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城-麒麟大道.
這條大道的名氣很大,且很紅火,只是和麒麟這種瑞獸沾不上太大的關系罷了,而大多玉佩,衣服上有麒麟紋飾的世家子弟,也都不喜歡來這里,無他,這兒實在是太擠了些,獸車根本走不進去,便是進去了也走不快.
處處人來人往,左右隔不了幾步便是攤位.
那邊藝人敲鑼打鼓,耍弄一些靈巧的小獸,掙得幾個銀錢,這邊茶攤上頭拿著木頭支起來一個簡單的高台,披著紅布,高坐著說書先生,講述天乾國開國之主的傳說,這個時候,下面多是些孩子,蹭著一碗茶水,就聽半晌的故事.
更有沾糖人的,叫賣糖葫蘆的,奔走往來的小童在大人膝間穿行,笑聲不止,鐵鍋架在土做的土爐子上,大火爆炒些牛肚小吃,柔軟的牛肚處理好,切成細條,大火爆炒以後撒一把辣子,再來一把香菜,放在紙質的小盒子里揣著走,邊走邊吃,也是元朔百姓喜歡的事情.
這也是達官貴人們不喜歡的地方.
那種混著油煙氣,他們眼中劣質的肉香,還有茶味的怪味兒會粘在他們身上,好幾天散不去,還有可能被某個小孩子不小心碰到,在白色的衣服上留下黑手印.
"炒栗子,炒栗子,剛出爐的炒栗子."
"來哦,上乘的燈籠柿子,插著草杆便能吸,不甜不要錢."
熱熱鬧鬧的叫賣聲音中,有少年的聲音:
"雪兒你慢些走,慢些……"
前面快步走的少女這才停下腳步來,轉過身,揚起細細的眉毛,看著急步從人流里擠過來的少年,搶先一步道:"明明是小姬你又想功法想的入了神,越走越慢了."
姬辛撓了撓頭,訥訥道:"我……我只是……"
敖雪兒現在斂去了龍族相貌,看上去只是個比姬辛還稍微小些的人族少女,眉眼清麗如畫,看到姬辛真的開始認真反思檢討的模樣,握著拳頭,換了個語氣惡狠狠地道:
"下次不准了,要不然,我就天天來找你,不讓你有空修行!"
姬辛一呆,老實道:"我不敢了."
敖雪兒抬了抬光潔的下巴,仿佛故事里得勝的女將軍一樣,可是這樣的威風模樣沒有持續了多久,笑起來,拉著姬辛的袖子,往前面的攤位跑過去,兩個孩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的,直往牛肚攤子旁邊跑.
敖雪兒在元朔城里不只認得姬辛一個,以她的身份,許許多多的貴人都想要和她結交,但是卻只和這個少年最投緣,在敖雪兒威逼而絕無利誘之下,姬辛改口叫她雪兒,她說敖這個姓氏在元朔城太太太太太顯眼了,她不喜歡旁人聽到她的姓.
她知道姬辛最看重修行,一惱怒起來就威脅姬辛不讓他修行.
姬辛一開始總是老實認真地解釋修行的重要性,就算是龍族也要修行才對,他吃過很多虧,他不希望眼前這個少女也吃那些苦頭,說便是天賦異稟,也得要每日修行,不能夠浪費自己的天賦之類的話.
可是這些話說多了,敖雪兒就會變得很不高興.
于是姬辛就學會了,這種情況下,要麼老老實實地服軟認輸,要麼說若是來玩也是好的,總不可以去講道理,然後敖雪兒便會忍不住得意地笑起來,姬辛看著她笑,自己也就笑起來.
而且,敖雪兒是不會來干擾他的修行的.
便是她比約好的時間來得更早了,也只會坐在某個地方看著他,似乎看人修行吃苦,算是個輕松有趣味的活兒,或者展開雙臂,踩在王宮別院的琉璃盞上,一搖一晃地走著,琉璃盞會發出輕輕的碰撞聲音.
有的時候少女覺得光滑的盞面舒服,褪去鞋襪,光著腳踩在上面走,一路走到最高的地方,站在昂首朝天的龍背上,那是嘲風,龍的血裔之一,不知道想起來什麼會突然得意地笑,笑聲清脆,讓姬辛想到樓簷下的風鈴.
