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序彙 窮途說

卓吾和尚曰:天下唯知己最難,吾出家以來,本欲遍游天下,以求勝我之友。勝我方能成我,此一喜也;勝我者必能知我,此二喜也。有此二喜,故不憚棄家入楚。

入楚得楚倥力,楚倥亦甚知我。不幸楚倥死,乃去新邑,入舊縣。入舊縣又得周友山力,友山又是真實勝我者,故友山亦甚知我。夫勝我者必知我,知我者必定勝我,兼此二喜,余安得舍此而他去也耶?況年紀又老,腳力不前,路費難辦乎?是以就龍湖而棲止焉:一以近友山,一以終老朽,如此而已矣。

住龍湖為龍湖長老者,則深有僧;近龍湖居而時時上龍湖作方外伴侶者,則楊定見秀才。余賴二人,又得以不寂寞,雖不可以稱相知,然不可以不稱相愛矣。老死龍湖,又何疑焉!

兩年以來,深有稍覺滿足,近又以他事怪其徒常聞,逃去別住,余乃作書寄之,大略具在《三歎余音》稿中矣。楊定見勸我言曰:“和尚且坐一坐!”蓋念我年老費力,又以深有自是,決不聽我故也。複引《論語》“不可則止”之語以重勸余,余謂“不可則止”之語在後,而“忠告善道”之語在先,今不聞“忠告善道”而先以“不可則止”自止,何耶?況此語本為疏交泛交而發,若深有與我三人者,聯臂同席十余年矣,學同術,業同方,憂樂同事,徒弟徒孫三四十人視我如大父母、真骨血一般,建塔蓋殿,即己事不若是勤也。其平日情義如此,今縱忠告而不聽,尤當繼之以泣,況未嘗一言,而遂以為不可乎?余謂連爾亦當作一懇切書與之,諸徒弟徒孫輩亦當連名作一書與之,彼見眾人俱以為言,即有內省之念矣。況深有原是一老實之人,只為無甚見識,又做人師父,被人承奉慣了,便覺常聞非耳。若人人盡如常聞之言,彼必定知悔也。且深有未打常聞之先,本無失德也,雖不言可也。今既亂以皮鞭打常聞矣,猶然不得快活,複怨怒上山,造言捏詞,以為常聞趕之,日夜使其徒眾搬運糧食上六七十里之高山,不管夏至之時人不堪勞,則為惡極而罪大也,是以不容坐視而不作書以告之也。若如子所言,是何心行乎?

定見尚不省,乃謂和尚尚不聽我等之言,而欲深有聽和尚之言,必不得也,況人都說是和尚趕他上山去耶!余謂既說是我趕他去,則爾此書尤不容于不作也。不但救深有,亦且救我,使我得免熱趕之罪,是一舉而救我二人,尤不可以不作書矣。即他不聽,而彼此之心已盡,我熱趕之罪得免,不亦美乎?縱然是我趕他上山去,我今又去接他下山來,乃所宜也,乃是真大人之所為也,乃反以我為不必何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