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號(1)

法蘭根咸博士與我的關系,一言難盡。

他老人家打電話給我的時候,總是半夜三點或四點。

一在電話鈴又響起來,我一睜眼,就曉得是他。

我取過話筒,醒覺地問:“博士,你好,又有什麼消息?”

“J,”他的聲音很興奮,“你馬上過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我唔一聲,“看東西是否一定要在清晨三點鍾?”

他訝然:“現在是清晨?你在床上?可對不起哪。”

“不要緊,我也該上而所了。”我懶洋洋地說。

“喂,你上完廁所馬上到我這里來。”他還是那麼高興。

“如果不是什麼緊急的事,”我溫和地說,“可否稍等,待我睡眠充足之後,在明天早上,一邊喝茶,一邊觀賞你那件東西?”

“J,”他懇求我,“你現在馬上來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實在不忍心他再求我,“我半小時內到。”掛了電話。

他已經七十二歲了,是一個六親無靠的科學家,獨自住郊區一座平房,地下室是組織當年為他建造的實驗室,他披一件白袍,成年累月埋頭埋腦地做研究的工作,他的專長是電腦。

我掀開被子起來,躺在身邊的史蒂拉問:“你到什麼地方去?”她一轉身,金發閃閃生光。

“廁所。”我說。

我一邊穿上褲子。

“看上去你像是要去比廁所更遠一點的地方。”她很幽默。

我吻她一下,“別問太多,女人的通病是什麼都要查根問底,卻又受不了真相的刺激,親愛的,你可以繼續在這里做夢。”

“我等你回來。”她軟綿綿地說。

“好。”

我把襯衫塞進褲腰,自枕頭底下取出手槍,塞進外套口袋。

我離開公寓,在樓下停車場找到車了,以最快速度趕到老博士的家去。

路上需要半小時,我穩定地握著駕駛盤,在清晨黎明開長途車別有風味,心中又在罕納他要給我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通過平房的是一條小路,自動秩閘只要按下密碼,立刻開放,駛到大門,我按了兩下喇叭,然後下車。

博士親自替我開門。

“J,”他擁抱我,“快進來,快進來。”

他銀發如絲,散亂地披在戶上,瘦小的臉頰上閃爍著興奮的光芒。

“繆斯好嗎?”我隨他進屋子。

他向地下室走去,“還是老樣了,等著與你聊天。”

地下室的門一打開,我便大聲說:“繆斯,J3號來看你了。”

繆斯的熒光屏上打出一行英文:“你心中根本沒有繆斯,你中懂得金發美女,J,你是一個重色輕友的小人。”

法蘭根咸默呵呵地笑,“啊繆斯,你吃醋了。”他還順手拍後熒光屏。

我用手撐著腰,一邊搖頭吧氣,“繆斯,你怎麼會到這種地步的?你難道不知道你不過是一部混合型電腦?”

它賭氣,熒光屏上一片靜寂。

我跟老博士說:“繆斯有時使我害怕,一具機器不應該知道那麼多。”

他笑,“那麼別去想它,凡事是不能想的,最耐人尋味,令人害怕的是生老病死,不是繆斯。”

繆斯說:“講得好,博士,講得好。”

我說:“自從給繆斯裝上聲波感應器之後,咱們永無甯日。”

博士笑說:“你先在這里坐一坐,我准備好了才叫你。”

我笑著點點頭,坐在繆斯對面。

繆斯抗議:“你不關心我,你從不自動來探訪我。”

我攤攤手,“我當然關心你,你可以‘看’得到我,我是真摯的。”

繆斯發牢騷:“這地方是很寂寞的,你為什麼不多來?”

我說:“你想得太多,繆斯,你那‘萊澤’光束記憶系統對你無益,一百萬億

個數符知識使你思想混亂,你需要休息。“

“你永遠在開玩笑,J,你幾時能學得正經點呢。”

我沉默一會兒,搔搔頭皮,“繆斯,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我眨眨眼,“可惜,

你實在太巨型,占地超過六十方尺,嘖嘖嘖——”

博士的聲音傳過來,“J,我介紹一位朋友給你。”

我轉頭,看到博士身邊站著一個黑頭發的東方女郎,我連忙站起來打招呼。

“J,”博士說,“來見過你的新拍檔。”