這會兒姬辛站在敖雪兒身後,隔了有一步半的距離,少女的眸子亮瑩瑩的,看著攤販動作熟練地做牛肚小吃,無比專注,姬辛則是安靜看著她,這兒人有些多,人擠人,有個青年被擠得朝著敖雪兒靠過來.
姬辛下意識抬起手,用自己的手臂隔著敖雪兒和人流.
也不會傷到他們,只是把靠近過來的人用一股柔勁推開.
等到取了牛肚之後,敖雪兒一邊吹氣一邊用小木簽挑著吃,也分給姬辛一根,他卻只嘗了嘗味道,正走著,姬辛腳步微微一頓,有種奇怪的熟悉感覺,抬頭看過去,看到了在攤位最邊緣,一個青年擺了個攤位.
青年穿著黑色勁裝,帶著斗笠看不清楚容貌.
攤位上也只擺著一個小小的玉瓶,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也不招攬客人,自然沒有什麼人過來,姬辛不是喜歡管閑事的性格,但是也不知道怎麼地,下意識靠近那個不認識的青年,等到自己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靠近了攤位,不好走開,就開口問道:
"店家,這東西怎麼賣?"
青年還沒有開口,旁邊一個賣首飾小玩的攤販便插口道:"小哥兒你不要問了,這家伙要價高的可怕,剛剛有兩個修行者來找他,居然敢開口要黃金十萬兩,還要靈晶兩千,這不是漫天要錢麼?"
"偏偏還不肯還價,剛剛幾個修行者都沒法走了."
青年笑了笑,嗓音平緩低沉,開口道:
"我來此尋的是緣法,若是有緣,這玉瓶之物,分毫不取,輕易送他,若是無緣無分,那麼就算是拿來了黃金十萬兩,靈晶兩千枚,也是不願意出手的."
"吹牛……"
旁邊攤販翻個白眼,只道他是開口說胡話,糊弄人.
姬辛不知道為什麼,心中竟然絲毫沒有懷疑這人說的話,仿佛有一種天然的信任感,只是可惜自己沒有那麼多的銀錢,捧著個小盒子的敖雪兒在姬辛的身後跟著,晃悠到他前面一側,看了眼那玉瓶.
雙瞳有火紅泛金的流光閃過,認出了這個玉瓶,看到其中五色靈韻流動,其純粹程度幾乎要噴湧而出.
咦了一聲,抬起頭來看著攤主.
戴著斗笠的趙離也看到了這個很是眼熟的小姑娘,稍微有些驚愕.
白色空間在昨天恢複了,他也在和姬辛閑談時候,從旁側擊,知道了姬辛今日會來這里,所以離開之前,專門在這里等著,倒是沒有想到,姬辛口中的好友居然是在西蘆城曾見過的這小姑娘.
趙離並不知道敖雪兒真身,此刻看到姬辛和敖雪兒親近的模樣.
看看姬辛,又看看清麗秀美的少女,又看看姬辛,眼底恍然.
趙離的嘴角幾乎不受控制向上勾起,浮現出一個微笑來,看著敖雪兒,神色也有些親近,敖雪兒正好奇間,往前走了兩步靠近去看,突然覺得一股寒意,身子不由得顫抖了下,抬頭看到眼前戴著斗笠的攤主嘴角微笑,也不知怎的,感覺到一絲本能要叫她離這個青年遠些.
這個家伙很危險!
非常危險!
龍族的本能在提醒她.
雖然如此,在這種危險感當中,又奇異地有種,雖然危險,卻又不會傷害她的感覺,有些像是面對著會捉弄欺負自己的長輩一樣,譬如見著了睚眦和嘲風,敖雪兒小心翼翼,又往後面走了兩步,那種感覺才消失了.
正在這個時候,突然看到前面的青年笑了一聲,道:
"兩位小客人,是朋友,一起的麼?"
姬辛點頭.
