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七

◎記十三首

【勝相院經藏記】

元豐三年,歲在庚申,有大比丘惟簡,號曰寶月,修行如幻,三摩缽提,在蜀成都,大聖慈寺,故中和院,賜名勝相,以無量寶、黃金丹砂、琉璃真珠、旃檀眾香,莊嚴佛語及菩薩語,作大寶藏。湧起于海,有大天龍,背負而出,及諸小龍,糾結環繞。諸化菩薩,及護法神,鎮守其門。天魔鬼神,各執其物,以禦不祥。是諸眾寶,及諸佛子,光色聲香,自相磨激,璀璨芳郁,玲瓏宛轉,生出諸相,變化無窮。不假言語,自然顯見,苦空無我,無量妙義。凡見聞者,隨其根性,各有所得。如眾饑人,入于大倉,雖未得食,已有飽意。又如病人,游于藥市,聞眾藥香,病自衰減。更能取米,作無礙飯,恣食取飽,自然不饑。又能取藥,以療眾病,眾病有盡,而藥無窮,須臾之間,無病可療。以是因緣,度無量眾,時見聞者,皆爭舍施,富者出財,壯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愛,及諸結習,而作佛事,求脫煩惱,濁惡苦海。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淮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眾,舍所愛習。周視其身,及其室廬,求可舍者,了無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兒,乃至無有,毫發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無始已來,結習口業,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以是業故,所出言語,猶如鍾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如人善博,日勝日負,自云是巧,不知是業。今舍此業,作寶藏偈。願我今世,作是偈已,盡未來世,永斷諸業,客塵妄想,及諸理障。一切世間,無取無舍,無憎無愛,無可無不可。時此居士,稽首西望,而說偈言:

我游多寶山,見山不見寶。岩谷及草木,虎豹諸龍蛇。雖知寶所在,欲取不可得。複有求寶者,自言已得寶,見寶不見山,亦未得寶故。譬如夢中人,未嘗知是夢,既知是夢已,所夢即變滅。見我不見夢,因以我為覺,不知真覺者,覺夢兩無有。我觀大寶藏,如以蜜說甜。眾生未諭故,複以甜說蜜。甜蜜更相說,千劫無窮盡。自蜜及甘蔗,查梨與橘柚,說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爾默自知,不煩更相說。我今說此偈,于道亦云遠,如眼根自見,是眼非我有。當有無耳人,聽此非舌言,于一彈指頃,洗我千劫罪。

【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記】

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曰:“以無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羅漢道,亦曰:“以無所得故而得。”如來與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獨舍利弗,至于百工賤技,承蜩意鉤,履犭希畫墁,未有不同者也。夫道之大小,雖至于大菩薩,其視如來,猶若天淵然,及其以無所得故而得,則承蜩意鉤,履犭希畫墁,未有不與如來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嬰兒生而導之言,稍長而教之書,口必至于忘聲而後能言,手必至于忘筆而後能書,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聲,則語言難于屬文,手不能忘筆,則字畫難于刻周。及其相忘之至也,則形容心術,酬酢萬物之變,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觀之,其神智妙達,不既超然與如來同乎!故《金剛經》曰: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以是為技,則技疑神,以是為道,則道疑聖。古之人與人皆學,而獨至于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學佛者,不知其所自來,獨聞之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惡同而無思,則土木也,云何能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嗚呼,吾老矣,安得數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盡發其書,以無所思心會如來意,庶幾于無所得故而得者。謫居惠州,終歲無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無所謂經藏者,獨榜其所居室曰思無邪齋,而銘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遷,過虔州,與通守承議郎俞君括游。一日,訪廉泉,入崇慶院,觀寶輪藏。君曰:“是于江南壯麗為第一,其費二千余萬,前長老曇秀始作之,幾于成而寂。今長老惟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間,勸導經營,銖積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錫也。子能湣此三士之勞,為一言記之乎?”蓋吾心許之。

俞君博學能文,敏于從政,而恬于進取。數與吾書,欲棄官相從學道。自虔罷歸,道病卒于廬陵。虔之士民,有巷哭者,吾亦為出涕。故作此文以遺、錫,並論孔子思無邪之意,與吾有志無書之歎,使刻于石,且與俞君結未來之因乎?

