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她側著耳朵不語。

對方也知道她立刻認出了他。

“沒征求你的同意就來了。”

杏友發猷,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元立說你看不見,我倒是有點心急,後來同醫生談過,知道你很快會康複。”

這一點不錯是周星群。

杏友不知盼望過多少吹可以再次聽到他的聲音,經過千萬次失望,已經放棄,沒想到今日聲音又再出現。

並不是她疑心生暗魅,他真的就坐在她身邊。

“元立同你長得很像,可惜這次你看不見他。”

杏友忽然想說:不要緊,我本來就是個有眼無珠的睜眼瞎子。

可是話沒說出口,多年委屈,豈是一兩句諷刺語可以討回公道。

杏友本有一萬個一千個問題想問周君,可是事到如今,知道答案,也于是無補,索性把疑團沉歸海底。

她不發一言,眼前一片黑暗,便她心如止水。

周星祥的語氣似當中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好象他與杏友話別,回家,就昏睡到今日才醒來,一切與他無關,他擔不上任何關系,不負任何責任。

太可怕了,天下竟有這樣的人。

“我一直都很掛念你,但家母告訴我,你願意分手,換取一筆生活及教育費用。”

是這樣一回事嗎?好象是,莊杏友已經記不清楚。

“我與慶芳的婚姻並不愉快,她從來不了解我,一年倒有六個月住在娘家,二人關系名存實亡。”

杏友忽然有點累,她躺回枕頭上。

“你不想說話?”

杏友沒有回答。

“你仍在氣頭上?”

杏友大惑不解,這人到底是誰,站在她面前不住攀談。

這個人完全沒有血肉,亦無感情,他根本從未試過有一天活在真實的世界里。

她當年錯愛了他。

杏友心底無比荒涼,更加不發一言。

這時周星祥起了疑心,“杏友,你可聽得見?”

杏友動也不動。

同事們的花籃一只只送上來,杏友喜悅地輕輕撫摸花瓣。

終于周星祥說:“我告辭了。”

他輕輕離去。

杏友起床,走到他剛才的位置,坐在安樂椅上,座墊還有點暖,證明周星群的確來過。

不過已經不要緊,她掙紮多年,終于學會沒有他也存活下來,一切欺騙成為她不得不接受的鍛煉。

看護進來,“喂,有禮物給你呢,想不想看?”

杏友沒好氣,“可以拆紗布了嗎,為什麼不早些做?”

“莊小姐,你不像是對護理人員發脾氣的人。”

“為什麼不像,我沒血性?”

看護笑嘻嘻,“成功人士應比普通人豁達明理。”

杏友答:“我不知多失敗。”

看護請醬生過來,二人異口同聲說:“讓我們分享你這種失敗。”

萬幸杏友的視線清晰如昔。

她喚安妮來接她出去,一邊收拾雜物。

一只考究的絲絨盒子就在茶幾上。

一定是周星祥帶來的,他在家順手牽羊,隨便把哪位女眷的頭面首飾取來送人。

杏友打開盒子一看,只見是兩把精致的琳瑣插梳,梳子上鑲著銀制二十年代新藝術圖案,盒子里邊有制造商名字:萊儷。

杏友蓋上盒子,並沒有感慨萬千,這是周星祥千年不變的伎倆,她現在完完全全明白了。

有人進來。

“看不看得見有幾只手指?”

阿利伸出手掌在杏左面前亂晃。

杏友笑說:“十二只。”

“安妮走不開,我來接你回家。”

“勞駕你了。”

阿利忽然轉過頭來,猙獰地說:“我應該一早占有你。”

杏友哈哈大笑,“謝謝你的恭維。”

“我們算不算和平分手?”

“當然,對你的慷慨大方疏爽,我感恩不盡。”

杏友又會得開口說話了,與阿利對談,毫無顧忌困難。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仍然是少女,白襯衫,大蓬裙,自學校返家,才打開門,迎面碰見周星祥。

她驚喜交集的說:“星祥,我一百找你,原來你卻在家里等我。”

周星祥笑嘻嘻,“你是莊小姐?”