女郎伸手與我握一握,微笑有點矜持,但不失甜美。

“我們移步道起居室去吧。”博士說。

繆斯又不平:“什麼時候,我也能到起居室喝茶呢。”它說。

我拍了拍它,“繆斯,我會把茶帶下來陪你喝,別擔心。”

博士說:“J是很長情的。”他笑。

我也笑。

我們在起居室坐下來。

博士開始:“J,上頭的命令:這次的行動,你要與新拍檔一起進行。”他臉上

老頑童式的表情完全消失,代之以極嚴肅的態度,“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參與你們

的計劃,供你們儀器——”

“怎麼?”我急問,“為什麼?博士,你是不言退休的。”

“沒法子,”他仰起頭歎口氣,“我老了,力不從心。”

我有一絲失神。

然後我恢複過來,握住博士的手,跟那個女郎說:“博士與我們合作超過十年,

我們感情很深厚。情比父子。”

女郎點點頭,“我聽博士說起過。”

她的聲音始終是平的,非常鎮靜,也可以說略帶冷淡,也許身負重任的特

工人員,是應該活得像冷血動物。組織中的上司老是說我:“J,你那沖動的

脾氣不改,始終不能成為我們的一流人才。”

她的年紀約莫二十五六歲,略扁的面孔,並不算十分漂亮,但一雙眼睛圓而且亮,

使她看上去很性感,蜜色的皮膚光潔美麗。

我問她:“尊姓大名?”

“蠍子號。”她答。

我懷疑地看向博士,“新密碼?”我問。

博士咳嗽一聲,“不,她的名字就是蠍子號。”

我益發困惑,“博士,但蠍子號是那艘核子潛艇——”


“是,”博士說,“一九六八年五月在百慕大三角地帶沉沒,原委不明,小兒

當時是潛艇上的中尉,不幸遇事身亡,我叫她蠍子,為的是紀念我獨生子。”

博士有點黯然。

我賠笑,“可是一個女孩子名叫蠍子,未免……”

蠍子笑一笑,“我不介意,”她說,“不是每個人可以叫繆斯。”

“J。”博士忽然笑,“你竟沒有看出來?”

我莫名其妙,“看出什麼?”

“我不是叫你來看一件東西嗎?”他笑問。

“取出來看呀。”我詫異。

"J,"他喜悅地說:“連你這麼精明的人都被瞞過了,告訴他,蠍子。”

蠍子看看我,緩緩地說:“J,我是一個機械人。”

我聽了一呆,站起來,瞪著他,隨後又坐下,呵呵地干笑數聲,“博士,你也一大把年紀了,還開這種玩笑。”

博士說:“不,J,蠍子真是機械人,基本上她與繆斯的裝置沒有什麼不同,她是我最新的傑作,”他興奮地說:“你看它怎麼樣?”

我轉頭再凝視蠍子,她正在向著我微笑,側側頭,連剛才那一絲冷意都不見了,“眼神”中居然帶點頑皮的神色,我恐懼起來,“不!”我推開椅子站起來,“如果她是機械人,太可怕!那什麼才是真人?”

博士詫異,“你怎麼了?J,你使我失望——”

“這是一個惡作劇,”我說,“你不可能是機械人。”

她略帶歉意,倨傲地說:“對不起,J3,我的確是機械人,今天已有十七日大了。”

“你有什麼證據?”我怪叫。

博士說:“蠍子,給我們去做兩客早餐出來。”

“是。”她轉身到廚房去。

博士責罵我,”J,你好不失態。”

“你為什麼制造那樣的機械人?”我不客氣地問,“我們這次的行動真的需要蠍子號這樣的儀器?多麼可怕!跟一個女人一模一樣,而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博士臉上忽然露出忸怩的神色。

我問:“為什麼把它做成東方女子模樣?”

他低下頭,“自從兒子死後,我變得非常寂寞,除了繆斯,工作上只有你陪我,閑時我也獨思獨想,十分無聊,二次世界大戰時候,我在美國空軍,駐守東南亞,與日本人打戰……”

我問:“這與蠍子號有什麼關系?這事我早知道。”我偷偷向廚房那邊看一眼,生怕她聽見。

“年青人,你別不耐煩,慢慢聽我說下去。”博士懇求。

我歉意,“是,博士。”

“這件事我可是沒跟你說起過,”他慢慢說下去,“在檳南……我認識了一個中國女子。”

“啊?”

