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介民和顧曉妍也下了車,默默的站在余老道的身後,半晌,忽聽一聲清脆悠揚的罄聲從道觀中傳出,那聲音好似有靈性一般,在半空中久久回蕩,聽得幾個人不禁有些癡了.
"一住行窩幾十年,蓬頭長目走如癲.海棠亭下重陽子,蓮葉舟中太乙仙.無物可離軀殼外,有人能悟來生前......"余老道忽然朗聲吟道,嗓音雄渾蒼勁,與那盤旋在空中的罄聲交相輝映,渾然天成.
還沒等他吟完,道觀的山門中便也傳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出門一笑無拘礙,云在西湖月在天."隨即,一個身材高大,須發皆白的道士大步走了出來,站在山門正中,一手持著拂塵,一手打了個揖,朗聲說道:"福生無量天尊,師兄,道全在此等你多時了."說完,快步走下台階,徑直朝余老道而來.
余老道也迎了過去,陳曦心里還有點激動,本來以為幾十年沒見面的老朋友,一定要來個熱烈的擁抱,隨後老淚縱橫,訴說思念之苦,不料二位老者走到一起,互相對視了一眼,便撫掌大笑,那笑聲之爽朗,引得周圍不少人側目觀看,都不知道這一對兒老道士在干什麼.
笑過之後,余老道微微側了下身,指著陳曦幾個人道:"師弟,你看看,還有誰跟我一起來了?"
胡道全第一眼看見的自然是陳曦,還微笑著朝他點了下頭,可目光隨即被站在陳曦身後的胡介民所吸引,頓時愣在了那里.
三十五年的光陰改變了很多,他拋家棄子之時,胡介民正青春年少,可如今已經是年過半百,歲月早將容顏雕刻成了另外的樣子,但是胡道全只看了一眼,還是立刻認出了他.
風風雨雨這麼多年,隨著自身地位的提升,胡介民對父親的怨恨已經少了很多,尤其聽陳曦說,父親心中也非常愧疚,並去日無多之時,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情感一下子被激發了出來.
他甚至感覺有些理解父親了,人的一生,有追求總比沒追求好,信仰共產主義和信仰道教,其實並沒什麼本質的區別,能畢生為信仰而活著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在某種意義上說,如果不是因為父親的離去,他便不會發憤圖強,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和成就了.
三十五年了,那份久違的親情雖然有些生疏,但一經點燃,便立刻熊熊燃燒起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了過去,略微猶豫了下,雙膝一軟,情不自禁的跪了下去,卻被胡道全一把攙住了.
與剛才撫掌大笑的灑脫不同,胡道全喊了一聲介民,便涕淚橫流,泣不成聲.胡介民也哭了,而且是咧著大嘴哭,陳曦第一次見到這個平日里最敬重的男人哭成這個樣子,不禁也很動容.
其實,他的眼窩也淺,見人家父子抱頭痛哭,眼圈也有些濕潤了,但又覺得自己哭得有點沒道理,並且有拍馬溜須之嫌,于是趕緊轉過身去,假裝眼睛里進了沙子,擦了一把奪眶而出的淚水.
回頭再一看,顧曉妍已經淚眼婆娑,不過與他不同,顧曉妍非但不掩飾自己動情,而且走上前去,貼心的取出一包紙巾塞給胡介民,口中連聲說道:"胡總,別在這兒哭了,還是進去說話吧."
一直沒吱聲的余老道也勸道:"算了,既然圓了夙願,那就該高興才是,人生苦短,如白駒過隙,再哭一陣,恐怕就到時辰了."
一句話說完,胡道全立刻便止住了哭聲,用袍袖擦拭了下臉上的淚水,朝余老道深深一揖,平靜的說道:"師兄教誨的是,看來,我這修為還是不夠啊."說完,又轉過身,盯著胡介民看了一陣,緩緩道:"介民,我生平所虧欠者,唯妻兒也,所幸你成就了一番事業,我心甚慰,今日一見,此生再無憾事,當放心而去了."
這一番話聽得胡介民一頭霧水,用紙巾擦了下眼淚,哽咽著道:"爸,你還是跟我回家吧,也享受下天倫之樂,這修道,在哪里都一樣啊."
胡道全卻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如年輕人般燦爛,似乎這一輩子的開心事,都凝聚在這笑容之中.陳曦遠遠看去,心中忽然升起一絲異樣,就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
胡道全和余老道攜手朝觀中而去,幾個人只好默默的跟在後面,顧曉妍更是走在胡介民身邊,輕聲安慰著情緒還有些激動的領導.
道觀中的眾道士也都趕了過來,紛紛跪倒在余老道面前行禮,余老道則一改嘻嘻哈哈的樣子,逐一伸手攙起來,口中念念有詞,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在胡道全的陪同下,余老道在三清殿前焚香叩頭,參拜了三位天尊,又去後殿拜了太上老君和玄衣祖師,這才和胡道全手拉手進了後院,眾人和道士們也都緊緊跟隨.
到了院子里,陳曦昨天遇到的那位叫做道廣的中年道人,打開了精舍的門,然後又燃上了一炷香,畢恭畢敬的送進屋內,隨後輕手輕腳的退了出來,並關上了房門,所有道士都跪坐在院中,低著頭默默的誦讀著經文,一時之間,小小的院落里充斥著誦經之聲,顯得莊嚴神聖,令陳曦等三個俗家人都有些不自覺的怯了.
那種怯,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敬畏,不由自主的安靜下來,連大氣都不敢出.
就這樣一直站著,直到夕陽將院中的老槐樹染成了一片金色,誦經終于在一聲清脆的罄聲中停了下來.
道廣走到門口,低聲問道:"師父,您可安然否?"連問了兩聲,均沒有任何回答.
陳曦的臉色忽然變了,他扭頭看了眼胡介民和顧曉妍,發現兩個人的臉上還是一片茫然,于是也顧不上許多,拔腿便往精舍房門而去,剛到門口,卻被道廣攔住了.
"善信留步!"道廣深深一揖,說完,輕輕推開房門,往里面看了一眼,隨即高聲說道:"福生無量天尊,師父和道真師叔已經羽化成仙了,真是造化啊!"眾道士隨即又開始高聲誦經,而且鍾罄齊鳴,場面蔚為壯觀.
"什麼!羽化成仙?"陳曦頓感眼前一黑,他猛的將道廣扒拉開,探頭往屋子里一看,只見余老道和胡道全二人在炕上盤膝而坐,神態安詳,猶如睡著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