“星祥,別開玩笑,元立正哭泣,還不快去哄他。”

夢到這裹醒了,杏友出了一身油膩的冷汗,無論如何無法安睡,只得起身淋浴。

身型比從前紮壯得多,再也穿不下四號衣,連鞋子都改穿七碼,再不加以控制,就會變女泰山。

天亮,她回到門市店,幫安妮點存貨,共羅夫取制成品的時候,經過冒白煙的街道,看到賣甜圈餅小販,卻又忍不住買兩只往嘴裹塞,唇上沾滿白糖粉。

看,這就是幾乎名滿天下的時裝設計師,不事事親力親為,如何擔當得起盛名。

莊杏友的故事說到這里,忽然中斷。

我如常到她那實施簡約主義的家去,充滿期待,預備把故事寫下去,管家卻告訴我,莊小姐進了醫院。

“什麼?”

“莊小姐這次回來,就是為著診治,她沒同你說?”

完全沒有。

我立刻逼管家把院址告訴我。

管家微笑,“你明早來吧,第二天清早地出院。”

那一日我志忑不安,碰巧日本人問候,我問山口這樣訴苦:“至親患病。情況嚴重,擔心得寢食難安。”

山口問:“是什麼人?”

“姑母。”

“因為你像她?”

“你怎麼知道?”

“許多侄女都似姑媽。”

“沒想到日本人漸慚也聰明起來。”

“幾時親身來考察我們。”

“山口,你可信山盟海誓?”

“永不。”

“為什麼?”

“無可能做到的事,等于欺騙。”

我沉默。

“你的想法也與我相同吧。”

我又問:“直至海枯石爛呢?”

山口困惑,“那真是好長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現代人不大會想這種問題吧。”

“咄,整個身體找不到一個浪漫細胞。”

他笑了,“天天問候一個從末見過面的女同事,與她談海枯石爛的問題,已經十分浪漫。”

是嗎,當事人卻不覺得。

第二天清晨趕到莊家去,很少這樣早外出,空氣清新得很:才停好車,管家已經笑著啟門。

“莊小姐,請進來。”

姑母坐在窗畔,精神還不錯,便服、頭發盤在頭頂,用兩把精致玲瓏的插梳作裝飾。

“昨天你來過?”

“請問身體有何不妥?”

她略為遲疑。

“是眼睛嗎?”

“不,”她終于說:“是淋巴腺癌,同家母一樣。”

我睜大雙眼,猷在那里,心中突感楚痛。

她反而要安慰我:“今日醫學昌明,比從前進步。”

“是,是,”我連忙忍下眼淚,“請繼續說你的故事。”

“你還想知道什麼?”

“許多許多事。”

“像什麼?”她微笑。

“周元立最終有否成為小提琴家?”

“他十五歲那年贏取過柏格尼尼獎章。”

“然後呢?”

“十八歲自法律系畢業,一直幫他祖父打理生意。”

“他今年多大?”

“同你差不多年紀,廿五六歲。”

我失笑,“我哪裹還有機會做妙齡女郎。”

這時杏友姑母別轉頭去拿茶杯,我呀地一聲,就是這一對發梳,這是那人迭給她的證物。

她見我目不轉睛,順手取下,“送給你。”

“可是,這是值得珍惜的禮物。”

“友情才最珍貴。”

“太名貴了,我不知是否應當拒絕。”

“大人給你,你就收下好了。”

她替我別在耳畔。

我問:“你與元立親厚嗎?”

她點頭,“我倆無話不說。”

“他父親呢,他的結局如何?”

杏友姑媽忽然問:“你會給他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我一征,“我不知道。”

“你是小說家,你替他作出安排。”

“但他是一個真人。”

姑媽笑了,“他是真人?他從來不是真人。”

我搔搔頭,姑媽的措辭有點玄,我需要時間消化。

“那麼,”我跨在她面前間個不休,“你以後有無遇到合適的人?”

姑媽抬頭想一想,“我分別到翡冷翠及巴黎住過一年,學習語言。”

我面孔上掛滿問號。

“曾經碰到過一個人。”

“是位男爵!”

“不不不,”她笑不可抑,“只是個普通的會計人員。”

啊,任何寫小說的人都會失望,“你倆有什麼發展?”

她搖搖頭,“他至今還是我公司的會計。”

我不置信,“莊否友的遭遇為蔑麼日趨平淡?”