紹聖二年五月二十七日記

【密州通判廳題名記】

始,尚書郎趙君成伯為眉之丹棱令,邑人至今稱之。余其鄰邑人也,故知之為詳。君既罷丹棱,而余適還眉,于是始識君。其後余出官于杭,而君亦通守臨淮,同日上謁辭,相見于殿門外,握手相與語。已而見君于臨淮,劇飲大醉于先春亭上而別。及移守膠西,未一年,而君來ヘ是邦。


余性不慎語言,與人無親疏,輒輸寫腑髒,有所不盡,如茹物不下,必吐出乃已。而人或記疏以為怨咎,以此尤不可與深中而多數者處。君既故人,而簡易疏達,表里洞然,余固甚樂之。而君又勤于吏職,視官事如家事,余得少休焉。

君曰:“吾廳事未有壁記。”乃集前人之姓名以屬于余。余未暇作也。及為彭城,君每書來,輒以為言,且曰:“吾將托子以不朽。”昔羊叔子登峴山,謂從事鄒湛曰:“自有宇宙而有此山,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堙滅無聞,使人悲傷。”湛曰:“公之名,當與此山俱傳,若湛輩,乃當如公言耳。”夫使天下至今有鄒湛者,羊叔子之賢也。今余頑鄙自放,而且老矣,然無以自表見于後世,自計且不足,而況能及于子乎!雖然,不可以不一言,使數百年之後,得此文于頹垣廢井之間者,茫然長思而一歎也。

【秦太虛題名記】。元豐二年中秋後一日,余自吳興道杭,東還會稽。龍井有辯才大師,以書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夕已。航湖至普甯,遇道人參寥,問龍井所遣藍輿,則曰,以不時至去矣。是夕天宇開霽,林間月明,可數毫發,遂棄舟從參廖杖策並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澗,入靈石塢,得支徑,上風篁領,憩于龍井亭,酌泉據石而飲之。自普甯凡經佛寺十五,皆寂不聞人聲,道傍廬舍,或燈火隱顯,草木深郁,流水止激悲鳴,殆非人間之境。行二鼓矣,始至壽聖院,謁辯才于潮音堂,明日乃還。高郵秦觀題。

覽太虛題名,皆予昔時游行處。閉目想之,了然可數。始予與辯才別五年,乃自徐州遷于湖。至高郵,見太虛、參廖,遂載與俱。辯才聞予至,欲扁舟相過,以結夏未果。太虛、參廖又相與適越,云秋盡當還。而予倉卒去郡,遂不複見。明年予謫居黃州,辯才、參廖遣人致問,且以題名相示。時去中秋不十日,秋潦方漲,水面千里,月出房、心間,風露浩然。所居去江無十步,獨與兒子邁棹小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喬木蒼然,云濤際天,因錄以寄參廖。使以示辯才,有便至高郵,亦可錄以寄太虛也。

【獎諭敕記】。敕蘇某。省京東東路安撫使司轉運司奏,昨黃河水至徐州城下,汝親率官吏,驅督兵夫,救護城壁,一城生齒並倉庫廬舍,得免漂沒之害,遂得完固事。河之為中國患久矣,乃者堤潰東注,衍及徐方,而民人保居,城郭增固,徒得汝以安也。使者屢以言,朕甚嘉之。

熙甯十年七月十七日,河決澶州曹村埽。八月二十一日,水及徐州城下。至九月二十一日,凡二丈八尺九寸,東西北觸山而上,皆清水無複濁流。水高于城中平地有至一丈九寸者,而外小城東南隅不沉者三版。父老云:“天禧中,嘗築二堤。一自小市門外,絕壕而南,少西以屬于戲馬台之麓;一自新牆門外,絕壕而西,折以屬于城下南京門之北。”遂起急夫五千人,與武衛奉化牢城之士,晝夜雜作堤。堤成之明日,水自東南隅入,遇堤而止。水窗六,先水未至,以薪芻為囊自城外塞之。水至而後,自城中塞者皆不足恃。城中有故取土大坑十五,皆與外水相應,井有溢者。三方皆積水,無所取土,取于州之南亞父塚之東。自城中附城為長堤,壯其址,長九百八十四丈,高一丈,闊倍之。公私船數百,以風浪不敢行,分纜城下,以殺河之怒。至十月五日,水漸退,城以全。

明年二月,有旨賜錢二千四百一十萬,起夫四千二十三人,又以發常平錢六百三十四萬,米一千八百余斛,募夫三千二十人,改築外小城。創木岸四,一在天王堂之西,一在彭城樓之下,一在上洪門之西北,一在大城之東南隅。大坑十五皆塞。已而澶州靈平埽成,水不複至。臣某以謂黃河率常五六十年一決,而徐州最處汴泗下流,上下二百余里皆阻山,水尤深悍難落,不與他郡等,恐久遠倉卒吏民不複究知,故因上之所賜詔書而記其大略,並刻諸石。若其詳,則藏于有司,謂之《熙甯防河錄》云。

