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

◎南省說書十道

【左傳三道-問供養三德為善】

對:《易》者,聖人所以盡人情之變,而非所以求神于卜筮也。自孔子沒,學者惑乎異端之說,而左丘明之論尤為可怪,使夫伏羲、文王、孔子之所盡心焉者,流而入于卜筮之事,甚可憫也。若夫季友、豎牛之事,若親見而指言之,固君子之所不取矣。雖然,南蒯之說,頗為近正。其卦遇《坤》之《比》,而其繇曰“黃裳元吉”。“黃者,中之色也;裳者,下之飾也;元者,善之長也”。夫以中庸之道,守之以謙抑之心,而行之以體仁之德,以為文王之兆,無以過此矣。雖然,君子視其人,觀其德,而吉凶生焉。故南蒯之筮也,遇《坤》之《比》,而不祥莫大焉。且夫負販之夫,朝而作,暮而息,其望不過一金之儲。使之無故而得千金,則狂惑而喪志。夫以南蒯而得文王之兆,安得不狂惑而喪志哉。故曰:“供養三德為善。”又曰:“參成可筮。”而南蒯無以當之,所以使後世知夫卜筮之不可恃也。穆姜筮于東宮,遇《艮》之《八》。史曰:“是謂《艮》之《隨》。”其繇曰“元亨利貞”。而穆姜亦知其無以當之。故左氏之論《易》,唯南蒯、穆姜之事為近正。而其餘者,君子之所不取也。杜預之論得之矣,以為《洪范》稽疑之說,通龜筮以同卿士之數。學者觀夫左氏之書,而正之以杜氏之說,庶乎其可也。謹對。

【左傳三道-問小雅周之衰】

對:《詩》之中,唯周最備,而周之興廢,于《詩》為詳。蓋其道始于閨門父子間,而施及乎君臣之際,以被冒乎天下者,存乎《二南》。後稷、公劉、文、武創業之艱難,而幽、厲失道之漸,存乎《二雅》。成王纂承文、武之烈,而禮樂文章之備,存乎《頌》。其愈衰愈削而至夷于諸侯者,存乎《王-黍離》。蓋周道之盛衰,可以備見于此矣。《小雅》者,言王政之小,而兼陳乎其盛衰之際者也。夫幽、厲雖失道,文、武之業未墜,而宣王又從而中興之故,雖怨刺並興,而未列于《國風》者,以為猶有王政存焉。故曰:“《小雅》者,兼乎周之盛衰者也。”昔之言者,皆得其偏,而未備也。季劄觀周樂,歌《小雅》,曰:“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之衰乎?”《文中子》曰:“《小雅》烏乎衰?其周之盛乎!”劄之所謂衰者,蓋其當時親見周道之衰,而不睹乎文、武、成、康之盛也。文中子之所謂盛者,言文、武之餘烈,曆數百年而未忘,雖其子孫之微,而天下猶或宗周也。故曰:二子者,皆得其偏而未備也。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當周之衰,雖君子不能無怨,要在不至于亂而已。《文中子》以為周之全盛,不已過乎。故通乎二子之說,而《小雅》之道備矣。謹對。

【左傳三道-問君子能補過】

對:甚哉,聖人待天下之通且恕也。朝而為盜蹠,暮而為伯夷,聖人不棄也。孟僖子之過也,其悔亦晚矣,雖然,聖人不棄也,曰:猶愈乎卒而不知悔者也。孟僖子之過,可悲也已。仲尼之少也賤,天下莫知其為聖人。魯人曰:“此吾東家丘也。”又曰:“此鄒人之子也。”楚之子西,齊之晏嬰,皆當時之所謂賢人君子也,其言曰:“孔丘之道,迂闊而不可用。”況夫三桓之間,而孰知夫有僖子之賢哉!僖子之病也,告其子曰:“孔丘,聖人之後也。其先正考甫三命益恭。而弗父何以有宋而授厲公。華父督之亂無罪而絕于宋。其後必有聖人。今孔丘博學而好禮,殆其是歟?爾必往師之以學禮。”嗚呼,孔子用于魯三月,而齊人畏其霸。以僖子之賢,而知夫子之為聖人也,使之未亡而授之以政,則魯作東周矣,故曰孟僖子之過,可悲也已。雖然,夫子之道充乎天下者,自僖子始。敬叔學乎仲尼,請于魯君而與之車,使適周而觀禮焉,而聖人之業,然後大備。僖子之功,雖不能用之于未亡之前,而猶能救之于已沒之後。左丘明懼後世不知夫僖子之功也,故丁甯而稱之,以為補過之君子。昔仲虺言湯之德曰:“改過不吝。”夫以聖人而不稱其無過之為能,而稱其改過之為善,然則補過者,聖人之徒歟?孟僖子者,聖人之徒也。謹對。