她也忽然納罕起來,“給你一說,我倒也不禁有點失望。”

我真愛煞這位姑母,與她說話,永不覺倦,時間過得飛快,往往逗留五大小時而不自覺。

她家里往往有最香的花,最醇的酒,最美味的食肴,以及學不完的秘訣。

像一次我問她:“香檳佐什麼菜式最適宜?”


她大吃一驚,“香檳就是香檳,怎麼可以用來送飯,暴珍天物,我一向只淨飲。”

那日下午告辭,管家送我到門口。

她忽然說:“莊小姐,恕我冒昧多言。”

我轉過頭來,“你太客氣了。”

“莊小姐,你姑媽的病情比你看到的嚴重。”

我垂頭,“我也猜到。”

“她需要休息。”

“我明白,以後她不叫我來,我不會自動出現。”

“請原諒我直言。”

我看著這忠仆,“請問,彭姑是你什麼人?”

管家意外,“莊小姐認識我姑媽?”

“我聽說過她。”

我喏然返家。

母親看著我,“自修,你這陣子情緒上落很大。”

“媽媽,你與杏友姑媽可是同一輩人。”

“講得不錯。”

“你嫁給父親之後,生活堪稱平穩舒適,無風無浪。”

母親轉過頭來,似笑非笑看看我,“今天替媽媽算命?”

“為什麼有些女子遭遇良多,最終成為傳奇,而有些女于卻可靜靜享受不為人知的幸福滿足?”

“因為我們安份守己。”

“不,媽媽,還有其它因素。”

母親抬起頭想一想,“是因為命運安排。”

母親微微笑,“筆耕那麼些年,口角仍然如此天真,不知是否用來吸引更加童稚的讀者。”

聖經上說的,先知在本家,永遠不獲信賴,就是這個意思。

母親說下去:“每個孩子都受大人鍾愛?一出生就注定好運厄運了。”

“對,”我贊同,“當初,一個個都是小小女嬰,受父母鍾愛”“的確是,你就比杏友姑媽好運。”

“怎麼可以那樣講,杏友名滿天下,豈是我們家庭主婦能比萬一。”

“她始終遺憾。”

“我肯定她有她的快活滿足,只不過最近她身體不太好,所以心情略差。”

已經有記者朋友前來采路,“你認識莊杏友?介紹我們做一篇訪問。”

“不方便。”

“咄,是否又看不起中文傳媒?”

“別多心,我也是寫中文的人。”

“如是新聞周刊,生活雜志,一定即獲接見。”

“你別胡塗加以猜測,根本是我沒有資格做中間人。”

“真的,”她一訴起苦來不可收抬。“我們這種本地蔥,每期才銷十萬八萬冊,總共只得一個城市的讀者,比不上世界性、國際性的刊物。”

“嘩,你有完沒完,牢騷苦水直噴。”

“所以,凡有本事的人一定要離了道里飛上枝頭,拿護照,講英文,與西洋人合作,否則,獲東洋人青睞,也聊勝于無。”

我沒好氣,“義和團來了,義和團來了。”

“介紹莊杏友給我。”

“她是極低調的一個人,沒有新聞價值。”

“你錯了,你沒有新聞觸覺才真,聽說她的成功,主要因素是擅長利用男人作墊腳石。”

“一定會有人這樣誣告任何一個女名人。”

“不然,一個華裔女,如何攀爬到今日地步?”

“憑力氣。”

“我也有蠻力。”

“這位姑奶奶,我不想與你再談下去。”

“舉手之勞,都不願效力,你這種人,天誅地滅。”

人心不知幾時,已變得如此暴戾。

不過從中也可以得到教訓: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與行家牽涉到共事以外的關系,工作歸工作,娛樂是娛樂。

山口死心不息,仍然游說我出面宣傳。

“我有一個假設,你且聽聽是否可行。”

“請講。”

“我想替你拍一輯宣傳照。”

“山口,我說過不協助宣傳,貴出版杜應該用更多時間精力來干實務,不必一直動腦筋要花招。”

“任何商品都需宣傳推廣。”

我歎口氣,“我們之間意見有很大分歧。”

“我可以做得十分有品味。”

“怎樣做?”