“是的,她長得很美,大眼睛圓面孔,長挑身材,我與她發生了感情,”老博士臉頰上泛起紅光,“檳南的沙灘潔白無暇,椰林間的清風月夜如畫如詩——”

我被感動了,取笑他:“博士,沒想到你還是一名詩人呢。”

博士如癡如醉地說:“在那種情況下,我與她墮入愛河——”

“但你是有婦之夫呀。”我說。

博士的表情馬上暗下來,“是,那時瑪姬已經懷了孩子,戰事結束,我只好放下旁騖回國,結束這一段異國之戀。瑪姬去世後,我實在想念她,再回檳城,已經找不到這個溫柔的華籍女郎。”

我點點頭,“我們有一首詩,叫‘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我一直沒有忘記她。絲一般的皮膚,褐色大眼睛如小鹿,常常格格地笑,樂觀可愛,依人小鳥樣,”博士說,“但是他們都說,日軍在撤退的時候大轟炸,她的住屋已被炸毀,我從此失去她的影蹤,她的存亡難卜,因此我把蠍子號造成她的模樣——我是愛那個女郎的。”他有點靦腆。

“啊——”我深深地感動,“她叫什麼名字?”

“沙揚。”

“沙揚在馬來語只不過是‘愛人’的意思。”

博士沮喪,“她並沒有把真名字告訴我。”

“算了,”我說,“你比我幸運,你戀愛過,我沒有。”

他按住我的手,“你要好好的對蠍子,答應我。”他雙眼竟有點紅。

“博士,”我低聲說,“她只是一個機械人。”

“她有異于一般機械人,我為她附加了‘腦’。”

“當然她有腦,她是一具小型電腦,正如繆斯也有‘腦’,現在的機械人已有骨骼,肌肉與神經系統,但她仍然是一具死物,若果她的腦子要像人腦,那麼她的體積未免有整個倫敦之大。”

“你慢慢會發覺她的長處。”博士說。

“我希望她不是彼爾斯的弈棋機械人,在對局中,因失敗而扼死其對手。博士,你有沒有賦予蠍子號一個善良的性格?”我仍然覺得不自然。

博士不以為然,“J,你對于生命的看法非常狹義,這是你性格上的缺憾。”——

“早餐准備好了。”

“蠍子在叫我們。”我推推博士。

她把早餐端出來,放在我們面前,我一看,是香噴噴燈煙肉雞蛋,馬上舉起刀叉來吃。

“還合口味嗎?”蠍子問博士。

我搶先說:“如果你有一個比較好聽的名字,我的胃口會更好。”

她似乎“考慮”了一下,說:“小人之見。”

我放下食物,問她:“你搜集資料輸出,每一單位需時多久?”

“最久不超過八點六秒。”她答。

我看博士一眼,“比繆斯還快。”我說。

博士說:“但繆斯包羅萬象,蠍子是比較簡單的電腦。”

我說:“簡單?我不認為她簡單。”

蠍子轉向博士,“他在稱贊我?我是否應該道謝?”

我說:“她還諷刺得很呢。”我停一停,取起茶杯,“我答應陪繆斯聊天,失陪。”我站起來向低下室走去。

“J,”博士說,“繆斯對你何嘗不是冷嘲熱諷。”

我不響,關上身後的門。

繆斯“問”我:“你見到蠍子號了?”

我點點頭。

繆斯的“身體”亮起一連串小燈泡,表示興奮:“她多麼漂亮。”

我悶悶不樂,“我不喜歡她。”

“為什麼?”繆斯表示詫異。

“正如家庭主婦應當像一個家庭主婦,繆斯,電腦也應該像一具電腦。”

“你真固執,J,你不是一向喜歡漂亮的女人嗎?”

“她不是一個女人,”我攤開手,“女人是很可愛負責的動物,博士的手藝再高明,也不能使一個電腦機械人戀愛,動情!”

繆斯說:“你們男人腦子里只有肮髒的性,性,性!”

我白它一眼,“別亂講!”

