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第十四

馮立,武德中為東宮率,甚被隱太子親遇。太子之死也,左右多逃散,立歎曰:“豈有生受其恩,而死逃其難!”于是率兵犯玄武門,苦戰,殺屯營將軍敬君弘。謂其徒曰:“微以報太子矣。”遂解兵遁于野。俄而來請罪,太宗數之曰:“汝昨者出兵來戰,大殺傷吾兵,將何以逃死?”立飲泣而對曰:“立出身事主,期之效命,當戰之日,無所顧憚。”因歔欷悲不自勝,太宗慰勉之,授左屯衛中郎將。立謂所親曰:“逢莫大之恩幸而獲免,終當以死奉答。”未幾,突厥至便橋,率數百騎與虜戰于咸陽,殺獲甚眾,所向皆披靡,太宗聞而嘉歎之。時有齊王元吉府左車騎謝叔方率府兵與立合軍拒戰,及殺敬君弘、中郎將呂衡,王師不振,秦府護軍尉尉遲敬德乃持元吉首以示之,叔方下馬號泣,拜辭而遁。明日出首,太宗曰:“義士也。”命釋之,授右翊衛郎將。

貞觀元年,太宗嘗從容言及隋亡之事,慨然歎曰:“姚思廉不懼兵刃,以明大節,求諸古人,亦何以加也!”思廉時在洛陽,因寄物三百段,並遺其書曰:“想卿忠節之風,故有斯贈。”初,大業末,思廉為隋代王侑侍讀,及義旗克京城時,代王府僚多駭散,惟思廉侍王,不離其側。兵士將升殿,思廉厲聲謂曰:“唐公舉義兵,本匡王室,卿等不宜無禮于王!”眾服其言,于是稍卻,布列階下。須臾,高祖至,聞而義之,許其扶代王侑至順陽閤下,思廉泣拜而去。見者咸歎曰:“忠烈之士,仁者有勇,此之謂乎!”

貞觀二年,將葬故息隱王建成、海陵王元吉,尚書右丞魏征與黃門侍郎王珪請預陪送。上表曰:“臣等昔受命太上,委質東宮,出入龍樓,垂將一紀。前宮結釁宗社,得罪人神,臣等不能死亡,甘從夷戮,負其罪戾,置錄周行,徒竭生涯,將何上報?陛下德光四海,道冠前王,陟岡有感,追懷棠棣,明社稷之大義,申骨肉之深恩,卜葬二王,遠期有日。臣等永惟疇昔,忝曰舊臣,喪君有君,雖展事君之禮;宿草將列,未申送往之哀。瞻望九原,義深凡百,望于葬日,送至墓所。”太宗義而許之,于是宮府舊僚吏,盡令送葬。

貞觀五年,太宗謂侍臣曰:“忠臣烈士,何代無之,公等知隋朝誰為忠貞?”王珪曰:“臣聞太常丞元善達在京留守,見群賊縱橫,遂轉騎遠詣江都,諫煬帝,令還京師。既不受其言,後更涕泣極諫,煬帝怒,乃遠使追兵,身死瘴癘之地。有虎賁郎中獨孤盛在江都宿衛,宇文化及起逆,盛惟一身,抗拒而死。”太宗曰:“屈突通為隋將,共國家戰于潼關,聞京城陷,乃引兵東走。義兵追及于桃林,朕遣其家人往招慰,遽殺其奴。又遣其子往,乃云:‘我蒙隋家驅使,已事兩帝,今者吾死節之秋,汝舊于我家為父子,今則于我家為仇讎。’因射之,其子避走,所領士卒多潰散。通惟一身,向東南慟哭盡哀,曰:‘臣荷國恩,任當將帥,智力俱盡,致此敗亡,非臣不竭誠于國。’言盡,追兵擒之。太上皇授其官,每托疾固辭。此之忠節,足可嘉尚。”因敕所司,采訪大業中直諫被誅者子孫聞奏。

貞觀六年,授左光祿大夫陳叔達禮部尚書,因謂曰:“武德中,公曾進直言于太上皇,明朕有克定大功,不可黜退云。朕本性剛烈,若有抑挫,恐不勝憂憤,以致疾斃之危。今賞公忠謇,有此遷授。”叔達對曰:“臣以隋氏父子自相誅戮,以致滅亡,豈容目睹覆車,不改前轍?臣所以竭誠進諫。”太宗曰:“朕知公非獨為朕一人,實為社稷之計。”