“假設你是一個冰曲棍球手”“我不會該種劇烈運動。”

“不要緊,只是拍硬照。”

我不出聲,且聽他胡扯。

“開頭的第一張照片,你全副武裝,面罩下右不消是男是女,然後,你逐樣裝配除下:護頸、護胸、護眉、護膝……”

我不相信雙耳。

“最終脫下面罩,露出真面目,原來足華文作家莊自修。”

我一生尚未受過比道更大凌辱,卻很平靜的間:“為什麼要跳脫衣舞?”

“收取震撼感,換取暢售量。”

“可是同宣傳少年歌星一棣?”

“是呀,你說得很對。”

“我以為你們尊重寫作人。”

“所以才策劃這樣龐大的宣傳方針。”

“我決定換出版杜。”

山口明笑了,“你尚未起步,不宜跳糟。”

“那我願意放棄整個海外計劃。”

“很多人會替你可惜。”

“再見。”

掛上電話,連自己都覺得功虧一贊,十分遺憾,可是每個人都一個底線,我的忍耐力十分疏淺,一下子沉不住氣炸起來,絕非將才。

杏友姑媽叫我:“來喝下午茶,我介紹一個人給你認識。”

我正氣悶,欣然赴會。

到了她那里,喝過一碗甘菊茶,心頭氣忿略為平靜下來。

姑母端詳我,“自修,為何一臉憤怒,十分傷身。”

我摸著自己面孔,“看得出來嗎?”

“你何嘗有加以掩飾。”

“唉,還以為已經爐火純青,處變不驚。”

我只得把剛才的事說一遍。

“怪不得有至理名言曰人到無求品自高,我有所求,就遭東洋人乘虛越洋侮辱。”

姑母說:“這人對你事業會有很大幫助。”

“他也如此誇口。”

“那麼,或者,大家可以忍讓,達成協議。”

“姑媽,你有什麼忠告?”

“我那一套,頗不合事宜了。”

“姑媽你別推搪我。”

杏友姑媽笑,“你那行非常偏激,數千人爭生活、各出奇謀,其中排擠傾軋,可猜想大概,有人願助一臂之力,需好好抓緊。”

我猷在原地,這番話好比醍醐灌頂。

她說下去:“廿五歲之後,是專心一注努力的時候了,還發脾氣要性格,一下子礎蛇,就被後來的人起上,那時後悔莫及。”

我聽得背脊涼颼颼。

“時間飛逝,叫我們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做出名堂來,就得作出遷就,否則,你爸也可以養活你一輩子。”

啊,從來沒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肺腑之言。

我愣在那里。

“看,說中你心事了。”

我握著姑母的手,輕輕搖幾下。

“況且,你也並韭十分討厭這個日本人。”

“咄,此人如此猥瑣。”

“可是你天天願意聽他的電話。”

“其人非常有趣,能為我解悶。”

姑媽笑了,被她說中,算是另類感情。

“這樣吧,叫他親自來見你。”

“嘎?”

姑媽笑,“可是怯場?”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怕彼此失望。

正想分析這種情緒,姑媽忽然抬起頭來,“啊,”她說,“元立,你來了。”

我笑著轉過頭去,內心充滿好奇。

“我替你介紹,這是你表姐莊自修。”

我看到了周元立。

他高大英俊,渾身散發著一股書卷味,長發,便服,一手拿著一束黃致瑰,正過去與母親擁抱,聽得地介紹人客,百忙中與我點頭。

他是我見過所有男子里最好看的一個。

雖然第一次見面,卻像是認識了一輩子,我正在親筆寫他的故事。

他向我招呼:“自修你好。”

他把花插在水晶玻璃瓶中,坐下來,握著母親的手,同我說:“多謝你時時來陪我母親。”

任何女孩子都會希望她是收花人。

我張開嘴,又合攏,不知說些什麼才好。

姑媽說:“我要服藥休息,你們兩人談談。”

憶,莊自修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因職業關系,演藝界英俊男生不知見過凡幾,可是從來沒有人像周元立那樣吸引。

他笑笑說:“原來,你是我表姐。”

“是。”我咳嗽一聲。

“如何算法?”