趙離嘴角笑意更甚,悠然道:
"那麼我這東西便送給兩位了,分文不取……"
姬辛一怔,便要取出錢袋來,趙離起身,本來打算伸手揉一下少年頭發,想了想,變成拍肩,灑然笑道:"說了分文不取,便是分文不取,我來此求緣,緣已求到了,你便收下吧,對于你們兩個應該是有些好處."
"對了,若是凡人要用,便用清水化開便是,最多只能服用一滴."
他起身,擦著少年走過.
臨走時候,微微笑著對敖雪兒點了點頭.
敖雪兒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乖巧地不像是她.
等到他走遠了,敖雪兒才長長呼出一口氣來,伸手拍著胸脯,滿臉僥幸,姬辛有些好奇,看著她道:
"你怎麼了,雪兒?從方才起就不大像你……"
敖雪兒瞪了姬辛一眼,然後湊近了些,壓低聲音秘密地說:
"你覺得那人怎麼樣?"
姬辛想了想,道:"我覺得他很親近……"
"親近?"
敖雪兒瞪大了眼睛,皺了皺鼻子,道:"怎麼會親近?我明明感覺怕死了,那個人遮著臉,可我總覺得他是我們那邊的某個長輩,我總覺得,我以前肯定被他欺負過."
姬辛怔了下,回過頭去看,可是這里的人來人往,這一小會兒的時間,那人就已經隱沒到了人群里面,走得遠了,再看不到,姬辛有些遺憾和失落,收回了視線,看著手里的玉瓶.
想要打開,卻被敖雪兒一下按住手,道:"不要在這里開."
姬辛反應過來,點了點頭,一同回去了王宮的別院,才取出了玉瓶,才一打開上面的玉石塞子,有仿佛星辰一樣的光輝,裹挾著精純無比的五行靈韻沖出來,將姬辛和敖雪兒的身邊都充滿了.
"這是……"
敖雪兒晃著頭,笑起來:"果然……應該是天星露,是西定真洲那邊一個大派的特殊靈材,呂姨那邊也接過的,只是往日總是按滴售賣,一般來說,每一滴效果會慢慢變弱,八九滴就是極限了."
"這一瓶里面,該有二十多滴了,對你的修為大有好處……"
"我以前也吃過,味道很好,有花蜜的感覺,卻要更醇厚些."
她想了想那種味道,有些懷念.
姬辛聽著她說話,笑道:
"那位前輩說是送給我們,剩下的就分了吃吧."
敖雪兒笑嘻嘻一拍他的肩膀,雙眼發亮,道:
"不愧是小姬!"
然後伸出手指比劃了下,補充道:"給呂姨和桐姨都留下一滴."
"嗯."
"你操控法力小心些啊,你你你,這邊少了,要分得一樣多啊."
"……好."
姬辛動手操控法術,旁邊是催促的少女,是她或者徐緩或者著急的聲音.
姬辛帶著一絲笑意.
這樣的歲月,在他的過去從未有過,而在他未來的記憶中也無法被任何人取代,繁華的街道,尋常百姓們的快意和充滿了煙火氣的紅塵,無憂無慮,去看花,逛小吃,去捧著一杯涼茶聽一下午的故事,王侯將相,英雄快意,兒女情長,離愁別意.
他記憶中的元朔,是這些平凡人組成的.
這里是史官筆下朝堂世家酷烈之處,是坊間流傳著的,沒有一日無有陰謀詭計,彼此算計的牢籠,但是在未來他的漫長記憶里,在那說不出的波濤洶湧,壯闊絕麗當中,回頭看時,這里永遠有正當好的陽光,有著熏地人快要醉了的暖暖的風,數不盡看不盡的好風光,好吃食.
處處都是光啊……
………………
錚然的刀鳴聲音斷絕.
兩把鋼刀被截斷,刀刃跌落在地上.
趙離按了按斗笠,看著這兩個打算截道姬辛和敖雪兒的修行者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因為劇痛而面色煞白,動彈不得,悠然道:
"抱歉,可不能讓你壞了那兩個孩子的好心情."
"我給你們報了人間司,只要不亂動,這點內傷他們還是救得回來的."
兩個修行者面色慘白.
趙離笑了笑,轉過身,背對著元朔城離去.
"去休,去休……"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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