【梁四道-問侵伐土地分民何以明正】

對:《三傳》侵伐之例,非正也。《左氏》:“有鍾鼓曰伐,無曰侵。”《公羊》:“粗曰侵,精曰伐。”《梁》:“包人民驅牛馬曰侵,斬樹木壞宮室曰伐。”愚以謂有隙曰侵,有辭曰伐。齊桓公侵蔡,隙也。蔡潰,遂伐楚,辭也。司馬九伐之法,負固不服則侵之,賊賢害民則伐之。然則負固不服者近乎隙,賊賢害民者近乎辭。周之衰也,諸侯相吞,而先王之疆理城郭蓋壞矣,故侵伐之間,夫子尤謹而書之。蓋古者有分土而無分民,諸侯之侵地者,猶不容于《春秋》,而況包人民驅牛馬哉!桓公侵蔡,不書所侵之地者,侵之無辭也。楚子入陳,鄉取一人,謂之夏州。《春秋》略而不書,以謂驅民之非正也。嗚呼,春秋之際,非獨諸侯之相侵也,晉侯取天子之田,而陽樊之人不服,愚又知春秋之不忍書乎此也。謹對。

【梁四道-問魯猶三望】


對:先儒論書“猶”之義,可以已也。愚以為不然。《春秋》之所以書“猶”者二,曰如此而猶如此者,甚之之辭也。“公子遂如齊,至黃乃複。辛巳,有事于太廟,仲遂卒于垂。壬午,猶繹。萬入去龠”是也。曰不如此而猶如此者,幸之之辭也。“閏月不告月,猶朝于廟”、“不郊,猶三望”是也。夫子傷周道之衰,禮樂文章之壞,而莫或救之也。故區區焉掇拾其遺亡,以為其全不可得而見矣,得見一二斯可矣,故“閏月不告月猶朝于廟”者,憫其不告月而幸其猶朝于廟也。“不郊猶三望”者,傷其不郊而幸其猶三望也。夫郊祀者,先王之大典,而夫子不得親見之于周也,故因魯之所行郊祀之禮而備言之耳。《春秋》之書三望者,皆為不郊而書也。或“卜郊,不從,乃免牲,猶三望”,或“郊牛之口傷,改卜牛,牛死。乃不郊,猶三望”,或“鼷鼠食郊牛角,改卜牛,鼷鼠又食其角,乃免牛。不郊,猶三望。”《梁傳》曰:“乃者,亡乎人之辭也。猶者,可以已之辭也。”且夫魯雖不郊而猶有三望者存焉,此夫子之所以存周之遺典也。若曰可以已,則是周之遺典絕矣。或曰:魯郊,僭也。而夫子何存焉!曰:魯郊,僭也。而夫子不譏。夫子之所譏者,當其罪也。賜魯以天子之禮樂者,成王也。受天子之禮樂者,伯禽也。《春秋》而譏魯郊也,上則譏成王,次則譏伯禽。成王、伯禽不見于經,而夫子何譏焉。故曰“猶三望”者,所以存周之遺典也。范甯以三望為海、岱、淮。《公羊》以為太山、河、海。而杜預之說最備,曰:分野之星,及國中山川,皆因郊而望祭之。此說宜可用。謹對。

【梁四道-問魯作丘甲】

對:先王之為天下也,不求民以其所不為,不強民以其所不能,故其民優游而樂易。周之盛時,其所以賦取于民者,莫不有法,故民不告勞,而上不闕用。及其衰也,諸侯恣行,其所以賦取于民者,唯其所欲,而刑罰隨之,故其民至于窮而無告。夫民之為農,而責之以工也,是猶居山者而責之以舟楫也。魯成公作丘甲,而《春秋》譏焉。《梁傳》曰:“古者農工各有職。甲,非人人之所能為也。丘作甲,非正也。”而杜預以為古者四丘為甸,甸出長轂一乘,戎馬四匹,牛十二頭,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而魯使丘出之也。夫四丘而後為甸,魯雖重斂,安至于四倍而取之哉!哀公用田賦,曰二吾猶不足。而夫子譏其殘民之甚,未有四倍而取者也。且夫變古易常者,《春秋》之所譏也。故書作三軍、舍中軍、初稅畝、作丘甲、用田賦者,皆所以譏政令之所由變也。而《梁》、杜氏之說如此之相戾,安得不辨其失而歸之正哉!故愚曰《梁》之說是。謹對。

