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二  雜傳第四十

○杜重威

杜重威,朔州人也。其妻石氏,晉高祖之女弟。高祖即帝位,封石氏為公主,

拜重威舒州刺史,以典禁兵。從侯益攻破張從賓于汜水,以功拜潞州節度使。范

延光反于鄴,重威從高祖攻降延光,徙領忠武,加同平章事。又徙領天平,遷侍

衛親軍都指揮使。

安重榮反,重威逆戰于宗城,重榮為偃月陣,重威擊之不動。重威欲少卻以

伺之,偏將王重胤曰:“兩兵方交,退者先敗。”乃分兵為三,重威先以左右隊

擊其兩翼,戰酣,重胤以精兵擊其中軍,重榮將趙彥之來奔,重榮遂大敗,走還

鎮州,閉壁不敢出。重威攻破之,以功拜重威成德軍節度使。

重威出于武卒,無行而不知將略。破鎮州,悉取府庫之積及重榮之貲,皆沒

之家,高祖知而不問。及出帝與契丹絕好,契丹連歲入寇,重威閉城自守,屬州

城邑多所屠戮。胡騎驅其人民千萬過其城下,重威登城望之,未嘗出救。

開運元年,加重威北面行營招討使。明年,引兵攻泰州,破滿城、遂城。契

丹已去至古北,還兵擊之,重威等南走,至陽城,為虜所困,賴符彥卿、張彥澤

等因大風奮擊,契丹大潰。諸將欲追之,重威為俚語曰:“逢賊得命,更望複子

乎?”乃收馬馳歸。

重威居鎮州,重斂其民,戶口凋敝,又懼契丹之至,乃連表乞還京師。未報,

亟上道,朝廷莫能止,即拜重威為鄴都留守。而鎮州所留私粟十餘萬斛,殿中監

王欽祚和市軍儲,乃錄以聞,給絹數萬匹以償之,重威大怒曰:“吾非反者,安

得籍沒邪!”

