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  張陳王周傳第十

張良字子房,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

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少,未宦事韓。

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翻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為韓報仇,以五世相韓

故。

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至

博狼沙中,良與客狙擊秦皇帝,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急甚。

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

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

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歐之。為其老,乃強忍,下取履,因跪進。

父以足受之,笑去。良殊大驚。父去里所,複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

明,與我期此。”良因怪,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

“與老人期,後,何也?去,後五日蚤會。”五日,雞鳴往。父又先在,複怒曰:

“後,何也?去,後五日複蚤來。”五日,良夜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

“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是則為王者師。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

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遂去不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良因異

之,常習讀誦。

居下邳,為任俠。項伯嘗殺人,從良匿。

後十年,陳涉等起,良亦聚少年百余人。景駒自立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

從之,行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遂屬焉。沛公拜良為廄將。良數以

《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喜,常用其策。良為它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

殆天授。”故遂從不去。

沛公之薛,見項梁,共立楚懷王。良乃說項梁曰:“君已立楚後,韓諸公子

橫陽君成賢,可立為王,益樹黨。”項梁使良求韓成,立為韓王。以良為韓司徒,

與韓王將千余人西略韓地,得數城,秦輒複取之,往來為游兵穎川。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余城,擊楊熊軍。沛公乃令

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二萬人擊秦峣關下軍,

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

使人先行,為五萬人具食,益張旗幟諸山上,為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

秦將果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士卒恐不從。

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再戰,

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不聽。

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為天下除殘去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

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願

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欲擊沛公,項伯夜馳至沛公軍,私見良,欲與俱去。良曰:

“臣為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為

之奈何?”良曰:“沛公誠欲背項王邪?”沛公曰:“鯫生說我距關毋內諸侯,

秦地可王也,故聽之。”良田:“沛公自度能卻項王乎?”沛公默然,曰:“今

為奈何?”良因要項伯見沛公。沛公與伯飲,為壽,結婚,令伯具言沛公不敢背

項王,所以距關者,備它盜也。項羽後解,語在《羽傳》。

漢元年,沛公為漢王,王巴、蜀,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

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許之。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

韓。良因說漢王燒絕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

道。

良歸至韓,聞項羽以良從漢王故,不遣韓王成之國,與俱東,至彭城殺之。

時漢王還定三秦,良乃遺項羽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複

東。”又以齊反書遺羽,曰:“齊與趙欲並滅楚。”項羽以故北擊齊。良乃間行

歸漢。漢王以良為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王兵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

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已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曰:“九江王布,

楚梟將,與項王有隙,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

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

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特將北擊之,因舉燕、代、齊、趙。

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良多病,未嘗特將兵,常為畫策臣,時時從。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于滎陽,漢王憂恐,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酈生曰:

“昔湯伐桀,封其後杞;武王誅紂,封其後宋。今秦無德,伐滅六國,無立錐之

地。陛下誠複立六國後,此皆爭戴陛下德義,願為臣妾。德義已行,南面稱伯,

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

酈生未行,良從外來謁漢王。漢王方食,曰:“客有為我計橈楚權者。”具

以酈生計告良曰:“于子房何如?”良曰:“誰為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

漢王曰:“何哉?”良曰:“臣請借前箸以籌之。昔湯、武伐桀、紂封其後者,

度能制其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死命乎?其不可一矣。武王入殷,表商容閭,

式箕子門,封比干墓,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矣。發巨橋之粟,散鹿台之財,同

賜貧窮,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矣。殷事以畢,偃革為軒,倒載干戈,示不複用,

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矣。休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為,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矣。

息牛桃林之野,天下不複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矣。且夫天下游士,離親

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國後,唯無複立

者,游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七矣。且楚

唯毋強,六國複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矣。誠用此謀,陛下事去

矣。”漢王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乃公事!”令趣銷印。

後韓信破齊欲自立為齊王,漢王怒。良說漢王,漢王使良授齊王信印。語在

《信傳》。

五年冬,漢王追楚至陽夏南,戰不利,壁固陵,諸侯期不至。良說漢王,漢

王用其計,諸侯皆至。語在《高紀》。

漢六年,封功臣。良未嘗有戰斗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里外,

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

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良為留侯,與蕭

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居雒陽南宮,

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上曰:“此何語?”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