【梁四道-問雩月何以為正】

對:雩者,先王所以存夫愛民之心而已也。天之應乎人君者,以其德,不以其言也。人君修其德,使之無愧乎其中,而又何禱也。雖然,當歲之旱也,聖王不忍安坐而視民之無告,故為之雩。雩者,先王之所以存夫愛人之心而已也。為傳者不達乎此,而為是非紛紛之論,亦可笑矣。《梁傳》曰:“月雩,正也。秋大雩,非正也。冬大雩,非正也。月雩之為正,何也?其時窮,人力盡,是月不雨,則無及矣。雩之必待其時窮,人力盡,何也?雩者,為旱請也。古人之重請。以為非讓也。”嗚呼,為民之父母,安視其急,而曰毛澤未盡,人力未竭,以行其區區之讓哉!愚以為凡書雩者,記旱也。一月之旱,故雩書月。一時之旱,故雩書時。書雩之例,時、月而不日。唯昭公之末年,七月,上辛,大雩。季辛,又雩。而昭公之雩,非旱雩也。《公羊》以為又雩者,聚眾以逐季氏。然則旱雩之例,亦可見矣。《傳例》曰:“凡災異,曆日者月、曆月者時、曆時者加日。”又:“雩,記旱也。旱,記災也。”故愚以此為例。謹對。

【公羊三道-問大夫無遂事】

對:《春秋》之書遂一也,而有善惡存焉,君子觀其當時之實而已矣。利害出于一時,而制之于千里之外,當此之時而不遂,君子以為固。上之不足以利國,下之不足以利民,可以複命而後請,當此之時而遂,君子以為專。專者,固所貶也,而固者,亦所譏也。故曰:《春秋》之書遂一也,而有善惡存焉,君子觀其當時之實而已矣。公子結媵陳人之婦于鄄,遂及齊侯、宋公盟。《公羊傳》曰:“媵不書,此何以書?以其有遂事書。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大夫出疆,有可以安國家、利社稷,則專之可也。”公子遂如周,遂如晉。《公子》亦曰:“大夫無遂事。此其言遂何?公不得為政也。”其書遂一也,而善惡如此之相遠,豈可以不察其實哉。《春秋》者,後世所以學為臣之法也。謂遂之不譏,則愚恐後之為臣者,流而為專。謂遂之皆譏,則愚恐後之為臣者,執而為固。故曰:觀乎當時之實而已矣。西漢之法,有矯詔之罪,而當時之名臣,皆引以為據。若汲黯開倉以賑饑民,陳湯發兵以誅郅支,若此者,專之可也。不然,獲罪于《春秋》矣。謹對。

【公羊三道-問定何以無正月】

對:始終授受之際,《春秋》之所甚謹也。無事而書首時,事在二月而書王二月,事在三月而書王三月者,例也。至于公之始年,雖有二月、三月之書,而又特書正月。隱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莊元年:“春王正月;二月,夫人孫于齊。”所以揭天子之正朔,而正諸侯之始也。《公羊傳》曰:“緣民臣之心,不可一日無君。緣始終之義,一年不二君。不可曠年無君。”故諸侯皆逾年即位而書正月。定公元年書曰:“王三月,晉人執宋仲幾于京師。”先儒疑焉,而未得其當也。嘗試論之。《春秋》十有二公,其得終始之正而備即位之禮者四,文公、成公、襄公、哀公也。攝而立,不得備即位之禮者一,隱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終,而已不得備即位之禮者六,桓公、莊公、閔公、僖公、宣公、昭公也。先君不以其道終而又在外者二,莊公、定公也。在外逾年而後至者一,定公也。且夫先君雖在外不以其道終,然未嘗有逾年而後至者,則是二百四十二年未嘗一日無君,而定公之元年魯之統絕者自正月至于六月而後續也。正月者,正其君也。昭公未至,定公未立,季氏當國,而天子之正朔將誰正耶?此定之所以無正月也。《公羊傳》曰:“正月者,正即位也。定無正月者,即位後也。定、哀多微辭。”而何休以為昭公出奔,國當絕,定公不得繼體奉正,故諱為微詞。嗚呼!昭公絕而定公又不得立,是魯遂無君矣。《梁》以為昭無正終,故定無正始。觀莊公元年書正,則不言而知其妄矣。謹對。