我呻吟:“有點複雜。”

他撥起手指來,“我的外公與你的祖父是兄弟。”

我疇蹈,“正確,于是我父親與你母親是表兄妹。”

“所以你們兩位都是莊小姐,我是你表弟。”

“沒有錯。”

眼神有點憂郁的他笑容卻帶有金光。

我端詳他,“你頭發那樣長。”

他笑著反問:“又怎麼樣?”

“做律師可以如此不修編幅?”

“幫爺爺無所謂。”

“真幸運。”

“你呢,”他看著我,“你是讀書還是做事。”

“做事已有多年。”

“做什麼工作?”

“我是一個寫作人。”


他揚起一條眉毛,“作家,真的?”

我笑,“千真萬確。”

“你是為生活那種,還是嚴肅作家?”

“生活是最最嚴肅的一回事。”

“莊自修,你用什麼筆名寫稿?”

我顧左右言他,“英國人也叫筆之名,或是假名,法國人則叫羽之名,因為古時用鵝毛做筆,可知全世界都有筆名。”

“為什麼寫作人有筆名制度?”

我也很困惑,“我不知道,而做生意則講真名實姓,真材實料。”

“可能是怕久不成名,你可出名?”

我笑答,“有些人不喜閱讀,連紅樓夢都失之交臂。”

“即便再無知,亦應知道李白與莎士比亞。”

“很少人可以做到那個不朽的層吹。”

周元立滿眼都是笑意,“對不起。”

“亦沒有幾個醫生是路易柏斯特,或是建築師似米斯凡特路與法蘭萊懷特。”

“然則你找得到生活?”

“是。”

“那已經足夠好。”

我提高聲音,“謝謝你。”

管家進來,詫異問;“元立,你與莊小姐吵架?”

周元立答:“我才不敢。”

管家說:“莊小姐,元立是辯證狂,十歲前後每天問一萬次為什麼,我們被他搞得頭暈腦脹。”

元立笑,“自修,我與你到花園走走。”

他陪我參觀,“這是母親喜歡的薔薇架,那邊是紫藤。”

“她喜歡攀藤植物。”

“她只是育歡累累滿牆的花串,不像玟瑰或郁金香,只生地上齊膝高。”

“花架下小坐,意境佳妙,”我感慨,“有一位朋友說過,住在水門汀森林某大廈十六樓小單位里,怎麼寫小說?”

“寫鋼骨水泥式小說。”

“周元立,”我看著他,“你終身錦衣美食,你懂得什麼?”

他別轉頭去,正當我以為他下不了台,他卻說:“母親病勢嚴重。”

“我也知道。”

“我生活中蒙著一層陰影。”

“可是她本身處理得很好。”

“有時深夜她也會驚醒,悸怖地喊:“哎呀,這樣就已經一生”。“我為之側然。這時管家出來叫我們:“莊小姐,請進來。”

杏友姑媽與我們一起吃茶點,看得出已經有點累。眼神略為恍懈。

我知道不宜久留,依戀地告辭。

周元立送我到門口,把一瓶香檳連銀冰桶交我手中,“別浪贅,回去喝光它。”

“你自已喝吧。”

“我耽會還要工作。”

“我也是。”

“你工作性質不同,試想想,柯羅烈治抽了鴉片竟寫出忽必烈汗那樣的好詩。”

我沒好氣,接過香檳離去。

一路上周元立的音形不住出現在我面前,在紅綠燈前我不禁伏在駕駛盤上哎呀一聲,小心小心,一直安排劇中主角如何邂逅戀愛分手的人,切勿大意,補提高警覺。

走進書房,第一次主動與山口聯絡,發出電子郵件:“願意見面,不反對的話速覆。”

我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做了一個短暫的夢,看見周元立輕輕問:“我是你在等待的那個人吧。”

我看著他,“我不知道,我希望伴侶經濟實惠,與我共同進退,在事業上可助我一把。”

“你看天際。”

我抬頭看去,只見寶藍似絲絨般蒼弩中繁星點點,閃爍不已,蔚為奇觀。

“看,自修,這是各行各業中的明星,多一顆少一顆有何分別。”

忽然之間,北方其中一顆鼇然滑下,拖者長長尾巴,“流星!”

“何用戀戀事業。”

我不由得感慨,“是,元立,我明白你的意思。”

耳畔一陣鈴聲,夢醒了。

誰,誰按鈴?

