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子號(3)

我搖搖頭,“上車吧。”

她不可理喻,我原不應與她講理。

我對她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帶你到任何地方去,你可以坐在書房中看書看到老死,我不關心!”

她沉默。

我把車開得飛快,到家門我自己下了車就往屋內走,蠍子號在我身後追上來。

“J3!”她叫我。‘

我轉頭,張牙舞爪地裝一個猙獰的樣子,“叫我做什麼?我是個殘忍的食肉獸。”

“去你的!”她揚揚眉毛。

我頹喪地說:“連機械人都看我不起。”

蠍子笑起來,我與她一起上樓,才到門口,就聽見電話鈴在響。

我開門進去接電話,是C7非常不耐煩的聲音:“J3,你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反感而冷淡地答:“吃飯。”

他問:“你的工作進行得怎麼樣?”

“請允許我辭職。”

“什麼?”

“辭職,”我清脆地回答:“我不干了。”

他那邊一片沉默。

“喂!”我說,“聽見沒有?我辭工了,你們另請高明吧。”我大力摔下電話。

蠍子看著我,她說:“是很幼稚的舉止。”

“可是我出了一口氣。”我坐下來。

“他們會生氣的。”蠍子說,“不為你辭職,而因你的態度。”

“管他呢,”我痛快地說,“我一生沒有放肆過,這次大快人心。”

蠍子號忽然掩嘴笑,她輕聲問:“一生都循規蹈矩?那些金發女郎如何解釋呢?”

我被她抓住痛腳,忸怩起來,“那……真是,那不算什麼。”

蠍子號搖搖頭,“繆斯關于你的資料,都是正確的。”

“當然。”

“你真是高溫物理系的博士?”她問。

我斜眼看她,“豬玀都有博士銜頭,為何你獨獨懷疑我?欺人太盛。”

“你如何會……”她措辭似有困難。

我接上去,“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畢業之後,我找到一間小大學教書,與首席教授的意見不合,時常爭吵,他是個老蠢才。後來我覺得不耐煩,便辭掉工作。”

“應該等他退休,為他辭職很不劃算。”

“如果我是電腦,我也會那麼做,”我瞪她一眼,“可是當時他令我的生活非常不愉快,我沒有選擇。”

“如果你現時仍在小大學里當助教,很多女學生會迷上你。”蠍子號說。

我不敢相信雙耳,這是蠍子號對我說的惟一恭維之詞。我說:“不敢當。”

她攤攤手,“可是現在你後悔也太遲了。”她說。

“喔,謝謝你。”我白她一眼。

“你應該忍氣吞聲的教書,找個女孩子成家立室,養兩個孩子,過正常人的生活。”

“可是,”我不曉得她會不會明白,“正常人的生活目標不需要天份也可以達到,我隨時隨地可以養兒育女,只要我願意。但是我想試練我自己,看看我是否有能力與本事做得更好,如果不讓我有碰釘子的機會,我會痛苦一生。”

“孩子的笑也能安慰你。”

“是,但我現在還來得及結婚生子,只要我願意,隨時有半打以上的孩子會降臨到世界上。”

“只要你願意——”蠍子問,“真的?”

“愚夫村婦都能繁殖後代,你何必懷疑我的能力,”我說:“世界上總有願意女人。”

“J3,你找女人不見得這麼容易。”蠍子搖搖頭。

我苦笑。

唏,怎麼搞的,我怎麼會與一個機械人談起人生哲理,而且居然有對有答,頭頭是道的樣子?

我看她一眼。

蠍子問:“你戀愛過沒有?”

“沒有。”

“為什麼?”她奇道,“這里每個人都自稱是戀愛結婚的。”

“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愛情是什麼。”

“你知道嗎?”她問。

“我知道,”我說,“你也許不相信,但是一生都在等候愛情來臨,我不會妥協,我堅持守到最後一刻。”

“如果你的愛情始終沒有來臨呢?”她問。

“太壞,”我聳聳肩,“那麼至少用一生時間來等待愛情,不負此生。”

“J3,你是一個奇怪的人。”她說。

“我以前有女朋友的時候,她們也這麼說。”

“史蒂拉?”她問。

“史蒂拉是其中一個。”我說。

“史蒂拉有什麼不好?”蠍子問。

“史蒂拉沒有什麼不好。”我問,“她十分好。””可是你沒有娶她。”