【公羊三道-問初稅畝】


對:古者公田曰藉,藉,借也,言其借民力以治此也。《詩》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言民之必先公田也。《傳》曰:“私田稼不善,則非吏;公田稼不善,則非民。”言上之必恤私田也。民先其公,而上恤其私,故民不勞而上足用也。宣公無恩信于民,民不肯盡力于公田,故按行擇其善畝而稅之。《公羊傳》曰:“稅畝者何?履畝而稅也。”夫民不盡力于公田者,上之過也。宣公不責已悔過,而擇其善畝而稅之,宜其民之謗ゥ而災異之作也。稅畝之明年冬,彖生。《公羊》傳曰:“彖生不書,此何以書?幸之也,猶曰受之云爾。上變古易常,應是而有天災,其諸則宜于此焉變矣。”何休以為宣公懼災複古,故其後大有年。愚以為非也。按《春秋》書“作三軍”,後又書“舍中軍”。書“躋僖公”,後又書“從祀先公”。事之複正,未嘗不書。宣公而果複古也,《春秋》當有不稅畝之書。故何休之說,愚不信也。謹對。

◎邇英進讀進讀八首

【漢高祖赦季布唐屈突通不降高祖】

軾以謂漢高祖、唐高祖皆創業之賢君,季布、屈突通皆一時之烈丈夫。惟烈丈夫,故能以身殉主,有死無二。惟賢君,故能推至公之心不以私怨殺士。此可以為萬世臣主之法。

【漢宣帝詰責杜延年治郡不進】

軾以謂古者賢君用人,無內外輕重之異,故雖杜延年名卿,不免出為邊吏。治效不進,則詰責之,既進,則褒賞之。所以曆試人才、考核事功蓋如此。孝宣之治,優于孝文者以此也。馬周諫唐太宗,亦以為言。治天下者,不可不知也。

【叔孫通不能致二生】

軾以謂叔孫通制禮,雖不能如三代,然亦因時施宜,有補于世者。魯二生非之,其言未必皆當,通以謂不知時變,亦宜矣。然謹按揚子《法言》:昔齊魯有大臣,史失其名,或曰,如何其大也?曰,叔孫通欲制君臣之儀,聘先生于齊魯,所不能致者二人。由此觀之,大臣以道事君,不可則止,然後中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若與時上下,隨人俯仰,雖或適用于一時,何足謂之大臣為社稷之衛哉!

【狄山論匈奴和親】


軾謹按,漢制,博士秩皆六百石耳。然朝廷有大事,必與丞相禦史九卿列侯同議可否。蓋親儒臣,尊經術,不以小臣而廢其言。故狄山得與張湯爭議上前。此人臣之所甚難,而人主之所欲聞也。溫顏以來之,虛懷以受之,猶恐不敢言,又況如武帝作色憑怒,致之于死乎?故湯之用事,至使盜賊半天下,而漢室幾亂,蓋起于狄山之不容也。

【唐太宗夢虞世南】(或題作漢武帝唐太宗優劣)

軾謂古之賢君,知直臣之難得,忠言之難聞,故生則盡其用,歿則思其言,想見其人,形于夢寐,可謂樂賢好德之主矣。漢武帝雄材大略,不減太宗。汲黯之賢,過于世南。世南已互,太宗思之。汲黯尚存,而武帝厭之。故太宗之治,幾于刑措,而武帝之政,盜賊半天下,由此也夫!

【文宗訪鄭公後得魏】

軾觀唐文宗覽貞觀事而思鄭公之後,亦有意于善治矣。雖然,唐室凌遲,未易興起,非高才偉人,無足以圖之。而信訓、注之狂謀,幾隕宗社。良可歎已。至于獎魏謨之極諫,願處于無過之地,亦賢君之用心也。

【張九齡不肯用張守牛仙客】

軾竊謂士大夫砥礪名節,正色立朝,不務雷同以固祿位,非獨人臣之私義,乃天下國家所恃以安者也。若名節一衰,忠信不聞,亂亡隨之,捷如影響。西漢之末,敢言者惟王章、朱云二人,章死而云廢,則公卿持祿保妻子如張禹、孔光之流耳。故王莽以斗筲穿窬之才,恣取神器如反掌。唐開元之末,大臣守正不回,惟張九齡一人。九齡既已忤旨罷相,明皇不複聞其過以致祿山之亂。治亂之機,可不慎哉!

【顏真卿守平原以抗安祿山】

軾以謂古者任人,無內外輕重之異,故雖漢宣之急賢,蕭望之之得君,猶更出治民,然後大用。非獨以曆試人材,亦所以維持四方,均內外之勢也。唐開元、天寶間,重內輕外,當時公卿名臣,非以罪責不出守郡,雖藩鎮師守,自以為不如寺監之僚佐,故郡縣多不得人。祿山之亂,河北二十四郡一朝降賊,獨有一顏真卿,而明皇初不識也。此重內輕外之弊,不可不為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