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而反?”良曰:“陛下起布衣,與此屬取天

下,今陛下已為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平生仇怨。今軍

吏計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恐見疑過失及誅,故相聚而

謀反耳。”上乃憂曰:“為將奈何?”良曰:“上平生所憎,群臣所共知,誰最

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功多,不忍。”良

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先封,則人人自堅矣。”于是上置

酒,封雍齒為什方侯,而急趣丞相、禦史定功行封。群臣罷酒,皆喜曰:“雍齒

且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上者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

成皋,西有殽、黽,背河鄉雒,其固亦足恃。”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

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

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

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

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劉敬說是也。”于是上即日駕,西都關中。

良從入關。性多疾,即道引不食谷,閉門不出歲余。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爭,未能得堅決也。呂後恐,不

知所為。或謂呂後曰:“留侯善畫計,上信用之。”呂後乃使建成侯呂澤劫良,

曰:“君常為上謀臣,今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良曰:“始上數在

急困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欲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人何益!”

呂澤強要曰:“為我畫計。”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

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娒士,故逃匿山中,義不為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

誠能毋愛金玉璧帛,今太子為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為客,

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一助也。”于是呂後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

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疾,欲使太子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

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

功則從此受禍。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乃使太子將之,此

無異使羊將狼,皆不肯為用,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

侍禦,趙王常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

不急請呂後承間為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

乃令太子將,此屬莫肯為用,且布聞之,鼓行而西耳。上雖疾,強載輜車,臥而

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強為妻子計。’”于是呂澤夜見呂後。呂後承

間為上泣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之,豎子固不足遣,乃公自行耳。”于

是上自將而東,群臣居守,皆送至霸上。良疾,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

疾甚。楚人剽疾,願上慎毋與楚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為將軍監關中兵。上謂

“子房雖疾,強臥傅太子”。是時,叔孫通已為太傅,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破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

孫太傅稱說引古,以死爭太子。上陽許之,猶欲易之。及晏,置酒,太子侍。四

人者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問曰:“何為者?”

四人前對,各言其姓名。上乃驚曰:“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游乎?”

四人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辱,故恐而亡匿。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

天下莫不延頸願為太子死者,故臣等來。”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為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視曰:“我欲易之,彼四人為

之輔,羽翼已成,難動矣。呂氏真乃主矣。”戚夫人泣涕,上曰:“為我楚舞,

吾為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

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歔欷流涕。上起去,罷酒。

竟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良從上擊代,出奇計下馬邑,及立蕭相國,所與從容言天下事甚眾,非天下

所以存亡,故不著。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為韓報仇

強秦,天下震動。今以三寸舌為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于良足

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游耳。”乃學道,欲輕舉。高帝崩,呂後德良,乃

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何自苦如此!”良不得已,強聽食。

後六歲薨。諡曰文成侯。

良始所見下邳圯上老父與書者,後十三歲從高帝過濟北,果得穀城山下黃石,

取而寶祠之。及良死,並葬黃石。每上塚伏臘祠黃石。

子不疑嗣侯。孝文三年坐不敬,國除。

陳平,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治黃帝、老子之術。有田三十

畝,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平為人長大美色,人或謂平:“貧何食

而肥若是?”其嫂疾平之不親家生產,曰:“亦食糠覈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

伯聞之,逐其婦棄之。

及平長,可取婦,富人莫與者,貧者平亦愧之。久之,戶牖富人張負有女孫,

五嫁夫輒死,人莫敢取,平欲得之。邑中有大喪,平家貧侍喪,以先往後罷為助。

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後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

席為門,然門外多長者車轍。張負歸,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仲

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為,獨奈何予之女?”負曰:“固有美如陳

平長貧者乎?”卒與女。為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戒其孫

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乃父,事嫂如事乃母。”平既取張氏女,

資用益饒,游道日廣。

里中社,平為宰,分肉甚均。里父老曰:“善,陳孺子之為宰!”平曰: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此肉矣!”

