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書答 與焦弱侯

兄所見者,向年之卓吾耳,不知今日之卓吾固天淵之懸也。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為可喜,則必以今日之卓吾為可悲矣。夫向之卓吾且如彼,今日之卓吾又何以卒能如此也,此其故可知矣。人但知古亭之人時時憎我,而不知實時時成我。古人比之美疢藥石,弟今實親領之矣。

聞有欲殺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然弟則以為生在中國而不得中國半個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為胡地之白骨也。兄胡必勸我複反龍湖乎?龍湖未是我死所,有勝我之友,又真能知我者,乃我死所也。嗟嗟!以鄧豁渠八十之老,尚能忍死于報慵夫之手,而不肯一食趙大洲之禾,況卓吾子哉!與其不得朋友而死,則牢獄之死、戰場之死,固甘如飴也。兄何必救我也?死猶聞俠骨之香,死猶有烈士之名,豈龍湖之死所可比耶!大抵不肯死于妻孥之手者,必其決志欲死于朋友之手者也,此情理之易見者也。唯世無朋友,是以雖易見而卒不見耳。我豈貪風水之人耶!我豈坐枯禪,圖寂滅,專一為守尸之鬼之人耶!何必龍湖而後可死,認定龍湖以為塚舍也!

更可笑者:一生學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蔭後人,乃謂孔林風水之好足以庇蔭孔子,則是孔子反不如孔林矣。不知孔子教澤之遠自然遍及三千七十,以至萬萬世之同守斯文一脈者,乃學其講道學,聚徒眾,收門生,以博名高,圖富貴,不知孔子何嘗為求富貴而聚徒黨乎?貧賤如此,患難如此,至不得已又欲浮海,又欲居九夷,而弟于歡然從之,不但餓陳、蔡,被匡圍,乃見相隨不舍也。若如今人,一同無官則弟于離矣,一口無財則弟子散矣,心悅誠服其誰乎?非無心悅誠服之人也,無可以使人心悅誠服之師也。若果有之,我願為之死,莫勸我回龍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