“蠍子號,”我苦笑,“把你的資料再整理清楚才開口,憑什麼一定得娶她?我不能娶世上每一個好女子。”

“你太麻煩。”

“是。”我微笑,“我很挑剔。”

“但失去史蒂拉時又那麼傷心。”她說。

“我只是一個人。”我又攤攤手。

“你還在生博士的氣?”她問。

“早就不生了,”我伸個懶腰,“交朋友不比做投機生意,朋友要長期觀察‘功’與‘過’,若單為一件事而與朋友絕交,未免太不公平,不不,博士的功絕對蓋得過他的過。”

電話鈴響了,我要去接,蠍子號按住電話,她說:”如果是C7,你如何回答?”

我堅決地說:“辭職。”

“那麼好,你告訴他。”

我取起話筒,“J3。”我說。

“J3,”果然是C7的聲音,“請你將你意思再說一遍。”

“我不想再為組織工作了,請原諒我態度的不當,我覺得厭倦,我想辭職。”

“沒有挽留余地?”C7的語氣很客氣。


我苦笑,“不用了,C7,我為組織工作十年,卻連你的電話都不知道。”我與史蒂拉簡直同是天涯淪落人。

“好的。”他說。

“你允許我退出?”我問。

“自然。”我簡單的說,“再見,J3。”他掛上電話。

我很彷徨:“蠍子號,幫助我,他們下一次會有什麼行動?試集中你的資料,快。”

蠍子號閉上眼睛沉思,過了十來秒鍾,她睜開眼睛說:“對不起,J3,我不能幫助你,我們要去找繆斯。”

我說:“博士,繆斯,你,我屬于一個環節,這個環節一斷,就永遠與組織失去聯絡了。”

蠍子號笑:“J3,你在辭職之前就應該想到這一個關鍵。”

“我們到實驗室去找繆斯。”我說。

“站住。”蠍子拉住我,“是什麼令你忽然脫離組織?”

我一怔,“我恨他們,對他們厭惡——人們為什麼忽然離婚?”我反問,“說不上來,是不是?”

“你們難道不能控制自己?”她問。

“沒有這種必要。”我說。

“你或許會失去生命。”她說。

“如果有一天我失去利用價值,他們一樣會要我的命。”我說,“我沒有選擇,如果在小大學里教一輩子的書,到老來我一樣要死的,蠍子號,世上沒有長存不滅的東西,套句你說過的話,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漠里,三十萬個小時與三千小時是沒有分別的。”

“那是三天之前,”蠍子號說,“在過去的三十六小時內,我學了很多,活著還是很好的。”她看著窗外。

我失笑,“來,我們走。”

我們駕車到實驗室,繆斯看見我們,顯得“雀躍”。我做了茶,與蠍子號一起坐在它前面。

繆斯問:“你們成為朋友?”

我看蠍子號一眼,不響。

蠍子說:“繆斯,請你將阿姆斯特丹的‘火箭’計劃資料打出來。”

繆斯答:“是。”

熒光屏上出現一連串的資料,蠍子凝神觀看,繆斯的資料出名詳盡,光是介紹將阿姆斯特丹,就從世界大地圖開始。

蠍子號看完之後,問繆斯:“‘火箭’的藍圖就在將阿姆斯特丹市中心梵高路的皇室大廈?”

我說:“這是所相當著名的大廈,屬于一間鑽石切割公司,大廈的地下就是裝飾用鑽石商場。”

蠍子號說:“繆斯,我要繼續看下去。”

繆斯打出影片,“這是皇室大廈七樓。”

我們看到一所現代設備的辦公室,一切都很正常,職員忙碌地工作,電話鈴響著。

“藍圖藏在這里。”繆斯說,“總經理室。”

影片中鏡頭經過豪華布置的總經理室,停留在一幅荷蘭大畫家梵艾克的“春獵圖”油畫前。

我歎口氣,“保險箱為何一定要藏在油畫後面?”

繆斯笑,“你錯了,攝影師不過想指出,這幅梵艾克是真跡,時價三百八十余萬美元。”

蠍子問:“夾萬呢?”