貞觀八年,先是桂州都督李弘節以清慎聞,及身歿後,其家賣珠。太宗聞之,乃宣于朝曰:“此人生平,宰相皆言其清,今日既然,所舉者豈得無罪?必當深理之,不可舍也。”侍中魏征承間言曰:“陛下生平言此人濁,未見受財之所,今聞其賣珠,將罪舉者,臣不知所謂。自聖朝以來,為國盡忠,清貞慎守,終始不渝,屈突通、張道源而已。通子三人來選,有一匹羸馬,道源兒子不能存立,未見一言及之。今弘節為國立功,前後大蒙賞賚,居官歿後,不言貪殘,妻子賣珠,未為有罪。審其清者,無所存問,疑其濁者,旁責舉人,雖云疾惡不疑,是亦好善不篤。臣竊思度,未見其可,恐有識聞之,必生橫議。”太宗撫掌曰:“造次不思,遂有此語,方知談不容易。並勿問之。其屈突通、張道源兒子,宜各與一官。”

貞觀八年,太宗將發諸道黜陟使,畿內道未有其人,太宗親定,問于房玄齡等曰:“此道事最重,誰可充使?”右仆射李靖曰:“畿內事大,非魏征莫可。”太宗作色曰:“朕今欲向九成宮,亦非小,甯可遣魏征出使?朕每行不欲與其相離者,適為其見朕是非得失。公等能正朕不?何因輒有所言,大非道理。”乃即令李靖充使。

貞觀九年,蕭瑀為尚書左仆射。嘗因宴集,太宗謂房玄齡曰:“武德六年已後,太上皇有廢立之心,我當此日,不為兄弟所容,實有功高不賞之懼。蕭瑀不可以厚利誘之,不可以刑戮懼之,真社稷臣也。”乃賜詩曰:“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瑀拜謝曰:“臣特蒙誡訓,許臣以忠諒,雖死之日,猶生之年。”

貞觀十一年,太宗行至漢太尉楊震墓,傷其以忠非命,親為文以祭之。房玄齡進曰:“楊震雖當年夭枉,數百年後方遇聖明,停輿駐蹕,親降神作,可謂雖死猶生,沒而不朽。不覺助伯起幸賴欣躍于九泉之下矣。伏讀天文,且感且慰,凡百君子,焉敢不勖勵名節,知為善之有效!”

貞觀十一年,太宗謂侍臣曰:“狄人殺衛懿公,盡食其肉,獨留其肝。懿公之臣弘演呼天大哭,自出其肝,而內懿公之肝于其腹中。今覓此人,恐不可得。”特進魏征對曰:“昔豫讓為智伯報仇,欲刺趙襄子,襄子執而獲之,謂之曰:‘子昔事范、中行氏乎?智伯盡滅之,子乃委質智伯,不為報仇;今即為智伯報仇,何也?’讓答曰:‘臣昔事范、中行,范、中行以眾人遇我,我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遇我,我以國士報之。’在君禮之而已。亦何謂無人焉?”

貞觀十二年,太宗幸蒲州,因詔曰:“隋故鷹擊郎將堯君素,往在大業,受任河東,固守忠義,克終臣節。雖桀犬吠堯,有乖倒戈之志,疾風勁草,實表歲寒之心。爰踐茲境,追懷往事,宜錫寵命,以申勸獎。可追贈蒲州刺史,仍訪其子孫以聞。”

貞觀十二年,太宗謂中書侍郎岑文本曰:“梁、陳名臣,有誰可稱?複有子弟堪招引否?”文本奏言:‘隋師入陳,百司奔散,莫有留者,惟尚書仆射袁憲獨在其主之傍。王世充將受隋禪,群僚表請勸進,憲子國子司業承家,托疾獨不署名。此之父子,足稱忠烈。承家弟承序,今為建昌令,清貞雅操,實繼先風。”由是召拜晉王友,兼令侍讀,尋授弘文館學士。

貞觀十五年,詔曰:“朕聽朝之暇,觀前史,每覽前賢佐時,忠臣徇國,何嘗不想見其人,廢書欽歎!至于近代以來,年歲非遠,然其胤緒,或當見存,縱未能顯加旌表,無容棄之遐裔。其周、隋二代名臣及忠節子孫,有貞觀已來犯罪配流者,宜令所司具錄奏聞。”于是多從矜宥。

貞觀十九年,太宗攻遼東安市城,高麗人眾皆死戰,詔令耨薩延壽、惠真等降,眾止其城下以招之,城中堅守不動。每見帝幡旗,必乘城鼓噪。帝怒甚,詔江夏王道宗築土山,以攻其城,竟不能克。太宗將旋師,嘉安市城主堅守臣節,賜絹三百匹,以勸勵事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