【石氏畫苑記】

石康伯,字幼安,眉之眉山人,故紫微舍人昌言之幼子也。舉進士不第,即棄去,當以蔭得官,亦不就,讀書作詩以自娛而已,不求人知。獨好法書、名畫、古器、異物,遇有所見,脫衣輟食求之,不問有無。居京師四十年,出入閭巷,未嘗騎馬。在稠人中,耳目謖謖然,專求其所好。長七尺,髯而黑,如世所畫道人劍客,而徒步塵埃中,若有所營,不知者以為異人也。又善滑稽,巧發微中,旁人抵掌絕倒,而幼安淡然不變色。與人游,知其急難,甚于為己。有客于京師而病者,輒舁置其家,親飲食之,死則棺斂之,無難色。凡識幼安者,皆知其如此。而余獨深知之。幼安識慮甚遠,獨口不言耳。今年六十二,狀貌如四十許人,須三尺,郁然無一莖白者,此豈徒然者哉。為亳州職官與富鄭公俱得罪者,其子夷庚也。

其家書畫數百軸,取其毫末雜碎者,以冊編之,謂之石氏畫苑。幼安與文與可游,如兄弟,故得其畫為多。而余亦善畫古木叢竹,因以遺之,使置之苑中。子由嘗言:“所貴于畫者,為其似也。似猶可貴,況其真者。吾行都邑田野所見人物,皆吾畫笥也。所不見者,獨鬼神耳,當賴畫而識,然人亦何用見鬼。”此言真有理。今幼安好畫,乃其一病,無足錄者,獨著其為人之大略云爾。

元豐三年十二月二十日

【黃州安國寺記】


元豐二年十二月,余自吳興守得罪,上不忍誅,以為黃州團練副使,使思過而自新焉。其明年二月,至黃。舍館粗定,衣食稍給,閉門卻掃,收召魂魄,退伏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觀從來舉意動作,皆不中道,非獨今之所以得罪者也。欲新其一,恐失其二。觸類而求之,有不可勝悔者。于是,喟然歎曰:“道不足以禦氣,性不足以勝習。不鋤其本,而耘其末,今雖改之,後必複作。盍歸誠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國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間一二日輒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則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垢所從生而不可得。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里然,無所附麗。私竊樂之。旦往而暮還者,五年于此矣。

寺僧曰繼連,為僧首七年,得賜衣。又七年,當賜號,欲謝去,其徒與父老相率留之。連笑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卒謝去。余是以愧其人。七年,余將有臨汝之行。連曰:“寺未有記。”具石請記之。余不得辭。

寺立于偽唐保大二年,始名護國,嘉八年,賜今名。堂宇齋ト,連皆易新之,嚴麗深穩,悅可人意,至者忘歸。歲正月,男女萬人會庭中,飲食作樂,且祠瘟神,江淮舊俗也。

四月六日,汝州團練副使眉山蘇軾記。

【石鍾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鍾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鍾。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鍾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于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桴止響騰,余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鍾鳴,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鍾者。寺僧使小童持斧,于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空空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仞,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云霄間。又有若老人且笑于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于水上,噌如鍾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回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坎鏜之聲,與向之噌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者,周景王之無射也。坎鏜者,魏莊獻子之歌鍾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李太白碑陰記】

李太白,狂士也,又嘗失節于永王,此豈濟世之人哉。而畢文簡公以王佐期之,不亦過乎!曰:士固有大言而無實,虛名不適于用者,然不可以此料天下士。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已氣蓋天下矣。使之得志,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其肯從君于昏乎!夏侯湛贊東方生云:“開濟明豁,包含宏大。陵轢卿相,嘲哂豪傑。籠罩靡前,跆籍貴勢。出不休顯,賤不憂戚。戲萬乘若僚友,視儔列如草芥。雄節邁倫,高氣蓋世。可謂拔乎其萃,游方之外者也。”吾于太白亦云。太白之從永王,當由迫脅。不然,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太白識郭子儀之為人傑,而不能知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也。吾不可以不辯。