“夾萬在這張巨型寫字台左邊下角,非常袖珍小巧,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寬,不會比一格大得多。”

蠍子點點頭,她問:“肯定是在里面。”

繆斯:“應該是在里面。”

蠍子:“‘火箭’到底是什麼?”

繆斯:“我不知道。”

“取得藍圖,我如何辨別真偽?”蠍子問。

“C7會核對。”繆斯說。

我說:“也許因為這樣,才想到以機械人代替我。”

繆斯說:“J3,蠍子號不是普通的機械人,你不必過度自卑。”

我說:“繆斯,我一小時前向C7辭職,C7應允,我想知道,這個行動可能引起的後果。”

繆斯說:“我從來沒見過C7,我只知道他是我們的老伴,J3,我不是預言家,我不能幫助你,我的資料中並沒有這樣的前例。”

我沮喪地低下頭。

蠍子說:“別擔心,J3,明夜我啟程到將阿姆斯特丹,不消二十分鍾我就可以打開那個夾萬,C7總要與我聯絡,到時我會問他想怎麼樣。”

我瞠目,“你問他?”

“為什麼不?我們的身份低微,也總有發言的資格,我認為這個人不應令你的生活不愉快。”

“蠍子,”我被感動了,“你這麼講義氣,我很高興,可是人心險惡,事情哪有你想得那麼簡單。”

繆斯說:“蠍子號毫無機心,J3,你不能讓她獨自去取‘火箭’,她可能遭到破壞。”

“別擔心,辭職管辭職,我會陪蠍子上將阿姆斯特丹。”

繆斯說:“那我放心了。”

蠍子號笑,“你‘放心’了?你的心在哪里?繆斯,我們兩個都沒有心。”

“蠍子號,”繆斯說:“這不是正確的,有思想就有心。”

蠍子歎口氣,“繆斯,有時我也很困惑,世上可以學習的東西太多——”

繆斯如一個智慧的長者:“蠍子,別太貪心。”

我說:“我們去看博士吧。”

繆斯說:“J3,你當心,蠍子可以不眠不休,你當心倒下來。”

我呵呵地笑,“你吃醋了,繆斯,你瞞不過我。”

“再見,繆斯。”蠍子說。

“再見,你們兩個。”繆斯說。

蠍子問我:“博士的屋子,仿佛只有鐵門一把鎖?”

“防宵小也足夠了,要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開直升機進來,難道以高射炮對付他們?”我說,“博士是一個很奇怪的人,他沒有朋友,也沒有敵人。”

我與她並肩出鐵門,鎖好。

天空上一輪明月,我仰起頭看,然後說:“探望完博士,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然後與你到將阿姆斯特丹去。”

蠍子笑一笑。

博士在病床上睡得很穩。

護士說:“別吵醒他。”

“他怎麼了?”我問,“可有進展?”

“沒什麼事了,但是需要好好修養,不能過勞,不能受刺激,否則難說。”護士報道著。

我笑道:“我這就‘放心’了,”我撫撫胸口,看著蠍子,“我是有心的。”

護士以為我們打情罵俏,退出病房。蠍子瞪我一眼。

我們還是把博士吵醒了,他睜開眼睛,問:“是J與蠍子?”他坐起來,張開手臂。

我走上去,“博士。”我說,“精神好點沒有?”

“J,你不生我的氣了?”

“呵,不,博士,昨天我的態度太壞,我是來道歉的。”


“J,”他說,“我視你如親人一般。”他的眼睛潮濕了。

“博士。”我握著他的手,側著頭,不敢讓他看見我的眼淚。

蠍子號又開始用她那種方言與博士交談,發音雖然簡單,但是悅耳非常。

我忍不住問:“你們在說什麼?又在埋怨我?”

“不,”博士笑,“蠍子在表示不滿,她說她沒有眼淚。”

我奇道:“你要眼淚干什麼?”

蠍子號忽然轉過頭,非常生氣。

我說:“眼淚主要的功能是潤滑與殺菌,你身上又沒有纖維質,況且制造淚腺多麼複雜——”

博士擺擺手,表示我不要說下去。

蠍子悶悶不樂地說:“我到外邊去等你們。”

等她走出病房,博士悄悄跟我說:“你有沒有覺得蠍子有點怪?”