陳涉起王,使周市略地,立魏咎為魏王,與秦軍相攻于臨濟。平已前謝兄伯,

從少年往事魏王咎,為太仆。說魏王,王不聽。人或讒之,平亡去。

項羽略地至河上,平往歸之,從入破秦,賜爵卿。項羽之東王彭城也,漢王

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為信武君,將魏王客在楚者往擊,殷降而

還。項王使項悍拜平為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漢攻下殷。項王怒,將誅定

殷者。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亡。度河,船人見

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下當有寶器金玉,目之,欲殺平。平心恐,乃解

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平遂至修武降漢,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是時,萬石君石奮為中涓,

受平謁。平等十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為事來,所

言不可以過今日。”于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居楚何官?”平曰:“為

都尉。”是日拜平為都尉,使參乘,典護軍。諸將盡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

亡卒,未知高下,而即與共載,使監護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

項王。至彭城,為楚所敗,引師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為亞將,屬韓王信,

軍廣武。

絳、灌等或讒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聞平居家時

盜其嫂;事魏王不容,亡而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大王尊官之,令護軍。

臣聞平使諸將,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複亂臣也,願王察之。”

漢王疑之,以讓無知,問曰:“有之乎?”無知曰:“有。”漢王曰:“公言其

賢人何也?”對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

之行,而無益于勝敗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令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

其計誠足以利國家耳。盜嫂、受金又安足疑乎?”漢王召平而問曰:“吾聞先生

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

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

士不能用。臣居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為資。誠臣

計畫有可采者,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大王所賜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

骨。”漢王乃謝,厚賜,拜以為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複言。

其後,楚急擊,絕漢甬道,圍漢王于滎陽城。漢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和。

項王弗聽。漢王謂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

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于行功賞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嫚

而少禮,士之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頓耆利無恥者亦多歸漢。

誠各去兩短,集兩長,天下指麾即定矣。然大王資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

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

王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為人意忌信讒,必內相

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以為然,乃出黃金四萬斤予平,恣所為,

不問出入。

平既多以金縱反間于楚軍,宣言諸將鍾離等為項王將,功多矣,然終不

得列地而王,欲與漢為一,以滅項氏,分王其地。項王果疑之,使使至漢。漢為

太牢之具,舉進,見楚使,即陽驚曰:“以為亞父使,乃項王使也!”複持去,

以惡草具進楚使。使歸,具以報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擊下滎陽城,項王

不信,不肯聽亞父。亞父聞項王疑之,乃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

願乞骸骨歸!”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滎陽東門,楚因擊之。平乃與漢王從城西門出去。遂入

關,收聚兵而複東。

明年,淮陰侯信破齊,自立為假齊王,使使言之漢王。漢王怒而罵,平躡漢

王。漢王寤,乃厚遇齊使,使張良往立信為齊王。于是封平以戶牖鄉。用其計策,

卒滅楚。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坑豎子耳。”

高帝默然。以問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平曰:“人之上

書言信反,人有聞知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弗知。”

平曰:“陛下兵精孰與楚?”上曰:“不能過也。”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敵

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將弗及,而舉兵擊之,

是趣之戰也,竊為陛下危之。”上曰:“為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

會諸侯。南方有云夢,陛下第出偽游云夢,會諸侯于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

子以好出游,其勢必郊迎謁。而陛下因禽之,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為然,

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游云夢”。上因隨以行。行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

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即執縛之。語在《信傳》。

遂會諸侯于陳。還至雒陽,與功臣剖符定封,封平為戶牖侯,世世勿絕。平

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計謀,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

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複賞魏無知。

其明年,平從擊韓王信于代。至平城,為匈奴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平奇

計,使單于閼氏解,圍以得開。高帝既出,其計秘,世莫得聞。高帝南過曲逆,

上其城,望室屋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雒陽與是耳。”顧問禦史:

“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余戶,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

余戶。”于是詔禦史,更封平為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

平自初從,至天下定後,常以護軍中尉從擊臧荼、陳豨、黥布。凡六出奇計,

輒益邑封。奇計或頗秘,世莫得聞也。

高帝從擊布軍還,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

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幾我死也!”用平計,召

絳侯周勃受詔床下,曰:“陳平乘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

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曰:“樊噲,帝之故人,功多,又呂後女弟呂須夫,

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即恐後悔。甯囚而致上,令上自誅之。”未至軍,

為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詣長安,而令周勃代將兵定燕。

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後及呂須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于滎

陽。平受詔,立複馳至官,哭殊悲,因奏事喪前,呂後哀之,曰:“君出休矣!”