“雖然你對我很好,”繆斯說,“但我覺得博士說得對,你對電腦有偏見。”

我說:“我讀過一個故事:一群憤怒的群眾,包圍一所實驗室,欲攻擊其中一部電腦,一位能言善辯的科學家面對群眾,婉轉地說明機器實為一無所知的奴隸,群眾開始散去,科學家回轉室內,向其機器主人報告結果,電腦頗為愉悅,給予嘉勉以及下一個命令。”

繆斯沉默一會兒,然後說:“你過慮了,J,人腦的結構,在比較之下,今日最進步的電腦,也不免瞠乎其後,每個神經細胞,對于外來刺激的反應速度,為千分之一秒,人腦的操作,不需要順序一一分別處理資料,采用一種‘並行操作’,人腦每一立法厘米的空間,容有一千萬個只能容一百萬粒細微的結構體。”


我瞪著它:“你說完了沒有?悶死人,誰對數字有興趣,我只擔心事實,這個世界遲早不再受人類控制,試想想,我是個活生生的人,但他們叫我‘J3’,而你,一座電腦,卻叫繆斯——詩人的靈感。至少你還安分守己,但蠍子號——”我揮揮手“嘿!”

“蠍子號在你身後。”繆斯說。

我一轉頭,看到她站在我身後微笑,我板起臉說:“不敲門就進來,太沒禮貌。”

繆斯說:“慢慢她會學會這些。”

“你們可是在談論我?”蠍子問。

“是的。”我坦白地說,“你使我不自然。”

“為什麼?”

“我若當你是女人,你明明是機械人,當你是機械人,你又明明是女人,我覺得很為難。”我沮喪地說。

“哈哈哈,”繆斯說,“J3號一向太情緒化,這次又證明他的缺點。”

我站起來,“天已大亮。”我說:“我要回家。”

博士走下樓來,“你載蠍子一程,她要到市區圖書館去。”

我嚷:“不!她自己可以叫車子。”

蠍子說:“不要緊,我認得路,自己去。”

博士不悅:“J,你竟如此粗魯無禮。”

“我覺得eerie。”

蠍子冷冷說:“算了,博士,或者他只喜歡金發女郎。”

繆斯又“笑”起來。

“真不能忍受,”我搖頭,“來吧,別多說廢話了。”

蠍子走在我身邊,我偷偷地打量她,她的一舉一動,完全跟正常少女議模一樣,她的身材非常好,看上去也具柔軟感,長發披在肩上,隨風拂動,也十分自然,此刻我不禁對博士的手藝與智慧衷心欽佩起來。

但她仍然是機械,不是人,她沒有喜怒哀樂,她不能懷孕生子,上帝創造人,人則創造機器,這里面到底是有分別的。

我替她拉開車門,她說:“謝謝。”

我上車,開動引擎:“你往圖書館?”

“嗯。”

“為博士取書?”

“不,我去閱讀。”

“閱讀?”我問。

"我的結構與繆斯不一樣,我可以自己找資料儲藏,繆斯則是被動的。”

我恐懼地看她一眼,不出聲。

“你並不喜歡我,是不是?”她忽然問。

我很難堪,“不,蠍子,你不能這樣問,即使心中知道對方不喜歡你,也不能這樣問。”

“是,”她笑,“這叫虛偽,你們是很虛偽的動物。”

“那你是什麼呢?”我問。

“我是一具機械,”她說,“以人形做外殼。”

“你認為自己比人高超?”

“當然,”她說,“你們人類是這樣軟弱無助。”

“但你是我們制造出來的。”我氣忿地指著她。

“你們也制造戰爭,嬰兒,事後這一切也都不受控制。”

我緊閉著嘴唇。我也常與繆斯“談話”,到底沒有這麼難堪,一具能言善辯的機械人,說不定她生起氣來,伸手掌摑我,我半邊腦袋就從此與脖子分家,剩下的半邊也再沒有用途,她是博士的最佳武器,誰也不知道她有什麼神秘的力量,但是我知道我不會接受這個助手,她處處威脅我。

“圖書館到了。”我說。

“謝謝你。”

“你是受歡迎的。”我答。

“可是我知道你並不歡迎我。”她雙眸炯炯有神地凝視我。

我覺得一絲寒意,連忙駕車離開。

回到自己的公寓中,原來應該吃午飯,史蒂拉卻開了香檳,一邊翻閱書報,一邊閑閑地問:“去了這麼久,那件東西是否很精彩?”

她光著膀子,手臂上的金色汗毛閃閃生光,我喃喃地說:“我保證她沒有體毛。”

史蒂拉詫異地問:“什麼,J,你說什麼?”