“早就覺得。”我笑。

“不不,我是指最近。”

“最近?”我益發覺得好笑,“她才‘活了’二十天,我只認識她三天,我不明白‘最近’是什麼意思。”

“J,你知道她的二十四小時等于我們的一年。”

“這我不知道,原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我笑。

博士喃喃地說:“但我替她安置‘腦’,不是叫她思考這種問題。”

“她現在已不受你的控制了?”我問。

“我都有點害怕,”博士說,“她太像一個人。”

“我早就發覺,”我攤攤手,“她現在要求有眼淚。”

“好好照顧她,J。”博士拉住我的手。

“我會的。”我答應他,“我喜歡她。”

“J,那麼我放心了。”他高興地說。

“博士,我已有數日沒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好的,J。”博士依依不舍,“再見。”

我到會客室找到蠍子。

“好吧,老友,我們可以回家了。”我拍拍她的肩膀。

我吩咐蠍子號做一連串的工作:訂機票,收拾行李,訂旅館。

她覺得麻煩,對她來說,在公園坐一夜便可以解決住宿問題,她能夠二十四小時不停工作,她能說十種主要語言,除了‘思想;太複雜,跟人類太相似外,她可以說是個十全十美的機械人。

“你有無告訴博士關于辭職的事?”她問。

“沒有。”我說,“他在病中,我不想他煩惱。”

“我覺得你應該告訴他。”

“蠍子號,”我想伸手擰她的面頰,可是終于打消原意,“不久你就會知道我們人類雖然弱點多多,但不失是一種可愛的生物。”

蠍子與我抵達阿姆斯特丹,是一個陽光懶懶的日子,歐洲天氣比較冷,人們走在街上,口中呵白汽。我與蠍子自機場出來,租了一輛車,駛往酒店。

蠍子像一個孩子,充滿好奇,目不轉睛的吸收著新事物。

我對她笑說:“等你去到巴黎,就知道了。”

她忽然問:“荷蘭人為什麼噴白煙?他們又不是抽煙。”

我一怔,然後哈哈大笑,“噴白煙?啊,蠍子號,人的體溫是華氏九十八點六度,今天的溫度低,自然呵氣成霧,你不明白?“

她自然立即明白了,非常羨慕地說:“啊,你們身體的結構真是精妙。”神情中也不免有點黯然。

“達爾文提倡進化論,”我笑道,“我甯願相信上帝——誰願意做猢猻的後代?”

“但你們的思想仍然非常原始。”蠍子說。

我又笑,“好了,別譏笑我們。”

我發覺我對蠍子號的忍耐力好許多。

到達酒店,櫃面給我們兩間房間的鑰匙,我決定退一間房,跟蠍子商量。

我說:“看,兩個人住一間房,好照顧,我保證不會對著你脫衣服。”

我填“張三先生夫人”。

蠍子與我上樓,我進浴室洗澡,叫她准備“工具”。

好助手,我想。

待我浴罷出來,她換上新衣服:蛋黃的寬身襯衫,紫色長褲,正在忙碌地准備爆竊夾萬的工具,自橡膠炸藥至記錄號碼電子儀器,鑽,鑿,一應俱備。

我對她先吹一聲口哨,然後解釋:“這是男人看見漂亮女子的激賞表示。”

她笑一笑。

“還有,我以為有你在,我們不需要這麼多的工具了。”

“你以為什麼?”她白我一眼,“你以為我只要對夾萬叫一聲‘芝麻開門’,它就會自動開啟?”

“啊,”我說,“你看過《一千零一夜》這本書了。”

她問:“皇室大廈那個保險箱,是什麼種類的?”

“我不知道,”我說,“去到才算。”

“幾時行動?”她問。

“今夜。”我說,“如果有隱行儀器就可以了。”

“我看過一本小說,”蠍子號忽然說,“講到隱行人一點也不快樂,因為他們不能穿任何衣服。”

我大笑。

蠍子號拿起一把槍,裝上滅聲器,向窗外瞄准。

“蠍子,”我說,“我情願任務失敗,也不願開槍。”

她點點頭。

“這是什麼?”我指著攤在床上的長型盒子。

“這是我的私人武器,”她打開盒子,“輕型迫擊炮,有自動追蹤儀。”她雙托起來給我看。

“這東西可以轟掉整個軍隊。”我吃驚,“你為什麼需要這樣強有力的武器?”

