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

為了研究亞洲婦女史上關于賣身海外的妓女這個專題,年青的女學者三谷圭子遍訪
了島原和天草兩地,那里當年送出的南洋姐最多,可是島上的居民都絕口不提.就在她
的旅程快要結束的時候,卻在一個飯館里意外地遇見了一位當年的南洋姐--年邁的阿
崎婆.
走進阿崎婆家一看,圭子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山崖下雜草叢中,一椽茅房沒有
窗欞似要倒坍.被主人收養的成群野貓在屋中亂竄,破爛的席子下結下了蜈蚣的窩.剛
收拾下身子,只聽得門外來了兩個女人:
"呀,這是誰呀?"其中的一個問.
"這是我兒子勇治的媳婦."阿崎婆泰然自若地回答.
圭子一下子驚愕了,但她很快就將計就計地答應下來.
前來察看虛實的女人走了.阿崎婆這才感激地說:"連我兒子勇治都嫌家里髒,一
直不肯來.兒媳婦更不用說了,連封信都不給.您下次再來天草,可要到我家來啊,我
到死也忘不了您."說畢俯下頭去,圭子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阿崎婆的溫厚使圭子懷念不已.一個月後,她再次來到阿崎婆家,決定在那里住些
日子,對她進行深入的了解,考察.
她們在一起開始了奇妙的共同生活.洗臉時臉盆是漏的,盆下有孑孓游動.吃的是
米麥摻半的糙米飯,小菜只有用鹽水或醬油湯煮的土豆泥.圭子實在難以下咽,阿崎婆
卻吃得津津有味.一次郵差送來一封掛號信,是她兒子從京都寄來的.里面只有四千元
紙幣,連封信都沒有.阿崎婆就靠這一點錢苦熬一個月的生活.令圭子頭痛的還有這里
沒有廁所.有一次她在屋後隱蔽處解手,忽然從竹林道上竄出一個人來,嘻皮笑臉地說:
"誰不知道這里來了個大美人兒,往後請多關照!"
一周後的一個下午,圭子與阿崎婆一起到附近淺灘上去拾蛤蜊,阿崎婆無意間說到
這里很窮,所以誰家都有人出外干活的話."到哪里去?""早些都是漂洋過海,到南
洋去唄!"圭子見好不容易提到了去南洋的事,就抓緊機會引出話題,問她去了多久.
阿崎婆立刻又繃緊臉不作聲了.
就在這天夜里,上次竹林中竄出的那個人--阿大,突然撲到圭子身上,圭子極力
掙紮,一下把他推倒.阿大恨恨地說道:"你別那麼裝腔作勢,還是跟這老婆子學個樣
兒好!"阿崎婆一聽這話,立時變了臉色,懊喪地說:"男人全是壞東西!我有親身經
曆,所以知道……"這才把她的一肚子苦水向圭子倒了出來--
那是明治四十年,七歲的阿崎死了父親,六年後她的伯父死了妻子,就硬逼著她媽
給他續了弦.這時,親戚太郎造跑來對阿崎和她的哥哥矢須吉說:"阿崎要不要下南洋?
到了那里,穿得好,吃得好!"就這樣,以三百元錢的代價,把阿崎騙了出去.臨別那
天,阿崎媽熬夜給女兒織布做了件衣裳,矢須吉走到海邊,狠狠地用鐮刀在自己膝蓋上

