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公孫丑下

孟子曰:“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環而攻之

而不勝。夫環而攻之,必有得天時者矣;然而不勝者,是天時不如地利也。城非

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堅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

人和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谿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

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孟子將朝王,王使人來曰:“寡人如就見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風。朝,將

視朝,不識可使寡人得見乎?”對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

於東郭氏。公孫丑曰:“昔者辭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

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問疾,醫來。孟仲子對曰:“昔者有王命,有采

薪之憂,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趨造於朝,我不識能至否乎?”使數人要於路,

曰:“請必無歸而造於朝!”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內則父子,外

則君臣,人之大倫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見王之敬子也,未見所以敬王也。”

曰:“惡!是何言也!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豈以仁義為不美也?其心曰:

‘是何足與言仁義也’云爾,則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

前,故齊人莫如我敬王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謂也。禮曰:‘父召,無諾;

君命召,不俟駕。’固將朝也,聞王命而遂不果,宜與夫禮若不相似然。”曰:

“豈謂是與?曾子曰:‘晉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

我以吾義。吾何慊乎哉?’夫豈不義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達尊三:

爵一,齒一,德一。朝廷莫如爵,鄉黨莫如齒,輔世長民莫如德。惡得有其一以

慢其二哉?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其尊德樂道,

不如是不足以有為也。故湯之於伊尹,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王;桓公之於管

仲,學焉而後臣之,故不勞而霸。今天下地丑德齊,莫能相尚,無他,好臣其

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湯之於伊尹,桓公之於管仲,則不敢召。管仲且猶不

可召,而況不為管仲者乎?”

陳臻問曰:“前日於齊,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於宋,餽七十鎰而受;

於薛,餽五十鎰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則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則前日

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於此矣。”孟子曰:“皆是也。當在宋也,予將有遠行,

行者必以贐;辭曰:‘餽贐。’予何為不受?當在薛也,予有戒心;辭曰:

‘聞戒,故為兵餽之。’予何為不受?若於齊,則未有處也。無處而餽之,

是貨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貨取乎?”

孟子之平陸,謂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則去之否乎?”

曰:“不待三。”“然則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饑歲,子之民,老羸轉於溝壑,

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為也。”曰:“今有受

人之牛羊而為之牧之者,則必為之求牧與芻矣。求牧與芻而不得,則反諸其人乎?

抑亦立而視其死與?”曰:“此則距心之罪也。”他日,見於王曰:“王之為都

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為王誦之。王曰:“此則寡人之罪也。”

孟子謂蚳鼃曰:“子之辭靈丘而請士師,似也,為其可以言也。今既

數月矣,未可以言與?”蚳鼃諫於王而不用,致為臣而去。齊人曰:“所

以為蚳鼃則善矣,所以自為則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聞之也,

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我無官守,我無言責也,

則吾進退,豈不綽綽然有餘裕哉?”

孟子為卿於齊,出吊於滕,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王驩朝暮見。反齊滕之

路,未嘗與之言行事也。公孫丑曰:“齊卿之位,不為小矣。齊滕之路,不為近

矣。反之而未嘗與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孟子自齊葬於魯,反於齊,止於嬴。充虞請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

敦匠,事嚴,虞不敢請。今願竊有請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槨無度,

中古,棺七寸,槨稱之。自天子達於庶人,非直為觀美也,然後盡於人心。不得,

不可以為悅;無財,不可以為悅。得之為有財,古之人皆用之,吾何為獨不然?

且比化者勿使土親膚,於人心獨無恔乎?吾聞之,君子不以天下儉其親。”

沈同以其私問曰:“燕可伐與?”孟子曰:“可。子噲不得與人燕,子之不

得受燕於子噲。有仕於此,而子悅之,不告於王而私與之吾子之祿爵,夫士也亦

無王命而私受之於子,則可乎?何以異於是?”齊人伐燕。或問曰:“勸齊伐燕,

有諸?”曰:“未也。沈同問‘燕可伐與’,吾應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

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則將應之曰:‘為天吏,則可以伐之。’今有殺人者,

或問之曰:‘人可殺與?’則將應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殺之?’則

將應之曰:‘為士師,則可以殺之。’今以燕伐燕,何為勸之哉?”

燕人畔。王曰:“吾甚慚於孟子。”陳賈曰:“王無患焉。王自以為與周公

孰仁且智?”王曰:“惡!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

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盡也,而況於

王乎?賈請見而解之。”見孟子,問曰:“周公何人也?”曰:“古聖人也。”

曰:“使管叔監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諸?”曰:“然。”曰:“周公知其將畔

而使之與?”曰:“不知也。”“然則聖人且有過與?”曰:“周公,弟也;管

叔,兄也。周公之過,不亦宜乎?且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

古之君子,其過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見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

豈徒順之,又從為之辭。”

孟子致為臣而歸。王就見孟子,曰:“前日願見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

今又棄寡人而歸,不識可以繼此而得見乎?”對曰:“不敢請耳,固所願也。”

他日,王謂時子曰:“我欲中國而授孟子室,養弟子以萬鍾,使諸大夫國人皆有

所矜式。子盍為我言之!”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孟

子曰:“然。夫時子惡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辭十萬而受萬,是為欲富乎?

季孫曰:‘異哉子叔疑!使己為政,不用,則亦已矣,又使其子弟為卿。人亦孰

不欲富貴?而獨於富貴之中有私龍斷焉。’古之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者,

有司者治之耳。有賤丈夫焉,必求龍斷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為賤,

故從而征之。征商自此賤丈夫始矣。”

孟子去齊,宿於晝。有欲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應,隱幾而臥。客不悅,

曰:“弟子齊宿而後敢言,夫子臥而不聽,請勿複敢見矣。”曰:“坐!我明語

子。昔者魯繆公無人乎子思之側,則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

則不能安其身。子為長者慮,而不及子思。子絕長者乎?長者絕子乎?”

孟子去齊。尹士語人曰:“不識王之不可以為湯武,則是不明也;識其不可,

然且至,則是干澤也。千里而見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後出晝,是何濡滯也?士

則茲不悅。”高子以告。曰:“夫尹士惡知予哉?千里而見王,是予所欲也。不

遇故去,豈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予三宿而出晝,於予心猶以為速,王庶幾改

之!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後浩然有歸志。予雖然,

豈舍王哉!王由足用為善,王如用予,則豈徒齊民安?天下之民舉安。王庶幾改

之!予日望之!予豈若是小丈夫然哉?諫於其君而不受,則怒,悻悻然見於其面,

去則窮日之力而後宿哉?”尹士聞之,曰:“士誠小人也。”

孟子去齊,充虞路問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聞諸夫子曰:‘君子

不怨天,不尤人。’”曰:“彼一時,此一時也。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

名世者。由周而來,七百有餘歲矣。以其數,則過矣;以其時考之,則可矣。夫

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吾何為不豫哉?”

孟子去齊,居休。公孫丑問曰:“仕而不受祿,古之道乎?”曰:“非也。

於崇,吾得見王,退而有去志,不欲變,故不受也。繼而有師命,不可以請。久

於齊,非我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