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書答 答耿中丞論淡

世人白晝寐語,公獨于寐中作白晝語,可謂常惺惺矣。“周子禮于此淨業,亦見得分數明,但不知湔磨刷滌”之云,果何所指也。

夫古之聖人,蓋嘗用湔刷之功矣。公所謂湔磨者,乃湔磨其意識;所渭刷滌者,乃刷滌其聞見。若當下意識不行,聞見不立,則此皆為寐語,但有纖毫,便不是淡,非常惺惺法也。

蓋必不厭,然後可以語淡。故曰“君子之道,淡而不厭”。若苟有所忻羨,則必有所厭舍,非淡也。又惟淡則自然不厭,故曰“我學不厭”。若以不厭為學的,而務學之以至于不厭,則終不免有厭時矣,非淡也,非虞廷精上之旨也。蓋精則一,一則純;不精則不一,不一則雜,雜則不淡矣。

由此觀之,淡豈可以易言乎?是以古之聖人,終其身于問學之場焉,講習討論,心解力行,以至于寢食俱廢者,為淡也。淡又非可以智力求,淡又非可以有心得,而其所以不得者,有故矣。蓋世之君子,厭常者必喜新,而惡異者則又不樂語怪。不知人能放開眼目,固無尋廚不奇怪,亦無奇怪而不尋常也。經世之外,甯別有出世之方乎?出世之旨,豈複有外于經世之事乎?故達人宏識,一見虞廷揖讓,便與三杯酒齊觀,巍巍堯、舜事業,便與太虛空浮云並壽。無他故也,其見大也。見大故心泰,心泰故無不足。既無不足矣,而又何羨耶。若祗以平日之所飫聞習見者為平常,而以其罕聞驟見者為怪異,則怪異平熾是兩事,經世出世便是兩心。勳、華之盛,揖遜之隆,比之三家村里甕牖酒人,真不啻幾千萬里矣。雖欲淡,得歟?雖欲“無然歆羨”,又將能歟?此無他,其見小也。

願公更不必論湔磨刷滌之功,而惟直言問學開大之益;更不必慮虛見積習之深,而惟切究師友淵源之自。則康節所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者,當自得之,不期淡而自淡矣,不亦庶乎契公作人之微旨,而不謬為“常惺惺”語也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