我掙紮著起來,唉,早三五年才不會這樣麻煩,那時三秒鍾之內可以完全清醒過來。

我在對講機間:“誰?”

“周星祥找莊自修小姐。”

我沉默半晌,“誰?”不相信耳朵。

“周星祥。”對方聲音低沉而自信,但有一絲焦慮。

“我就是莊自修,我馬上下來。”

我鞠一把冷水洗臉,抓起鎖匙就跑下樓去。

一到停車場便看到輛黑色房車,我站定,吸一口氣。

立刻有人推開車門下來,“莊小姐,你好。”

啊,這便是使杏友姑媽終身帶著一個傷口生活的人。

發腳已經微白,身段仍然不錯,對人天生一片殷勤,誰要是誤會了,只好怪自作多情,一般英俊,可是元立不像他。

“莊小姐,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關于什麼?”

“莊杏友。”

“她怎麼樣?”

他知道我對他沒有好感,卻不以為-,微笑說:“請進車來,我請你喝杯咖啡。”

“我沒有妝扮,不方便出去。”

他詫異,“一個寫作人何以如此拘僅。”

我答:“寫作也不等于隨時赤足走天涯。”

“那麼,我只得站在停車場里說。”

我拉開車門上車。

“謝謝你的時間。”

他把我帶到一間私人會所坐下,態度誠懇,“聽說你在寫一本關于我的小說。”

我看著他,“你不是主角。”

“我可以看一看原稿嗎?”

“你是編輯或出版杜嗎?當然不行。”

“我可用出版社名義收購你的原稿。”

我立即答:“這本小說版權早已售出。”

他沉默半晌,又說:“我想知道杏友的內心世界。”

“她的世界,與你有何相干?”

我的熊度已經有點惡劣。

“我知道你不原諒我。”

我斥責他:“你有什麼借口,為什麼用那樣卑劣手段丟棄一個人?”

誰知他並沒有再找借口,“我當時無力面對現實。”

“你是一名無恥之徒。”

他看看遠處,“我卻也抱憾終身。”

我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會所其它人客不禁轉過頭來看個究竟。

我不好意思的唯一原因是叫這些人突兀,連忙掩住嘴巴。

“我與慶芳的婚姻一直名存貨亡。”

我說:“那是你們的事。”

他卻自顧自講下去:“三個人都不快樂……”

“你錯了,”我忍不住指正他:“姑媽名成利就,裙下追逐者無數,她周適列國,享受生活,十分逍遙。”

“可是,”周星祥存疑,“她始終沒有結婚。”

“見過你們這種買貿婚姻,誰還敢結婚。”

“不是買賣!”

“那麼,也是便利婚姻,你經濟不妥,她有大把妝蔬,一拍即合,本來也無可厚非,但請勿自欺欺人,美化此事。”

“自修,開頭見到你,真嚇一跳,以為你就是否友,兩個人長得那麼像,現在才知道,你同杏友完全不同。”

“當然不像,她愚蠢,而我精明,當中三十年過去了,女性吃了虧,總會得學乖吧。”

“自修,你是我兒子的表姐,我是你長輩,你對我太過無禮。”

我看著他,“對不起,我性格欠佳,我嫉惡如仇。”

他低頭不語,隔一會兒才說:“男女分手,也屬平常。”

“你可以做得好看一點。”

“杏友病情已十分嚴重。”

“我知道。”

“我想再見她一面。”

“你可以自己向她提出要求。”

“她已拒絕。”

“請接受事實。”

“或者,你可以做中間人。”

“對不起,我從來不做這種事。”

周星祥頹然靠在椅墊上,臉色灰敗。

半晌他知無望,仍然客套地說:“自修,謝謝你的時間。”

“不客氣。”

“我送你。”

“不必,我自己會叫車。”

我站起來,預備離去,終于忍不住,又轉過頭來。

“你為什麼不求周元立?”

“他一口拒絕。”

“有否問過你自己,為什麼忽然又想再見莊杏友?”

他愣住。

我代他回答:“因為你終于發覺,在你一生之中,只有她待你赤誠真摯,不過,如果她今日不是環球聞名,你也不會那麼容易想起她,可是這樣?”