“防身。”她說,“當敵人提起刀的時候,我們也要提起刀。”

“這句話真熟,”我微笑,“你閱讀的范圍真廣。”

“嘿。”她冷笑,“現在你明白我為什麼整天讀書了。”

“你不見得也整天抬著這管東西走路吧?”我問。

“放在車後行李箱。”她說。

我打個電話叫侍者送食物上來。

“吃吃吃,”蠍子號揚揚手,“整天就是吃,告訴我,這些動物尸體的味道是否真的好吃?”

我喝道:“你少搗蛋!”

她大聲笑,我看著她嬌豔的笑晏,禁不住歎一聲氣,多麼奇怪的一具電腦機械人,如果她往酒吧中一坐,我保證有一打以上的男人會向搭訕。

食物送上來,我據案大嚼,蠍子搖頭歎氣。


她說:“J3,你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吃相是最敗壞你形象的時候。”

我抹抹嘴取牙簽,“一切都是為了吃,人不能餓肚子,衣食足方能榮辱。”

她凝視我。

我說:“蠍子,你不應該想太多,你的資料儲藏器太活躍,輸出資料的時候混合太多你自己的思想,這是不良現象。”

蠍子號說:“過一陣總有一具混合型電腦會出這種毛病,”她用手撐著一邊頭,“人何嘗不是一樣,哲學家與思想家也就是這類型的錯誤,無論是人是電腦,想得多總是無益的。”

多麼像一個少女的抱怨。我想起博士批評我對生命的觀念太狹義,為什麼要否認蠍子號不是活著的呢?她有思想,她有記憶,她的生命亦有期限。

“我們出去溜達一下,”我說,“披上大衣。”

“我又不會覺得冷。”她說。

“我不想人家瞪著你,來,入鄉隨俗,誰叫你到我們的世界來。”

她穿上一件小巧的皮夾克,顯得神采飛揚,活潑美麗,繆斯說得對,蠍子號的確長得好。

她問:“我們上哪里?”

“我們去梵高紀念館,”我說,“你應該讀過文生梵高的故事。”

“自然。”她說,“文生梵高,荷蘭繼倫勃郎後最偉大的畫家,一八五四至一八九零,活了三十六歲,死于自殺,作品中只有生命脈搏之聲,在八百幅油畫作品,七百幅繪畫中,活著的時候,只售出一幅,在他一八八二年寫給他兄弟提奧的信中,他寫:‘我親愛的提奧,假如有人願意出錢買我的畫,勿與他爭論價錢。”

我沮喪的說:“蠍子號,你知識是那麼豐富,勝過一般少女多多,我希望可以找到像你這樣的女朋友。”

“但我是一個價值近億,博士花了三年多時間制造的機械人,”她向我眨眨眼,“我很難能可貴。”

我為之氣結。

我們前往參觀梵高的畫,蠍子號著魔似的興奮,她的手套在我的臂彎中,不住地說要收回她對人類攻擊之辭,我覺得很高興。

電腦與人一樣,也分種類,有些微型電腦門鍾,只能奏六種不同的短曲子,正像有些人,只以交配繁殖為大前提。

蠍子號當然是電腦的最優秀分子,而我呢?我苦笑,與蠍子號在一起,我簡直高攀了她。

走得累了,我坐在長凳上等她,一位金發女郎游客與我攀談起來:

“那是你女朋友?”

“噢——是。”

“你們是中國人?”

“是。”

“她說得那麼一口流利的荷語,真了不起,而且長得美。”

“謝謝。”

女游客離去,蠍子號與我算帳,逼著我承認我有勾搭金發女郎的陋習。

後來我們在碼頭“借用”兩輛腳踏車,我帶她去看有名的“賽特時”堤壩。

她很感動,她說:“你們人類居住的環境是那麼差,但這麼勇敢克服困難。”

我說我不明白。

這時白浪滔滔地卷上來,海鷗低飛,啞啞地叫,蠍子號用手撥順海風吹亂的長發。

她說:“J3,你有想過嗎?地球並非人類理想居住地。看你們生活多麼複雜,再觀察飛禽走獸,它們可不必刷牙洗臉,在家設冷熱水喉,夏天開冷氣,冬天開暖氣,又要備四季衣裳,蓋房子買汽車,擔心股票黃金的上落。J3,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人類是地球上進化的,你們的生活應當如地里的百合花,不種也不收,但是那裝飾的美麗,連所羅門最繁榮的時候,還比不上它。”

我面孔變色,“什麼意思?你指什麼?”——

“過去二十多天我不住搜集資料,處處發覺疑點,J3,我認為你們是從別的地方遷移來地球的。”

“上帝!”我恐懼地說,“不要告訴我!”