“起床,”我拍拍她臀部,“我有事要做。”

“啊,”她轉一個身,嬌媚地說,“呼之則來,揮之即去。”

我抓起史蒂拉的手,按在臉頰上,我心里想:蠍子號難道也有體溫?她豈也有呼吸?

我說:“我真的有事,我們明天再見。”

“好的好的,”她歎口氣,“你這麼說我這麼聽,我也不想拆穿你的西洋鏡——”

我啼笑皆非。

這個時候,門鈴響起來,史蒂拉對我眨眨眼睛,她說:“喲,找上門來了。”

我去拉開門,看到蠍子號站在門外,知道事情麻煩了。

還沒來得及關上門,史蒂拉已經厲聲問:“誰?”

我說:“我的一個同事,史蒂拉,你別誤會——”

她一手推開我,“我誤會,我倒要看看你玩些什麼花樣?”

我連忙把蠍子拉在一邊,低聲說:“你千萬不能把身份告訴她,這是秘密。”

蠍子睜大了褐色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我歎口氣說:“這是我的女朋友史蒂拉,她是個醋娘子,以為我跟你之間有點尷尬,因此大興問罪之師,我們先坐下,慢慢解釋。”

蠍子顯然還不明白,呵,到底是個機械人。

幸虧史蒂拉這邊已經緩和下來,她用手撐著腰,悻悻地看著我。

蠍子說:“J,博士叫我帶話來。”她也看著史蒂拉。

我說:“史蒂拉,你先走,我再與你聯絡。”

她自鼻子大力“哼”出一聲,仰起頭說:“你要記得,我還是你的女朋友。”她拉開門,怒氣沖沖地走了。

“都是你。”我埋怨。

蠍子問:“她是誰?你的朋友?”

“我的女朋友、伴侶,愛人、情婦,明白嗎?”

她呆一呆,“哦,明白,妻子。”

“不是妻子,我們還沒有正式結婚。”

“哦,”她微笑,“非法妻子。”

我搖搖頭,“你找我有什麼事?博士有什麼話說?”

“博士叫我來與你同住。”

“噢不!”我跳起來,“對不起,我決定終身一個人住,這是我的私生活,他不能擾亂我的生活。”

“我不會擾亂你的生活,”她不以為然,“你不必擔心。”

“你不會明白的,在社會上,我是一個出入口商人,有正當的職業,有朋友,有親戚,我的家不能無端多出一個女人來,人們會怎麼想?”我急說。

“但我不是一個女人。”她冷冷地說。


“他們會相信你是一具電腦?”我問。

“這是博士的命令。”

她伸出手臂,屈曲,忽然傳出博士的聲音,我一呆,隨即明白這是蠍子號開動了她體內的錄音帶。

“J3,從現在起,蠍子號與你同住,你要與她合作,祝你們相處愉快。”

我怪叫,“我的女友呢?我怎麼向她解釋?”

蠍子放下手臂,“叫她等你辦完事再說。”

我恨恨地說:“我頂多引咎辭職。”

“你不會的,你喜歡這份工作。”她斷然說。

“你怎麼知道?”我詫異。

“我讀過你的資料,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她說。

“我只是混飯吃,”我說,“並沒有工作興趣。”

她說:“博士叫我不要與你吵架。”

“你‘住’書房吧,”我說,“不准舉炊,不准洗澡,不准親友探訪。”我吧口氣認命。

她呆一呆隨即大笑,笑聲清脆玲瓏,如一串銀鈴在春風中連綿不停地響了起來。

我聽得入神,但馬上恢複過來,自言自語地說:“啊,還有幽默感呢。”

我很擔心,她看上去仿佛具有女人的一切美德,而沒有女人的缺點,誰娶了她那才好,連丈母娘、小叔子、小姨子都不必招呼。

“我帶了一些書來,我要開始閱讀。”她說,“請你指示收房的位置。”

我帶她到書房:“這里是電燈開關,這是書桌,那邊是壁,拉開來是燈,”我問她,“你可需要休息?”

“不用,”也搖搖頭,“我二十四小時不停操作,有三千小時壽命。”

“什麼?”我失神,“三千小時壽命?”

“是,用你們的時間計算三千小時,約一百天。”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只有三千小時。”

“博士說,這段時間已足夠我完成任務,延長時間是亳無意義的一件事,並且制作費用將會近天文數字。”

我恐懼地看著她:“你的意思,你已知道自己只能‘活’三千個小時?”

