示意朱麗該捂住貓兒眼.因為明玉知道,如果明成活著,能看到外面的前妻,以他現在的落魄,絕無開門的可能.

很快,在一聲嘶啞的"誰啊"之後,門給猛地打開了.屋里屋外兩個人都呆住.沒等朱麗看清楚里面明成的臉,門就被重重合上.里面一片寂靜.而朱麗知道,明成再不會開門.

活著!可不好.

朱麗默默走下樓去,都沒坐電梯,一路回想驚鴻一瞥的明成的臉.這還是她熟悉的那張臉嗎?以前的嬰兒肥哪兒去了?以前的白里透紅哪兒去了?以前沒心沒肺的陽光笑臉哪兒去了?她看到的是一張被胡子模糊的臉,蒼白,而亢奮.

坐上明玉的車,朱麗開始啜泣.她恨,可她不能不為明成難過.明玉聽了發了會兒呆,想打電話給明哲,要明哲過來處理,但最終沒拿起電話.明哲來能做什麼?現在的情況,明哲一個離鄉多年的人回來,即使還錢給周經理,也未必有用.

除非她出手出力幫忙.但是,她不甘.

她氣憤地想到,周經理不也是一個女人嗎?蘇明成扯住她頭發扇耳光的勇氣哪兒去了?為什麼不干脆鬧個魚死網破,即使最後背井離鄉,也要給周經理一個好看呢?原來不過是個窩里橫.

想起她那夜無望地挨打,她心頭又是火焰萬丈.再加蘇明成完好無損活得好好的,她原本的擔心煙消云散.她看了啜泣的朱麗一眼,不由分說,開車將朱麗送回她父母家.她在朱麗下車時候告訴朱麗,蘇明成既然好好地活著,他就應該為他自己的生活負責.可明成等朱麗走後,卻沖到窗口張望.他只看到朱麗坐進一輛寶馬7系的豪華車,他不知道這是明玉的新車,一時呆了.是,朱麗,多少人愛朱麗,他哪里配朱麗.他更陷絕望.

明玉心里很矛盾,不願去想,可眼前時時浮現蘇明成據說不成人樣的臉,交疊出現的,是她被打倒在地上時,看到的路燈陰影下蘇明成猙獰的臉.她一次次地回味那張路燈下的臉,漸漸冷了心.

她送走朱麗,惡向膽邊生,打電話給小蒙:"出來,到公司,上課."

小蒙當然反抗:"老大,現在是八小時以外,你無權支配."

"誰說八小時以外不用上課?課外補習,興趣班,輔導班,都是上課.過來,敢不來周一大棒伺候."

"老大,做人要厚道.我現在過不來,我在離城半小時的地方,反正現在就是回來也已經是吃飯時間.我明天來伺候您老人家行不行?今天是我上班滿月,朋友們為我慶祝."

"你上班滿月早過了."不過明玉卻已經想到,被她管住不得不上班的小蒙肯定被他的小朋友們恥笑了,因此小蒙可能不得不用請客擺平."你開車沒有?"


"沒開."

"你會沒開?酒後不許駕車,酒後不許闖禍,答應我."

"是,大媽,你煩不煩.要不你過來管著我?可惜我們吃的是大排檔你嫌髒."

明玉才終于放過小蒙,去找石天冬除晦氣.但到了石天冬窩里,鬧不起來,她不好意思鬧,石天冬又對她寬容,兩人又是各自對著一台電腦,安靜做自己的事.石天冬說都跟老夫老妻一樣,挨了明玉一聲啐.

明哲終于可以一年一度地回美國.他歸心似箭.周五獲得確切消息,周六趕緊著交接了工作,周日准備回家跟父親和弟弟告個別,周一的飛機起飛.

他越來越有危機感,原本最喜歡他抱的寶寶,現在電話里需要吳非做很多思想工作才馬馬虎虎叫一聲"爸爸",立刻就跑去玩.而吳非的工作則是很出色,當然,她本來就是因為好腦子才到美國留學的.吳非越來越自信,越來越獨立.家里很多事,她都是一個人在美國拿了主意做了,不需要他幫忙提供意見.他覺得自己在家中的男主人地位岌岌可危.當他越來越不被需要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拿腳趾頭想都知道.

他一天都不能拖,必須以最快時間回美國.

他不知道朱麗來短信問明成的地址干什麼,但想到兩人分開的原因,並不是太苦大仇深,或許……見面是有好處的.他給明成電話,想跟明成說他周一准備回美國,今天收拾行李,明天回家看一趟,一起吃中飯,但沒人接.他只好發短信給明成,希望明成回到手機身邊時候看到短信.晚上打明成手機,還是沒接,但收到明成回的短信,說他正出差.明哲只能作罷,但明哲隱隱有絲懷疑.

周日一大早,天幾乎還沒全亮,明哲就起床去高速客運站.早早到了父親家,卻見只有父親一個人.原來蔡根花回家看兒子去了,據說蔡根花兒子今天帶女朋友上門.蘇大強看見明哲回來,得意揚揚地給明哲看他登在晚報上面的文章,明哲自然是贊歎一番,不等父親說,主動要求拿一份報紙去美國,給吳非他們也看看.蘇大強自然叫好.

明哲不放心明成,過去明成的公寓看一下,敲門沒人應.看來是他多疑,他這才作罷.帶著一絲沒見到明成的遺憾,他回去上海,周一,興奮地起飛.

蔡根花周日下午很晚了才回來,一回來就眉開眼笑地進廚房洗菜做飯.蘇大強看見她簡直比看到兒子明哲還高興.可蔡根花卻笑眯眯地給蘇大強帶來一個晴天霹靂,說她兒子已經找到女朋友並同居,而且很快即將結婚,她准備不干保姆,回家伺候媳婦生子,換取未來媳婦伺候她終老.蘇大強一聽已經急了,蔡根花怎麼可以走,她走了,他到哪兒找這麼好的人.他回避到客廳里.可是,再回避,蔡根花還是要離開,怎麼辦?他怎麼能離開蔡根花?怎麼辦?

蘇大強悄悄打電話給正在回上海路上的明哲,告訴明哲蔡根花明年可能不做的事.明哲覺得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不做就不做,到時再叫一個人.蘇大強說不行,他怕別人,只有蔡根花他才不怕.明哲知道父親膽小,懷疑蔡根花可能是要挾想漲工資,就跟父親說等他春節後從美國回來再來處理.

蘇大強無奈放下電話,但蔡根花要走的事,成了他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