吹了一刀.阿崎和其他幾個姐妹一起,被塞進煤船,偷渡到了南洋.
馬來西亞東部的山打根是一個英屬殖民地的商埠,煙花巷內的妓院鱗次櫛比.太郎
造開的是八號館.阿崎初來,沒馬上接客,只管跑腿打雜.那時,她親眼看到有的阿姐
哭訴被男人死乞白賴纏住不放,整宿不得安睡.生活給了她一種陌生和可怕的印象.
第一次接客時,阿崎是被逼就范的.她堅決不肯,太郎造卻對她又踢又打,一把抓
起,拖進屋里,關上房門.床上躺著個當地土人,面孔黝黑,打著赤膊,又高又大.他
塞給阿崎一塊英國硬幣,就把她摔上了床……
天長日久,阿崎也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沒有了昔日的厭惡,她也換了個人似的,
變得笑魘迎人.在南國調情的音樂聲中,她能夠用各種土話去拉攏當地的嫖客,根本不
分什麼白人,日本人,土人.
"說起來,沒有比當妓女更痛苦的營生了."說到這里,阿崎婆歎了口氣,"不管
傷風,肚痛還是頭痛,甚至一個月的那幾天里,也不能歇著."
"那麼,您年輕時,就沒有過幸福,譬如說,就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聽圭子這樣一問,阿崎婆又說出了她在山打根八號館的一段往事--
那是大正七年的一個深夜,阿崎送客出來,見屋後有個年輕男子一直盯著她看.她
便把他邀入屋內.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叫竹內,從日本來的橡膠園看門人,是喜歡她,
常來這里等她出來,以便看上一眼.但他不敢在這里過夜,因為他沒有足夠的錢.阿崎
被他的真情打動,當即讓他留宿,含淚對他說:"我到這里已經五年了,一直受那班畜
生一樣的男人作踐……往常拉客人進屋,不過是為賺錢,今兒晚上,我要作一個真正的
女人!"
打那以後,竹內差不多天天來.他們總是約好時間,瞞著太郎造進出,天不亮就走.
竹內還向她表示:"等我賺上一大筆錢,一定來娶你!"在阿崎死寂的心里,燃起了對
未來的希望.
一天,八號館忽然一陣騷動.傳來一個消息,日本軍艦靠岸了.霎時間,一大群水
兵和下級軍官湧入館內,每人摔下五元錢就直往房間內沖.老板規定:一人接待三十個!
等潮水退去,阿崎像堆敗絮似地躺倒在床上.竹內這時進來,看到這副情景,泛起一縷
愛憐之情,給她蓋上了衣服,但從此再也沒有來過.後來聽說他和橡膠園主的女兒結了
婚!阿崎這份心思完全落了空!從此,她對男人就再也不癡心了!
非人的生活一天天流逝,八號館這時又換了主人.老板把這份家當盤給了一個叫阿
菊媽的老南洋姐,人販子余三郎又勾結流氓勢力把一部分姐妹賣到了金邊.多虧了阿菊
媽,由于她自己有著慘痛的經曆,在流氓惡勢力面前凜然斗爭,這才使館內姐妹少受一
點欺凌.
一次大戰後,買賣婦女兒童受到世界輿論的譴責,日本的國力也開始強大.余三郎

搖身一變,成了亞洲物產駐新加坡分行經理,居然指責"妓院賣淫,有傷同胞體面,實
在是樁國恥".阿菊媽當面把他痛斥了一頓,自己也氣得病倒在床.臨死以前,她語重
心長地勸姐妹們不要再回到日本去,並拿出一大包光燦燦的戒指分發給每個人,含淚說:
"我早年到了南洋,賣身為娼.我不要男人的錢,只要他們的戒指,只只戒指都是我血
淚的見證!"
"生前,阿菊媽在山打根郊外的原始森林里,砍掉一片林子修了一座公墳,為的是
憑吊客死山打根的日本人."阿崎婆向圭子述說著,"可是我沒聽從阿菊媽的話,回到
了祖國.我感到非常的寂寞,極度的悲哀,想家想得好淒苦,我就回來了."
可是,在南洋飽經人世憂患的阿崎,回來後卻被當頭潑上一盆冷水.當年為她砍成
了瘸腿的哥哥對她表情淡漠.他不讓她給鄰居報信,不讓她去分發從南洋帶回來的禮物,
還和妻子商量著不許她碰由她從南洋寄回錢來造的房子.人們一聽說她是從國外謀生回
來,都用白眼相看.回到日夜思念的祖國,日夜思念的家,阿崎的一顆心真正地破碎了.
她請了五名漁夫,十個藝妓,飲酒胡鬧,自暴自棄.她把阿菊媽給她的戒指一下撒
了出去……然後,她離開家鄉,悠悠晃晃到了滿洲,結了婚,生了兒子.好不容易掙辦
起的一份家當,又在戰爭中一下被毀.兒子娶親時,竟又把她打發回天草,因為當過妓
女的母親會使媳婦在人前抬不起頭……
和阿崎婆告別那天,圭子向她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總想什麼時候寫成書,讓真
相大白于世,可我一直瞞著您,欺騙了您,請您原諒我!"說到這里,圭子失聲痛哭起
來.
"你要寫書,那就寫吧.只要寫的是實實在在的事,就不用擔心什麼,用不著怕."
阿崎婆溫柔地寬慰著她.
臨別前,圭子要給她留下一點錢,阿崎婆執意不要,卻說:"倘使你回東京還有別
的毛巾,現在用的這一條,能不能送給我?用到這條毛巾,就會想起你的."說完,強
作笑容,忽然臉一抽搐,忍不住回過頭去號啕大哭.
在山打根的原始森林里,圭子終于找到了阿菊媽的墓.周圍古木參天,蒼翠茂密.
在數百平方米的墓地上,豎立起了一座座墓碑,有的已經東倒西歪.突然,圭子驚奇地
發現,這些南洋姐的墓碑方向不是朝南就是朝西,全都背向日本的方向--北面--而
立.
圭子的心靈受到了極大沖擊.她喃喃地說:"阿崎婆,她們全都背向日本,長眠在
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