【薦誠禪院五百羅漢記】

熙甯十年,余方守徐州,聞河決澶淵,入巨野,首灌東平。吏民忄匈懼,不知所為。有僧應言建策,鑿清冷口,道積水北入于古廢河,又北東入于海。吏方持其議,言強力辯口,慨然論河決狀甚明。吏不能奪,卒以其言決之,水所入如其言,東平以安,言有力焉。眾欲為請賞,言笑謝去。余固異其人。後二年,移守湖州,而言自鄆來,見余于宋,曰:“吾鄆人也,少為僧,以講為事。始錢公子飛使吾創精舍于鄆之東阿北新橋鎮,且造鐵浮屠十有三級,高百二十尺。既成,而趙公叔平請諸朝,名吾院曰薦誠,歲度僧以守之。今將造五百羅漢像于錢塘,而載以歸,度用錢五百萬,自丞相潞公以降,皆吾檀越也。”余于是益知言真有過人者。又六年,余自黃州遷于汝,過宋,而言適在焉。曰:“像已成,請為我記之。”嗚呼,士以功名為貴,然論事易,作事難,作事易,成事難。使天下士皆如言,論必作,作必成者,其功名豈少哉!其可不為一言。


【方丈記】

年月日,住持傳法沙門惟謹,重建方丈,上祝天子萬壽,永作神主,斂時五福,敷錫庶民。地獄天宮,同為淨土,有性無性,齊成佛道。

【野吏亭記】

故相陳文惠公建立此亭,榜曰野吏,蓋孔子所謂先進于禮樂者。公在政府,獨眷眷此邦,然庭宇日就圮缺。凡九十七年,太守朝奉郎方侯子容南圭,複完新之。

紹聖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記

【南安軍學記】

古之為國者四,井田也,肉刑也,封建也,學校也。今亡矣,獨學校僅存耳。古之為學者四,其大者則取士論政,而其小者則弦誦也。今亡矣,直誦而已。舜之言曰:“庶頑讒說,若不在時。候以明之,撻以記之。書用識哉,欲並生哉。工以納言,時而之。格則承之庸之,否則威之。”格之言改也。《論語》曰:“有恥且格。”承之言薦也。《春秋傳》曰:“奉承齊犧。”庶頑讒說不率是教者,舜皆有以待之。夫化惡莫若進善,故擇其可進者,以射候之禮舉之。其不率教甚者,則撻之,小則書其罪以記之,非疾之也,欲與之並生而同憂樂也。此士之有罪而未可終棄者,故使樂工采其謳謠諷議之言而之,以觀其心。其改過者,則薦之,且用之。其不悛者,則威之、屏之、之、寄之之類是也。此舜之學政也。

射之中否,何與于善惡,而曰“候以明之”,何也?曰:射所以致眾而論士也。眾一而後論定。孔子射于矍相之圃,蓋觀者如堵,使弟子揚觶而敘黜者三,則僅有存者。由此觀之,以射致眾,眾集而後論士,蓋所從來遠矣。《詩》曰:“在泮獻囚。”又曰:“在泮獻馘。”《禮》曰:“受成于學。”鄭人游鄉校,以議執政,或謂子產:“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不可。善者吾行之,不善者吾改之,是吾師也。”孔子聞之,謂子產仁。古之取士論政者,必于學。有學而不取士、不論政,猶無學也。學莫盛于東漢,士數萬人,噓枯吹生。自三公九卿,皆折節下之,三府辟召,常出其口。其取士議政,可謂近古,然卒為黨錮之禍,何也?曰:此王政也。王者不作,而士自以私意行之于下,其禍敗固宜。

朝廷自慶曆、熙甯、紹聖以來,三致意于學矣。雖荒服郡縣必有學,況南安江西之南境,儒術之富,與閩、蜀等,而太守朝奉郎曹侯登,以治郡顯,所至必建學,故南安之學,甲于江西。侯仁人也,而勇于義。其建是學也,以身任其責,不擇劇易,期于必成。士以此感奮,不勸而力。費于官者,為錢九萬三千,而助者不貲。為屋百二十間,禮殿講堂,視大邦君之居。凡學之用,莫不嚴具。又以其余增置廩給食數百人。始于紹聖二年之冬,而成于四年之春。學成而侯去,今為潮州。

軾自海南還,過南安,見聞其事為詳。士既德侯不已,乃具列本末,贏糧而從軾者三百余里,願紀其實。夫學,王者事也。故首以舜之學政告之。然舜遠矣,不可以庶幾。有賢太守,猶可以為鄭子產也。學者勉之,無愧于古人而已。

建中靖國元年三月四日,眉山蘇軾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