平畏讒之就,因固請之得宿衛中。太後乃以為郎中令,日傅教帝。是後,呂須讒

乃不得行。樊噲至,即赦複爵邑。

惠帝五年,相國曹參薨,安國侯王陵為右丞相,平為左丞相。

王陵,沛人也。始為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及高祖起沛,人咸陽,陵亦聚

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擊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

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願為

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母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

而死。項王怒,亨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祖之仇。陵又

本無從漢之意,以故後封陵,為安國侯。

陵為人少文任氣,好直言,為右丞相二歲,惠帝崩。高後欲立諸呂為王,問

陵。陵曰:“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

非約也。”太後不說。問左丞相平及絳侯周勃等,皆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

今太後稱制,欲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後喜。罷朝,陵讓平、勃曰:“始

與高帝唼血而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後女主,欲王呂氏,諸君縱欲阿意

背約,何面目見高帝于地下乎!”平曰:“于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

劉氏後,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于是呂太後欲廢陵,乃陽遷陵為帝太傅,

實奪之相權。陵怒,謝病免,杜門竟不朝請,十年而薨。

陵之免,呂太後徙平為右丞相,以辟陽侯審食其為左丞相。食其亦沛人也。

漢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後為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後。其後從破項籍為

侯,幸于呂太後。及為相,不治,監宮中,如郎中令,公卿百官皆因決事。

呂須常以平前為高帝謀執樊噲,數讒平曰:“為丞相不治事,日飲醇酒,戲

婦人。”平聞,日益甚。呂太後聞之,私喜。面質呂須于平前,曰:“鄙語曰

‘兒婦人口不可用’,顧君與我何如耳,無畏呂須之譖。”

呂太後多立諸呂為王,平偽聽之。及呂太後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

立文帝,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文帝立,舉以為相。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

多;平欲讓勃位,乃謝病。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帝時,勃功不

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相讓勃。”于是乃以太尉勃為右丞相,位

第一;平徙為左丞相,位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居頃之,上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

謝不知。問:“天下錢谷一歲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洽背,愧不能對。

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上曰:“主者為誰乎?”平曰:“陛下

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谷,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何

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弩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

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填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

其職也。”上稱善。勃大慚,出而讓平曰:“君獨不素教我乎!”平笑曰:“君

居其位,獨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盜賊數,又欲強對邪?”于是絳侯自知

其能弗如平遠矣。居頃之,勃謝免相,而平顓為丞相。

孝文二年,平薨,諡曰獻侯。傳子至曾孫何,坐略人妻棄市。王陵亦至玄孫,

坐酎金國除。辟陽侯食其免後三歲而為淮南王所殺,文帝令其子平嗣侯。淄川王

反,辟陽近淄川,平降之,國除。

始,平曰:“我多陰謀,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廢,亦已矣,終不能複起,以

吾多陰禍也。”其後曾孫陳掌以衛氏親戚貴,願得續封,然終不得也。

周勃,沛人。其先卷人也,徙沛。勃以織薄曲為生,常以吹簫給喪事,材官

引強。

高祖為沛公初起,勃以中涓從攻胡陵,下方與。方與反,與戰,卻敵。攻豐。

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複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

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略定魏地。攻轅戚、東纟昬,以往至栗,取之。攻齧

桑,先登。擊秦軍阿下,破之。追至濮陽,下蘄城。攻都關、定陶,襲取宛朐,

得單父令。夜襲取臨濟,攻壽張,以前至卷,破李由雍丘下。攻開封,先至城下

為多。後章邯破項梁,沛公與項羽引兵東如碭。自初起沛還至碭,一歲二月。楚

懷王封沛公號武安侯,為碭郡長。沛公拜勃為襄賁令。從沛公定魏地,攻東郡尉

于成武,破之。攻長社,先登。攻颍陽、緱氏,絕河津。擊趙賁軍尸北。南攻南

陽守齮,破武關、峣關。攻秦軍于藍田。至咸陽,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為漢王。漢王賜勃爵為威武侯。從入漢中,拜為將軍。還定