我終于轉身離去。

在街上,我籲出一口氣。

回到家,將自己大力-到沙發里。

隨即發覺山口已經覆了信。

“已即刻動身前來相見”。

我有點感動,無論是誰,總會有事在身,立刻丟下出門,並不容易。

這時有人敲門,是最著名花店迭來一大益雪白的茶花,朵朵碗口大,卡片上署名是山口。

那送花使者隨即又再上來一次,滿臉笑容,“莊小姐,這也是你的。”

這次是一盆桅子花,香氣撲鼻,叫人心酸,呵一個女子最好的歲月,也不過是這幾年,之後就得收心養性,發奮做人,持家育兒,理想時間精力全部都得犧牲掉。

我把名片抽出來一看,上面親筆寫著表弟二字,不禁自心底笑出來。

可愛的周元立,他對我的感覺,像我對他一樣嗎?

電話鈴響了,我用不能以理智解釋的溫和聲調說:“你好嗎?”

對方愕然,只得含笑答:“我很好,你呢?”

聲音完全陌生,我不禁問:“哪一位?”

“是莊小姐吧,我們並沒有見過面,我的名字叫阿利羅夫。”

啊,都出現了。


“莊小姐?”

“是,我在這里。”

“我想與你見個面。”

“當然,我每天都有時間,請問你呢?”

“好一位爽快的小姐,聽說是位作家。”

“見笑了。”

“作品有興趣譯為英語嗎?”

我笑笑不出聲,這是餌,方便他行事。

“英語市場比較大。”

“的確是,我在等倫敦的消息。”

“現代女性做事真有部署,絕不含糊,對,明早上午十時我到府上接你。”

“一言為定。”

他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他是誰,不用詳加介紹。

我收拾旁騖,坐在寫字怡面前,努力工作。

一經投入,思維倒也暢順,一做就到深夜。

累了,伸個懶腰,發覺大腿已經麻痹,連忙起來走幾個圈子。

這種職業,做到三十歲,已是半條人命。

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第一線日光射進室來,我驚醒,有約,需認真妝扮。

立刻洗頭沐浴並且取出見客服裝。

日間見客人最適合的服裝便是白上衣及藍長褲。

當然,世上有一百種白上衣及一千種藍長褲,挑好一點的牌子來穿自然不會錯。

正把濕發往後梳,門鈴響起來。

我赤足去開門。

門外站著阿利羅夫,小個子,黑皮膚,鷹鼻,比我想象中有威嚴,他那種樣子的人,青年也似中年,不過,其正中年了,仍是中年。

“羅夫先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我是莊自修。”

他的神情忽然有點呆滯,半晌,黯然說:“驟眼看,真會誤會你是莊杏友,原來姑侄可以這樣相像。”

我不禁問:“真的酷似?”

他點頭,“尤其是臉上那一絲茫然。”

我笑,“我剛睡醒,所以有點手足無措,不常常這樣。”

他端詳我,“是,你調皮活潑得多。”

他四周圍打量一會,自在地坐下。

“我做杯大大的黑咖啡給你。”

“一定是杏子告訴你我喝這個。”

“不錯。”

“杏子有病。”

我難過得垂首,“是。”

他又說:“你不高興的時候像熬了她。”

“她一直落落寡歡?”

他頷首,“我出盡百寶,未能使她開顏。”

“她現在心情不錯。”

我對阿利羅夫比較客氣,誠意與他對話。

當下他說:“那是因為她已與孩子團聚。”

“羅夫先生,你找我何事?”

他圍顧環境:“沒想到用中文寫作也可以維持這樣高生活水准。”

“我比較幸運。”

阿利忽然問我:“你可怕窮?”

“怕,人一窮志即短,樣子就丑。”

“我也怕,可是,你會不會因此出賣靈魂?”

我微笑:“絕不。”

“你們這一代重視真我。”

“羅夫先生,你約我見面,就是為看談論靈魂與肉體?”

他終于講出心中話:“自修,聽說你在寫杏子的故事?”

“是。”

“全部用真姓名?”

“不,會用逸名。”

“我可以看看原稿嗎?”