三年秋,契丹高牟翰詐以瀛州降,複以重威為北面行營招討使。是秋,天下

大水,霖雨六十餘日,饑殍盈路,居民拆木以供爨,剉藁席以秣馬牛,重威兵行

泥潦中,調發供饋,遠近愁苦。重威至瀛州,牟翰已棄城去,重威退屯武強。契

丹寇鎮、定,重威西趨中渡橋,與虜夾滹沱河而軍。偏將宋彥筠、王清渡水力戰,

而重威按軍不動,彥筠遂敗,清戰死。轉運使李穀教重威以三腳木為橋,募敢死

士過河擊賊,諸將皆以為然,獨重威不許。

契丹遣騎兵夜並西山擊欒城,斷重威軍後。是時,重威已有異志,而糧道隔

絕,乃陰遣人詣契丹請降。契丹大悅,許以中國與重威為帝,重威信以為然,乃

伏甲士,召諸將告以降虜。諸將愕然,以上將先降,乃皆聽命。重威出降表使諸

將書名,乃令軍士陣于柵外,軍士猶喜躍以為決戰,重威告以糧盡出降,軍士解

甲大哭,聲震原野。契丹賜重威赭袍,使衣以示諸軍,拜重威太傅。

契丹犯京師,重威以晉兵屯陳橋,士卒饑凍,不勝其苦。重威出入道中,市

人隨而詬之,重威俯首不敢仰顧。契丹據京師,率城中錢帛以賞軍,將相皆不免,

重威當率萬緡,乃訴于契丹曰:“臣以晉軍十萬先降,乃獨不免率乎?”契丹笑

而免之,遣還鄴都。明年,契丹北歸,重威與其妻石氏詣虜帳中為別。

漢高祖定京師,拜重威太尉、歸德軍節度使,重威懼,不受命。遣高行周攻

之,不克,高祖乃自將攻之。遣給事中陳同以詔書召之,重威不聽命,而漢兵數

敗,圍之百餘日。初,契丹留燕兵千五百人在京師,高祖自太原入,告者言其將

反,高祖悉誅于繁台,其亡者奔于鄴。燕將張璉先以兵二千在鄴,聞燕兵見殺,

乃勸重威固守。高祖已殺燕兵,悔之,數遣人招璉等,璉登城呼曰:“繁台之誅,

燕兵何罪?既無生理,請以死守!”重威食盡,屑麹而食,民多逾城出降,皆無

人色。重威乃遣判官王敏及其妻相次請降,高祖許之。重威素服出見高祖,高祖

赦重威,拜檢校太師、守太傅、兼中書令。悉誅璉及重威將吏,而錄其私帑,以

重威歸京師。

高祖病甚,顧大臣曰:“善防重威!”高祖崩,秘不發喪,大臣乃共誅之,

及其子弘璋、弘璨、弘璲尸于市,市人蹴而詬之,吏不能禁,支裂蹈踐,斯須

而盡。

○李守貞

李守貞,河陽人也。晉高祖鎮河陽,以為客將,其後嘗從高祖,高祖即位,

拜客省使。監馬全節軍破李金全于安州,以功拜宣徽使。

出帝即位,楊光遠反,召契丹入寇。守貞領義成軍節度使,為侍衛親軍都虞

候,從出帝幸澶州。麻荅以奇兵入鄆州,渡馬家口,柵于河東。守貞馳往破之,

契丹兵多溺死,獲馬數百匹,裨將七十餘人。徙領泰甯軍節度使,以兵二萬討之。

光遠降,其故吏宋顏悉取光遠寶貨、名姬、善馬獻之守貞,守貞德之,陰置顏麾

下。是時,凡出師破賊,必有德音赦其餘類。而光遠黨與十餘人皆亡命,捕之甚

急,樞密使桑維翰緩其制書,久而不下。言事者告顏匿守貞所,詔取顏殺之,守

貞大怒,乃與維翰有隙。

賊平行賞,守貞悉以黦茶染木給之,軍中大怒,以帛裹之為人首,梟于木間,

曰:“守貞首也。”守貞以功拜同平章事,賜以光遠舊第,守貞取旁官民舍大治

之,為京師之甲。出帝臨幸,燕錫恩禮,出于諸將。

契丹入寇,出帝再幸澶州,杜重威為北面招討使,守貞為都監。晉兵素驕,

而守貞、重威為將皆無節制,行營所至,居民豢圉一空,至于草木皆盡。其始發

軍也,有賜賚,曰“掛甲錢”,及班師,又加賞勞,曰“卸甲錢”,出入之費,

常不下三十萬,由此晉之公私重困。守貞與重威等攻下泰州,破滿城,殺二千餘

人。還,為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領天平軍節度使,又領歸德。

是時,出帝遣人以書招趙延壽使歸國,延壽詐言思歸,願得晉兵為應,而契

丹高牟翰亦詐以瀛州降,出帝以為然,命杜重威等將兵應之。初,晉大臣皆言重

威不忠,有怨望之心,不可用,乃用守貞。是時,重威鎮魏州,守貞嘗將兵往來

過魏,重威待之甚厚,多以戈甲金帛奉之。出帝嘗謂守貞曰:“卿常以家財散士

卒,可謂忠于國者乎!”守貞謝曰:“皆重威與臣者。”因請與重威俱北。于是

卒以重威為招討使,守貞為都監,屯于武強。契丹寇鎮、定,守貞等軍于中渡,

遂與重威降于契丹。契丹以守貞為司徒。契丹犯京師,拜守貞天平軍節度使。

漢高祖入京師,守貞來朝,拜太保、河中節度使。高祖崩,杜重威死,守貞

懼,不自安,以謂漢室新造,隱帝初立,天下易以圖,而門下僧總倫以方術陰干

守貞,為言有非常之相,守貞乃決計反。而趙思綰先以京兆反,遣人以赭黃衣遺

守貞,守貞大喜,以為天人皆應,乃發兵西據潼關,招誘草寇,所在竊發。漢遣

白文珂、常思等出軍擊之。已而王景崇又以鳳翔反,景崇與思綰遣人推守貞為秦

王,守貞拜景崇等官爵。又遣人間以蠟丸書遺吳、蜀、契丹,使出兵以牽漢。

文珂等攻景崇、思綰等久無功,隱帝乃遣樞密使郭威率禁兵將文珂等督攻之。

諸將皆請先擊思綰、景崇,威計未知所向。行至華州,節度使扈彥珂謂威曰:

“三叛連衡,以守貞為主,守貞先敗,則思綰、景崇可傳聲而破矣。若舍近圖遠,

使守貞出兵于後,思綰、景崇拒戰于前,則漢兵屈矣。”威以為然,遂先擊守貞。

是時,馮道罷相居河陽,威初出兵,過道家問策,道曰:“君知博乎?”威

少無賴,好蒲博,以為道譏之,艴然而怒。道曰:“凡博者錢多則多勝,錢少則

多敗,非其不善博,所以敗者,勢也。今合諸將之兵以攻一城,較其多少,勝敗

可知。”威大悟,謀以遲久困之,乃與諸將分為三柵,柵其城三面,而闕其南,

發五縣丁夫築長城以連三柵。守貞出其兵壞長城,威輒補其所壞,守貞輒出爭之,

守貞兵常失十三四,如此逾年,守貞城中兵無幾,而食又盡,殺人而食。威曰:

“可矣。”乃為期日,督兵四面攻而破之。初,守貞召總倫問以濟否,總倫曰:

“王當自有天下,然分野方災,俟殺人垂盡,則王事濟矣。”守貞以為然。嘗會

將吏大飲,守貞指畫虎圖曰:“吾有天命者中其掌。”引弓一發中之,將吏皆拜

賀,守貞益以自負。城破,守貞與妻子自焚,漢軍入城,于煙燼中斬其首,傳送

京師,梟于南市,其餘黨皆磔之。

○張彥澤

張彥澤,其先突厥部人也。後徙居陰山,又徙太原。彥澤為人驍悍殘忍,目

睛黃而夜有光,顧視如猛獸。以善射為騎將,數從莊宗、明宗戰伐。與晉高祖連

姻,高祖時,已為護聖右廂都指揮使、曹州刺史。與討范延光,拜鎮國軍節度使,

歲中,徙鎮彰義。

為政暴虐,常怒其子,數笞辱之。子逃至齊州,州捕送京師,高祖以歸彥澤。

彥澤上章請殺之,其掌書記張式不肯為作章,屢諫止之。彥澤怒,引弓射式,式

走而免。式素為彥澤所厚,多任以事,左右小人皆素嫉之,因共讒式,且迫之曰:

“不速去,當及禍。”式乃出奔。彥澤遣指揮使李興以二十騎追之,戒曰:“式

不肯來,當取其頭以來!”式至衍州,刺史以兵援之門邠州,節度使李周留式,

馳騎以聞,詔流式商州。彥澤遣司馬鄭元昭詣闕論請,期必得式,且曰:“彥澤

若不得張式,患在不測。”高祖不得已,與之。彥澤得式,剖心、決口、斷手足

而斬之。

高祖遣王周代彥澤,以為右武衛大將軍。周奏彥澤所為不法者二十六條,並

述涇人殘敝之狀,式父鐸詣闕訴冤,諫議大夫鄭受益、曹國珍,尚書刑部郎中李

濤、張麟,員外郎麻麟、王禧伏閣上疏,論彥澤殺式之冤,皆不省。濤見高祖切

諫,高祖曰:“彥澤功臣,吾嘗許其不死。”濤厲聲曰:“彥澤罪若可容,延光

鐵券何在!”高祖怒,起去,濤隨之諫不已,高祖不得已,召式父鐸、弟守貞、

子希范等,皆拜以官,為蠲涇州民稅,免其雜役一年,下詔罪己,然彥澤止削階、

降爵而已。于是國珍等複與禦史中丞王易簡率三院禦史詣閣門連疏論之,不報。

出帝時,彥澤為左龍武軍大將軍,遷右武衛上將軍,又遷右神武統軍。自契

丹與晉戰河北,彥澤在兵間,數立戰功,拜彰國軍節度使。與契丹戰陽城,為契

丹所圍,而軍中無水,鑿井輒壞,又天大風,契丹順風揚塵奮擊甚銳,軍中大懼。

彥澤以問諸將,諸將皆曰:“今虜乘上風,而吾居其下,宜待風回乃可戰。”彥

澤以為然。諸將皆去,偏將藥元福獨留,謂彥澤曰:“今軍中饑渴已甚,若待風

回,吾屬為虜矣!且逆風而戰,敵人謂我必不能,所謂出其不意。”彥澤即拔拒

馬力戰,契丹奔北二十餘里,追至衛村,又大敗之,契丹遁去。

開運三年秋,杜重威為都招討使,李守貞兵馬都監,彥澤馬軍都排陣使。彥

澤往來鎮、定之間,敗契丹于泰州,斬首二千級。重威、守貞攻瀛州不克,退及

武強,聞契丹空國入寇,惶惑不知所之,而彥澤適至,言虜可破之狀,乃與重威

等西趨鎮州。彥澤為先鋒,至中渡橋,已為虜所據,彥澤猶力戰爭橋,燒其半,

虜小敗卻,乃夾河而寨。

十二月丙寅,重威、守貞叛降契丹,彥澤亦降。耶律德光犯闕,遣彥澤與傅

住兒以二千騎先入京師,彥澤倍道疾驅,至河,銜枚夜渡。壬申夜五鼓,自封丘

門斬關而入。有頃,宮中火發,出帝以劍擁後宮十餘人將赴火,為小吏薛超所持。

彥澤自寬仁門傳德光與皇太後書入,乃滅火。大內都點檢康福全宿衛寬仁門,登

樓覘賊,彥澤呼而下之,諸門皆啟。彥澤頓兵明德樓前,遣傅住兒入傳戎王宣語,

帝脫黃袍,素服再拜受命。使人召彥澤,彥澤謝曰:“臣無面目見陛下。”複使

召之,彥澤笑而不答。

明日,遷帝于開封府,帝與太後、皇後肩輿,宮嬪、宦者十餘人皆步從。彥

澤遣控鶴指揮使李筠以兵監守,內外不通。帝與太後所上德光表章,皆先示彥澤

乃敢遣。帝取內庫帛數段,主者曰:“此非帝有也。”不與。又使求酒于李崧,

崧曰:“臣家有酒非敢惜,慮陛下憂躁,飲之有不測之虞,所以不敢進。”帝姑

烏氏公主私賂守門者,得入與帝訣,歸第自經死。德光渡河,帝欲郊迎,彥澤不

聽,遣白德光,德光報曰:“天無二日,豈有兩天子相見于道路邪!”乃止。

初,彥澤至京師,李濤謂人曰:“吾禍至矣!與其逃于溝竇而不免,不若往

見之。”濤見彥澤,為俚語以自投死,彥澤笑而厚待之。

彥澤自以有功于契丹,晝夜酣飲自娛,出入騎從常數百人,猶題其旗幟曰

“赤心為主”。迫遷出帝,遂輦內庫,輸之私第,因縱軍士大掠京師。軍士邏獲

罪人,彥澤醉不能問,瞋目視之,出三手指,軍士即驅出斷其腰領。皇子延煦

母楚國夫人丁氏有色,彥澤使人求于皇太後,太後遲疑未與,即劫取之。彥澤與

閣門使高勳有隙,乘醉入其家,殺數人而去。

耶律德光至京師,聞彥澤劫掠,怒,鎖之。高勳亦自訴于德光,德光以其狀

示百官及都人,問:“彥澤當誅否?”百官皆請不赦,而都人爭投狀疏其惡,乃

命高勳監殺之。彥澤前所殺士大夫子孫,皆縗绖杖哭,隨而詬詈,以杖樸之,彥

澤俯首無一言。行至北市,斷腕出鎖,然後用刑,勳剖其心祭死者,市人爭破其

腦,取其髓,臠其肉而食之。

嗚呼,晉之事丑矣,而惡亦極也!其禍亂覆亡之不暇,蓋必然之理爾。使重

威等雖不叛以降虜,亦未必不亡;然開虜之隙,自一景延廣,而卒成晉禍者,此

三人也。視重威、彥澤之死,而晉人所以甘心者,可以知其憤疾怨怒于斯人者,

非一日也。至于爭已戮之尸,臠其肉,剔其髓而食之,撦裂蹈踐,斯須而盡,

何其甚哉!此自古未有也。然當是時,舉晉之兵皆在北面,國之存亡,系此三人

之勝敗,則其任可謂重矣。蓋天下惡之如彼,晉方任之如此,而終以不悟,豈非

所謂“臨亂之君,各賢其臣”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