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計老人埋了丁同的尸體,又將他乘坐的坐騎也宰了,沒留下絲毫痕跡,然後坐在大門口,拿著一柄長刀在磨刀石上不住手的磨著.

他這一番功夫果然沒白做,就在當天晚上,霍元龍和陳達海所率領的豪客,沖進了這片綠洲之中,大肆擄掠.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但是先絕無防備,族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危害牛羊的狼群,在帳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五個婦女被擄了去.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屋里,但誰也沒對一個老人,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李文秀滿臉泥汙,躲在屋角落中,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的仇恨光芒.她卻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的佩劍懸在霍元龍的腰間,母親的金銀小劍插在陳達海的腰帶之中.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她年紀雖小,卻也猜到父母定是遭到了不幸.

第四天上,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一批狼尸回來了,當即組織了隊伍,去找這批漢人強盜複仇.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只找到了那五個被擄去的婦女.那是五具尸身,全身衣服被脫光了,慘死在大漠之上.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尸身,一起都帶了回來.

李文秀撲在父母的尸身上哀哀痛哭.一個哈薩克人提起皮靴,重重踢了她一腳,粗聲罵道:"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

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李文秀小小的心靈之中,只是想:"為什麼惡人這麼多?誰都來欺侮我?"

半夜里,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一睜開眼,只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她驚呼一聲,坐了起來,卻見計老人凝望著她,目光中愛憐橫溢,伸手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說道:"別怕,別怕,是爺爺."李文秀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伏在計老人的懷里,把他的衣襟全哭濕了.計老人道:"孩子,你沒了爹娘,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跟我住在一起.爺爺會好好的照料你."

李文秀哭著點頭,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凶惡的哈薩克漢子.這一腳踢得好重,使她腰里腫起了一大塊,她不禁又問:"為什麼誰都來欺侮我?我又沒做壞事?"

計老人歎口氣,說道:"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他從瓦壺里倒了一碗熱奶酪,瞧著她喝下了,又替她攏好被窩,說道:"秀兒,那個踢了你一腳的人,叫做蘇魯克.他是個正直的好人."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很是奇怪,道:"他……他是好人麼?"計老人點頭道:"不錯,他是好人.他跟你一樣,在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一個是他妻子,一個是他的大兒子.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他只道漢人都是壞人.他用哈薩克話罵你,說你是'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你別恨他,他心里的悲痛,實在跟你一模一樣.不,他年紀大了,心里感到的悲痛,可比你多得多,深得多."

李文秀怔怔的聽著,她本來也沒怎麼恨這個滿臉胡子的哈薩克人,只是見了他凶狠的模樣很是害怕,這時忽然想起,那個大胡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只差沒掉下來.她不懂計老人說的,為什麼大人的悲痛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但對這個大胡子卻不自禁的起了同情.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聲音很遠,但聽得很清楚,又是甜美,又是淒涼,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

李文秀側耳聽著,鳴歌之聲漸漸遠去,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些安慰,呆呆的出了一會神,低聲道:"爺爺,這鳥兒唱得真好聽."

計老人道:"是的,唱得真好聽!那是天鈴鳥,鳥兒的歌聲像是天上的銀鈴.這鳥兒只在晚上唱歌,白天睡覺.有人說,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之後變的.又有些哈薩克人說,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她的情郎不愛她了,她傷心死的."李文秀迷惘地道:"她最美麗,又最會唱歌,為什麼不愛她了?"

計老人出了一會神,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世界上有許多事,你小孩子是不懂的."這時候,遠處草原上的天鈴鳥又唱起歌來了.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淒涼.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里,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著天鈴鳥的歌唱,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里.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

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地過著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哈薩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給他治好了.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他們雖然不喜歡漢人,卻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來換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請了他去給牲口治病.

哈薩克人的帳蓬在草原上東西南北的遷移.計老人有時跟著他們遷移,有時就留在棚屋之中,等著他們回來.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天鈴鳥的歌聲,只是它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著風聲飄來了一些,跟著又聽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著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白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沈醉在歌聲之中.

那天鈴鳥唱了一會,便飛遠幾丈.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看到了這只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它在地下啄食.他啄了幾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突然間拍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將天鈴鳥罩住了.

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著天鈴鳥,鳥兒驚慌的叫聲,郁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

李文秀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叫道:"你干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天鈴鳥.你也來捉麼?"李文秀道:"干麼捉它?讓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里已抓著那只淡黃色的小鳥.天鈴鳥不住撲著翅膀,但那里飛得出男孩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