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答 複京中友朋

來教云:“無求飽,無求安。此心無所系著,即便是學。”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別有學在,非也。就有道則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謂別出所知見相正,淺矣。”又云:“‘苟志于仁矣,無惡也。’惡當作去聲,即侯明撻記,第欲並生,讒說殄行,猶不憤疾于頑。可見自古聖賢,原無惡也。曰‘舉直錯諸枉’,錯非舍棄之,蓋錯置之錯也。即諸枉者亦要錯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終棄也。又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只此一親字,便是孔門學脈。能親便是生機。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體取,就是保任之擴充之耳。”

來示如此,敢以實對。

夫曰安飽不求,非其性與人殊也。人生世間,惟有學問一事,故時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飽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無時敏之學,而徒用心于安飽之間,則偽矣。既時敏于學,則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學未曾到手,則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間,而故謹言以要譽于人也。今之敢為大言,便偃然高坐上,必欲為人之師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實敏事之人,豈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飽,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學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雖大,而路徑萬千,有頓入者,有漸入者。漸者雖迂遠費力,猶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轍,入壺上太行,則何益矣!此事猶可,但無益耳,未有害也。苟一入邪途,豈非求益反損,所謂“非徒無益而又害之”者乎?

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謂好學,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謂不負時敏之勤矣。、如此,則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則自然親民。如向日四方有道,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決無有厭惡之理,決無不相親愛之事,決無不吐肝露膽與我共證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認此為題目,為學脈,而作意以為之也。今無明明德之功,而遽日親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飛,且使聖人“明明德”吃緊一言,全為虛說矣。故苟志于仁,則自無厭惡。何者?天下之人,本與仁者一般,聖人不曾高,眾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惡耳。所以有惡者,惡鄉願之亂德,惡久假之不歸,名為好學而實不好學者耳。若世間之人,聖人與仁人胡為而惡之哉!蓋已至于仁,則自然無厭惡,已能明德,則自能親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聖學之所以為妙也。故曰“學不厭,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厭”“不倦”

做題目,在乎里做,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厭不倦也!

聖人只教人為學耳,實能好學,則自然到此。若不肯學,而但言“不厭”“不倦”,則孔門諸子,當盡能學之矣,何以獨稱顏子為好學也邪?既稱顏子為學不厭,而不曾說顏子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親民,教立而道行,獨有孔子能任之,雖顏子不敢當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親民,未能不厭而先學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謂得道,肆口妄言之不恥,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誠不知其何說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說親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說無厭惡。故曰“毋友不如己者”。

以此慎交,猶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賜也日損”,以其悅與不若已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親而自處于不聞過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須如顏子終身以孔子為依歸,庶無失身之侮,而得好學之實。若其他弟子,則不免學夫子之不厭而已,學夫子之不倦而已,畢竟不知夫子之所學為何物,自己之所當有事者為何事。雖同師聖人,而卒無得焉者,豈非以此之故歟!籲!當夫子時,而其及門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何怪于今!籲!是亦余之過望也,深可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