三秦,賜食邑懷德。攻槐里、好畤,最。北擊趙賁、內史保于咸陽,最。北救漆。

擊章平、姚卬軍。西定汧。還下眉阝、頻陽。圍章邯廢丘,破之。西擊益已軍,

破之。攻上邽。東守峣關。擊項籍。攻曲遇,最。還守敖倉,追籍。籍已死,因

東定楚地泗水、東海郡,凡得二十二縣。還守雒陽、櫟陽,賜與颍陰侯共食鍾離。

以將軍從高祖擊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將卒當馳道為多。賜爵列侯,剖符世世

不絕。食絳八千二百八十戶。

以將軍從高帝擊韓王信于代,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擊胡騎,破之武泉北。

轉攻韓信軍銅鞮,破之。還,降太原六城。擊韓信胡騎晉陽下,破之,下晉陽。

後擊韓信軍于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還攻樓煩三城,因擊胡騎平城下,

所將卒當馳道為多。勃遷為太尉。擊陳豨,屠馬邑。所將卒斬豨將軍乘馬降。轉

出韓信、陳豨、趙利軍于樓煩,破之。得豨將宋最、雁門守圂。因轉攻得云中

守遬、丞相箕肄、將軍博。定雁門郡十七縣、云中郡十二縣。因複擊豨靈丘,破

之,斬豨丞相程縱、將軍陳武、都尉高肄。定代郡九縣。

燕王盧綰反,勃以相國代樊噲將,擊下薊,得綰大將抵,丞相偃、奪陘,太

尉弱、禦史大夫施屠渾都。破綰軍上蘭,後擊綰軍沮陽。追至長城,定上谷十二

縣、右北平十六縣、遼東二十九縣、漁陽二十二縣。最從高帝得相國一人,丞相

二人,將軍,二千石各三人;別破軍二,下城三,定郡五、縣七十九,得丞相、

大將各一人。

勃為人木強敦厚,高帝以為可屬大事。勃不好文學,每召諸生說士,東鄉坐

責之:“趣為我語。”其椎少文如此。

勃既定燕而歸,高帝已崩矣,以列侯事惠帝,惠帝六年,置太尉官,以勃為

太尉。十年,高後崩。呂祿以趙王為漢上將軍,呂產以呂王為相國,秉權,欲危

劉氏。勃與丞相平、朱虛侯章共誅諸呂。語在《高後紀》。

于是陰謀以為“少帝及濟川、淮陽、恒山王皆非惠帝子,呂太後以計詐名它

人子,殺其母,養之後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為後,用強呂氏。今已滅諸呂,少

帝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侯賢者立之。”遂迎立代王,是為孝文皇帝。

東牟侯興居,朱虛侯章弟也,曰:“誅諸呂,臣無功,請得除宮。”乃與太

仆汝陰侯滕公入宮。滕公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

戟,皆仆兵罷。有數人不肯去,宦者令張釋諭告,亦去。滕公召乘輿車載少帝出。

少帝曰:“欲持我安之乎?”滕公曰:“就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皇帝代

邸,報曰:“宮謹除。”皇帝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越衛端門,曰:“天子在

地,足下何為者?”不得入。太尉往喻,乃引兵去,皇帝遂入。是夜,有司分部

誅濟川、淮陽、常山王及少帝于邸。

文帝即位,以勃為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邑萬戶。居十余月,人或說勃曰:

“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厭之,則禍及身矣!”

勃懼,亦自危,乃謝請歸相印。上許之。歲余,陳丞相平卒,上複用勃為相。十

余月,上曰:“前日吾召列侯就國,或頗未能行,丞相朕所重,其為朕率列侯之

國。”乃免相就國。

歲余,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

其後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

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為證”。公主者,孝文帝女也,

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為證。初,勃之益封,盡以予薄昭。及系急,薄昭

為言薄太後,太後亦以為無反事。文帝朝,太後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

帝璽,將兵于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文帝既見勃獄辭,

乃謝曰:“吏方臉而出之。”于是使使持節赦勃,複爵邑。勃既出,曰:“吾嘗

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

勃複就國,孝文十一年薨,諡曰武侯。子勝之嗣,尚公主不相中,坐殺人,

死,國絕。一年,文帝乃擇勃子賢者河內太守亞夫複為侯。

亞夫為河內守時,許負相之:“君後三歲而侯。侯八歲,為將相,持國秉,

貴重矣,于人臣無二。後九年而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以代父侯矣,有如

卒,子當代,我何說侯乎?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視我。”負指其口

曰:“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兄絳侯勝之有罪,文帝擇勃子賢者,

皆推亞夫,乃封為條侯。

文帝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

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

入,將以下騎出入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

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軍中聞將軍之令,

不聞天子之詔。”有頃,上至,又不得入。于是上使使持節詔將軍曰:“吾欲勞

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請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于是

