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進,全身又是像天頂上的雪那樣白.

她站在那個小山丘上,遠遠聽見音樂和歡鬧的聲音一陣高,一陣低的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一個節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跤第一的有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牛,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著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挪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上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角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同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著,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采!這件事會傳遍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郁郁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著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斗.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一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

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聽到了大家叫著"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著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斗,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擔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的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


驀地里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隔著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斗的情形.但聽著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兒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斗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一個人搖搖幌幌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

阿曼沖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眾人圍著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里來干麼?"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著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著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只一遲疑間,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沖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

但向西是永沒盡頭的大戈壁.

她小時候曾聽蘇普說過,大戈壁中有鬼,走進了大戈壁的,沒一個人能活著出來.不,就是變成了鬼也不能出來.走進了大戈壁,就會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著走著,突然之間,在沙漠中發現了一行足跡.那人當然大喜若狂,以為找到了道路,跟著足跡而行,但走到後來,他終於會發覺,這足跡原來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來走去,只是在兜圈子.這樣死在大戈壁中的人,變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進天上的樂園,始終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萬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遠不停.

李文秀曾問過計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這樣可怕,是不是走進去之後,永遠不能再出來.計老人聽到她這樣問,突然間臉上的肌肉痙攣起來,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著窗外偷望,似乎見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從來沒有見過他會嚇得這般模樣,不敢再問了,心想這事一定不假,說不定計爺爺還見過那些鬼呢.

她騎著白馬狂奔,眼見前面黃沙莽莽,無窮無盡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遠在兜圈子的鬼,越來越是害怕,但後面的強盜在飛馳著追來.她想起了爸爸媽媽,想起了蘇普的媽媽和哥哥,知道要是給那些強盜追上了,那是有死無生,甚至要比死還慘些.可是走進大戈壁呢,那是變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馬不再逃了,回過頭來,哈薩克人的帳蓬和綠色的草原早已不見了,兩個強盜已落在後面,但還是有五個強盜吆喝著緊緊追來.李文秀聽到粗暴的,充滿了喜悅和興奮的叫聲:"是那匹白馬,錯不了!捉住她,捉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