蠍子號笑了,“你與其它人一樣,J3,你也不喜歡接觸到這個問題。”

我說:“曾經有科學家提出過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合理。你說得對,人類在地球上太過無助,我們並不快樂,一只蝙蝠身上的裝備就勝過人類一切科學發展,螞蟻似乎更有辦法適應自然環境。”

“它們在地球上進化,它們才是地球上的土著。”蠍子號說。

“蠍子,不管我們從什麼極樂世界來,如果不能回去,多想無益。”

“或者在那里,你們不必困在屋子與交通工具中,不必穿衣服,不會老,而死只是以不同的形式出現,重生一次,你說是不是?”

“也不必讀書?考試?”我笑問,“不必在事業上競爭,不會失業?沒有戰爭,沒有饑荒?”

蠍子微笑。

我說:“也許在那里,女人可以像你這樣,不必化妝,沒有虛榮心,永遠青春活潑。”

這時候下起毛毛雨來,我與蠍子號騎腳踏車回去。路邊有賣花的老婦,擺了一車的黃色郁金香,青石板的路面濡濕地汪著一池池的汽油虹彩。

我買了一束花給蠍子號,說:“我覺得地球還是不錯的,或者我們已經習慣了。”

她溫和地笑。

吸了一天的新鮮空氣,松弛過後,我開始為晚上的工作而沉默。

晚餐的時候,我叫了一客蔬菜沙拉,嘴里險些淡出鳥來,然而博得蠍子號激賞的目光,大概是值得的,我一向希望別人的生活愉快,包括機械人的生活。

蠍子號服從地跟隨我出發。

我與她駕車到達皇室大廈,把車子停在轉角,輕而易舉避開守衛,進入七樓。一切情形與繆斯所供給的資料相同,只是辦公室已下了班,靜寂無人。

我用百合匙開了門與蠍子進去,叫她注意攝像器,我們正要進入第二道經理室的門,蠍子低聲說:“這扇門由電腦控制,密碼每天更換。”

“大水沖倒龍王廟,”我看蠍子一眼,“你來做。”

她注視著門鎖上的十個按鈕,雙眼在黑暗中精光閃閃,這時我名副其實地變了她助手。

蠍子自工具箱中取出小旋鑿,將門上的一塊約二十公分見方的鋁片取下,她蹲在地上,細細觀察里面密麻麻的電子管,有時將電線微微撥動一二下。

她坐在地上,看著這具小小的電腦沉思。

我有點緊張,額角上有點冒汗。

我輕聲問:“如何?”

“沒問題,”她笑一笑,“看我的。”

她按56414,門鈴發出輕輕的音樂聲——

我聽了馬上“嗚”一聲笑出來。

“為什麼笑?”蠍子問。

“有機會告訴你。”我說。

蠍子輕輕一推門,我們閃身進入,關好門。

我打量經理室的設備,輕輕問她:“你是怎樣打開這道門的?”

她說:“一具電腦與另一具電腦之間有某一個程度的感應與溝通,正如人與人一樣。”

我不十分明白,只有概念,但我點點頭。

我們伏在桌子背後,找到那具夾萬。

“是否電腦開關?”我輕輕問。

她拆開了鎖,查看半晌,駕輕就熟,一旋就開了鎖,令我目定口呆。

“老天,”我說,“簡直跟開抽屜似的便當,告訴我,普通人開啟這種鎖需要多久?”

“除非你知道密碼,跟我一樣快,否則帶動警鍾,非常麻煩。”

我忙碌地翻閱著文件,一份一份,都是鑽石買賣的合約,但不見任何與‘火箭’有關的東西。

“怎麼辦?”我關上夾萬。

“文件不在這里。”蠍子有點失措。

我低喝:“伏下,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