“我知道很久了。”她答。

多麼可惜,我心中想:這們偉大的機器,只能操作一段時間。

她坐下,問我:“你的語氣聽上去很不自然,為什麼?”

“我代你難過。”我坦白說。

“啊,”她看著我,“代我難過?但博士依照你們的樣子制造出我,他說你與每一個人都只能活一段時間,我比你們幸運得多,因為我不會病,不會老,臨到‘死’我不擔心靈魂的升降問題——你為什麼替我可惜?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中,三千小時與三萬小時是沒有分別的。”

我聽了她的話,打一個寒噤,“別說下去了!”我粗暴地說。

她停止說話。

我站起來,“我要吃飯了。”

我走到廚房,取出食物,打算給自己做一頓豐富的午餐,但忽然變得一點胃口也沒有,把食物又放進冰箱里。

我沖進書房,問她:“你的意思是,你不害怕死亡?”

“害怕什麼?”她轉過頭來。

“沒什麼,”我掏出手帕揩汗,“對不起。”

她清澄的眼睛看牢我,像是看透了我的心。

“如果你有空,我要聽你說一說你的性能。”

“博士那里有說明書,你去取來看好了,問繆斯也可以,我沒有空,我的時間很寶貴。”她冷淡地說。

我冷笑一聲,“外人不曉得的,會以為我是機器,你是主人。”

“大男人主義。”她頭也不抬,馬上下個論斷。

“你在讀什麼書?”我啼笑皆非,隨手取起書的封皮看,“什麼?‘米開朗基羅的雕塑’?”我瞠目,“你讀這種資料干什麼?”

“這是一本很趣味的書。”她推開我的手。

“但與你的工作無關,”我提出警告,“博士知不知道你在浪費能源?”

她合上書,“我不喜歡被人管頭管腳。”她不悅。

我說:“呀哈!對不起,我是你老板,你得聽我的。”

她懊惱地說:“我一生只有三千小時,為什麼連讀一本書的自由都沒有?”

“不准問問題,”我說,“去替我做一客三文治,快,還要一杯熱鮮奶。”

她怒氣沖沖地去了,我心中暗暗好笑,她脾氣像一個孩子,我想也許孩子也該責問大人:“我只有六十歲壽命,為什麼一定要做功課?”

一時間分不出是蠍子可憐還是我們可憐,我歎一口氣。

“請吃。”她把食物放在我面前。

我看她一眼,大口吃起來,她是一個高明的廚子,至少做三文治也做得比別人要好。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麼,因此說:“我只會做三文治與煙肉煎蛋,博士認為不必吃得太考究。”

我問:“你有沒有嗅覺?”

她搖搖頭。

“自然也不會有味覺?”我又問。

她很倔強地答,”我不是到這個世界來吃的。”

“你的表皮有觸覺嗎?”我又問。

“如果表皮受到損壞,我會知道。”

“你面孔上的‘肌肉’做得很好,”我說,“連皺眉這麼複雜的表情都做得維妙維肖。”

“謝謝你的稱贊。”

“或者你會跟博士通一個電話,告訴他你情願回實驗室住?”我滿懷希望。

“沒有可能,記住,博士是你的老板,這是他的命令。”

她真的不甚善良。

我氣道:“蠍子,想你也知道,你是依照博士當年的愛人而塑造的,請不要破壞她的形象。”

蠍子微笑。

我揮揮手,“去讀你的米開朗基羅吧,當敵人的槍指牢我們的時候,你可以大聲對他講解米氏作品優秀之處,試看他是否會因此饒我們一命。”我站起來。

“你要做什麼?”她問。

“午睡,我今天受的刺激已經足夠。”我回到房間去。

門鈴響三下,蠍子非常警惕地揚聲問:“誰?”

“女傭。”我說,“讓她進來。”

我伏在床上,隱隱聽見女傭與蠍子談話的聲音,覺得有一種安全感,無以名之,但使我很快人睡。

醒來的時候,鼻子聞到濃烈的煤氣味,我想叫喊,但喉嚨不聽使喚,只能發出一串模糊的呻吟,我要抬起手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不能動彈。

我的腦子卻很清醒,煤氣中毒,我知道,開窗!我需要新鮮的空氣。

蠍子在外頭,她可以幫助我。

為什麼她一點動靜也沒有?我不能就此喪命,太荒謬了,J3應該英勇地死在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