“我只得一個比較詳細的大綱,許多細節,還需添加。”

“如果你把原稿交出,我可以介紹英文出版商給你。”

我沉默。

他們都想得到原稿,為什麼?“你的著作如果全部譯為英語,包裝出售,是可住到法屬利維拉,與王子公主來往。”

我笑笑,“我也憧憬過這種豪華享樂生活,可是我得聲明,故事里並無你營業秘密,也沒有損害到你人格。”

阿利隔一會兒才問:“她如何看我?”

“她很尊重你。”

“她可有愛我?”他伸長了脖子。

我殘酷地答:“不。”

他頹然垂首,突現蒼老之態。

“羅夫先生,你的婚姻愉快否?”

“尚可,我已經是外公了。”

“呵,令千金早婚。”

“由我一手促成,女子在社會打滾,無比心酸。”

“你說得對。”

“自修,請考慮我的建議。”

“拙作哪里有什麼價值。”

他笑,“你的機智靈活,勝杏子百倍。”

“我把這當作褒獎。”

他當然也看到了客廳里的花,“善待你的追求者。”

他站起來告辭。

到了門口又再轉過頭來,“女子是否只有在危急時才會想到我這種男人?”

我有點難過,端詳他一會兒,“誰說的,像你這般有財有勢的男士在都會里一站不知多少女子意亂情迷。”

他嗤一聲笑出來,過一刻才說:“你的小說一定相當精采。”

我點頭,“許多讀者都如是說。”

他伸手在我頭頂掃幾下,擾亂我的頭發。

我松一口氣,關上大門。

到了今天,他還想追尋他在杏子心目中地位,特地走這一趟。

真希望也有人那樣愛我一輩子,不管是誰都可以。

心最靜的時候,元立的電話來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桅子花?”

“我有個朋友,看遍你的故事,對你的愛惡,了如指掌。”

我想起來,“元立,你的祖母尚健在否?”

“她已于去年辭世。”

“你姑媽周星芝呢?”

“她長居新加坡,與我們沒有太多往來。”

“童年時可有想念母親?”

“很遺憾,沒有,我一直以為王女士是我媽媽。”

“她很喜歡你?”

“溺愛。”

“你真幸運。”

“我一早知道。”他笑。

“杏友姑媽今天如何?”

“我這就去看她。”

我叮囑說:“你在她面前,多提著我,那麼她想起來便會叫我喝茶。”

“我知道。”

“喟,有人按鈴,我得去看看是誰。”

放下電話,去打開門,嚇一跳,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他是誰,他也知道我是誰,互相凝視半晌,在同一時間伸出手來緊緊握住。

“山口。”

“莊!”

他約三十來歲,高大強壯,身段統共不像東洋人,頭發染成棕黃色,十分時髦地穿著爬山裝束,談不上英俊,可是充滿自信,有男子氣慨。

我先問:“見了面,有無失望?”

“你漂亮極了,超乎我想象,對,你對我感覺如何?”

“請進來說話。”

他拖著一大只手挽行李入屋,四周圍打量過,大聲道:“嘩,沒想到你還這樣富有。”

“哪里哪里。”

他訴苦:“所以對我們不啾不睬。”

“你訂了哪間酒店?”

他自己到廚房找飲料,“中文寫作酬勞可以提供這樣妥善的生活嗎?”

“喂,你住哪里?”

他喝一口礦泉水,“喂,你叫我來,當然是住你家。”

我啼笑皆非,瞪住他。

“你給我的照片,那不是你,你欺騙我。”

我攤攤手,“照片中人比我標致。”

“不,你好看得多。”

“山口,我家極多人進出,你不會喜歡。”

“我才不理你有多少男朋友,我們是手足。”

“我沒說過我有男友。”

他忽然問:“那些小說,都是你寫的嗎?”

“怎麼樣?”

“你不像願意苦苦筆耕的女子。”

“這是褒是貶?”

他在客房張望一下,捧出行李,往床上一躺,“唔,舒服。”

“你此行目的如何?”

“一定要不遺余力捧紅你。”

我訕笑。

我把臉趨到他面前,“我自信才華蓋世,何需死捧。”

他枕著雙臂看看我,“要不是好小說難找,我早已愛上你。”

“你文如其人。”

“很少碰見像你那麼有性格的女子。”

“你在此住上三天使知我披頭散發天天死寫,毫無心性。”

他意外,“你意思是,我可以住在你處?”

“咦,這不是你意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