天子乃按轡徐行。至中營,將軍亞夫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

天子為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群

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鄉者霸上、棘門如兒戲耳,其將固可襲

而虜也。至于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月余,三軍皆罷。乃拜亞夫為

中尉。

文帝且崩時,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文帝崩,亞夫

為車騎將軍。

孝景帝三年,吳、楚反。亞夫以中尉為太尉,東擊吳、楚。因自請上曰:

“楚兵剽輕,難與爭鋒。願以梁委之,絕其食道,乃可制也。”上許之。

亞夫既發,至霸上,趙涉遮說亞夫曰:“將軍東誅吳、楚,勝則宗廟安,不

勝則天下危,能用臣之言乎?”亞夫下車,禮而問之。涉曰:“吳王素富,懷輯

死士久矣。此知將軍且行,必置間人于殽、黽厄陿之間。且兵事上神密,將軍何

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雒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

諸侯聞之,以為將軍從天而下也。”太尉如其計。至雒陽,使吏搜殽、黽間,果

得吳代兵。乃請涉為護軍。

亞夫至,會兵滎陽。吳方攻梁,梁急,請救。亞夫引兵東北走昌邑,深壁而

守。梁王使使請亞夫,亞夫守便宜,不往。梁上書言景帝,景帝詔使救梁。亞夫

不奉詔,堅壁不出,而使輕騎兵弓高侯等絕吳、楚兵後食道。吳、楚兵乏糧,饑,

欲退,數挑戰,終不出。夜,軍中驚,內相攻擊擾亂,至于帳下。亞夫堅臥不起。

頃之,複定。吳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吳、

楚既餓,乃引而去。亞夫出精兵追擊,大破吳王濞。吳王濞棄其軍,與壯士數千

人亡走,保于江南丹徒。漢兵因乘勝,遂盡虜之,降其縣,購吳王千金。月余,

越人斬吳王頭以告。凡相守攻三月,而吳、楚破平。于是諸將乃以太尉計謀為是。

由此梁孝王與亞夫有隙。

歸,複置太尉官。五歲,遷為丞相,景帝甚重之。上廢栗太子,亞夫固爭之,

不得。上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與太後言亞夫之短。竇太後曰:“皇後兄

王信可侯也。”上讓曰:“始南皮及章武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

封也。”竇太後曰:“人生各以時行耳。竇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後,乃其子

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上曰:“請得與丞相計之。”亞夫曰:

“高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後

兄,無功,侯之,非約也。”上默然而沮。

其後匈奴王徐盧等五人降漢,上欲侯之以勸後。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

陛下侯之,即何以責人臣不守節者乎?”上曰:“丞相議不可用。”乃悉封徐盧

等為列侯。亞夫因謝病免相。

頃之,上居禁中,召亞夫賜食。獨置大胾,無切肉,又不置管。亞夫心不平,

顧謂尚席取箸。上視而笑曰:“此非不足君所乎?”亞夫免冠謝上。上曰:“起。”

亞夫因趨出。上目送之,曰:“此鞅鞅,非少主臣也!”

居無何,亞夫子為父買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與錢。

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怨而上變告子,事連汙亞夫。書既聞,上下吏。吏簿責亞夫,

亞夫不對。上罵之曰:“吾不用也。”召詣廷尉。廷尉責問曰:“君侯欲反何?”

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乎?”吏曰:“君縱不欲反地上,即欲

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亞夫,亞夫欲自殺,其夫人止之,以故不得

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國絕。

一歲,上乃更封絳侯勃它子堅為平曲侯,續降侯後。傳子建德,為太子太傅,

坐酎金免官。後有罪,國除。

亞夫果餓死。死後,上乃封王信為蓋侯。至平帝元始二年,繼絕世,複封勃

玄孫之子恭為絳侯,千戶。

贊曰:聞張良之智勇,以為其貌魁梧奇偉,反若婦人女子。故孔子稱“以貌

取人,失之子羽。”學者多疑于鬼神,如良受書老父,亦異矣。高祖數離困厄,

良常有力,豈可謂非天乎!陳平之志,見于社下,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于

漢,而為謀臣。及呂後時,事多故矣,平竟自免,以智終。王陵廷爭,杜門自絕,

亦各其志也。周勃為布衣時,鄙樸庸人,至登輔佐,匡國家難,誅諸呂,立孝文,

為漢伊、周,何其盛也!始呂後問宰相,高祖曰:“陳平智有余,王陵少憨,可

以佐之;安劉氏者必勃也。”又問其次,云“過此以後,非乃所及”。終皆如言,

聖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