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五浮102

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它無論出現在這個圖書館任何一本雜志或圖書的角落,都不會令人多看一眼.

但它偏偏出現在這里.

刑從連腦海中卻閃現過無數可能性,例如什麼倒黴孩子隨便寫了一句話,他們又恰好不小心翻到之類,但實際上他也很清楚,那些所謂的其余可能性都不成立.

從林辰收到這條短信開始,到他們一步步被引到這里,查找書架,翻到這本被藏起的期刊,看到這句話,都說明有人特意把這個問題寫在這里,那個人確定林辰會看到.

這顯然與林辰的過往有關.

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後,刑從連反而不再憂心忡忡.

"這是什麼?"

他波瀾不驚地將書攤開,轉過來,將書朝向林辰,指了指書頁縫隙中關于選擇的疑問句,像問一個很普通的問題那樣開口.

"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個答案."

林辰的回答依舊極具個人風格,刑從連卻並不覺得他在隱瞞.

"什麼的問題?"刑從直視他的雙眼,問道.

"我最近一次被迫回答這個問題,是去年在太千橋上,遇到馮沛林的時候."林辰頓了頓,清晰而有條理的說,"他替某個人來問我:在這一粒沙的世界中,在這極微小與極宏大的對抗中,我會選擇站哪一邊."

"怎麼這麼文藝?"聽到"馮沛林"三字時,刑從連眉頭輕蹙,縱然這是意料之內的名字,但這完完全全代表了一段他從未觸及的關于林辰的往事.

現在,這段往事以毫無預兆的方式驟然跳出,林辰脊背挺直,目光清涼,顯然已經做好揭開傷疤的准備.

刑從連有些不忍,他穩了穩氣息,繼續問下去:"一粒沙,微小,宏大,分別指示的是什麼,而所謂的'選擇’,又是什麼?"

"我也很難猜清楚.'一粒沙’是個人意識,'微小’是指他們的,'宏大’可能是整個社會道德法制.馮沛林整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問我,他們要反社會,問我幫不幫他們,但你不要把這句話理解為請求,這是炫耀."林辰有些煩躁地用手指下意識蹭著台面,"真的很煩."他強調道.

此刻的林辰終于有了活人的氣息,並不悲傷,他只是單純厭惡這些玩意.

"既然談到這件事,那麼有個問題我必須要問,當時你為什麼要離開?"

"因為馮沛林死了."林辰回答,"事實上我很清楚,他最後一步是殺人然後自殺,這說明他根本不會水,他掉進江里沒道理活下來.我設計這個局面,用我自己引誘他自殺,卻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既不符合法律程序,在道德層面上又有瑕疵,老實講我于心有愧,所以選擇離開."

"這麼說,你那時候不喜歡我?"刑從連忽然問道,"不是一見鍾情?"

"你怎麼說話比王朝還會跑題?"

"很重要的問題,比那些破事重要."

"那時候只是覺得你很英俊,是我喜歡的類型,沒有看到你的內在美."


林辰很誠懇的回答,刑從連一時間不知該哭該笑.

"你呢?"林辰也頓了頓,問他.

"我那時候覺得你內在很美,有種吸引我的神秘氣質,但現在……"刑從連朝林辰勾了勾手指,林辰下意識沖他靠了過來,他在陽光下親了親林辰的耳廓,說,"我現在覺得你長得好看."

林辰的臉很明顯唰地紅了,明明他們什麼都做過了,可林辰在不經意瞬間竟然還會害羞,刑從連很享受這一時刻.

大概是他調戲完林辰,氣氛就不那麼沉重,暖和的陽光下竟有些令人昏昏欲睡.

他合上書,問答也進行到最關鍵的時刻,他鄭重開口:"既然馮沛林已經死了,那麼究竟是誰在這里留下這段話,是誰給你發短信,引你來看它."

"刑從連……"林辰拖長調子,悠悠望著他.

"到."

"你果然沒有看過當年的卷宗啊."林辰說,"我是說,黃澤耿耿于懷的,關于我殺了她妹妹那件事."

"雖然我沒看過卷宗,但大致知道是什麼樣的事情,在黃澤第一次到宏景找你麻煩的時候."刑從連誠實地甩鍋,"是付郝非要告訴我."

林辰愣了愣,這點顯然在他意料之外:"你早就知道全部經過?"

"沒有,付郝只說,那是個鐵軌難題,你被迫在四人和十六人中做出選擇,但沒有告訴我,你究竟做了什麼樣的選擇."

"他還真是多事."林辰低著頭,神色晦暗,再看不出有任何打趣的精力.但那是林辰,過了一會兒,他像終于做好准備,仰起頭,直視他的雙眼,堅毅地問道:"那麼,你想聽聽,我這里的版本嗎?"

……

聽故事要買酒,這是林辰當初和他的約定.

刑從連跑下樓,在便利店買了兩罐永川純生,再折回時,林辰倒沒有再逃走,他反而很悠閑把兩張椅子朝窗擺好,腳翹在窗台上,膝蓋上擺著那本他們剛才找到的1975年《americanpsychologist》.

林辰低頭翻看論文集,穿白襯衣的背影很像校園里那種最受女生歡迎的學長.

刑從連內心平和,覺得無論聽到怎樣的故事都無所謂了.

他走過去,用啤酒罐貼了貼林辰的臉,林辰親了親他的手背,伸手接過啤酒,刺啦一聲,自行打開易拉罐,灌了一大口.

刑從連也沒管他,而是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並把手勾上林辰的靠背,並同林辰一樣,把腳翹上窗台.

林辰喝了酒,臉頰微紅,卻並沒有醉.

"付郝和你講了鐵軌難題."林辰問,"他具體是怎麼說的?"

"他說有20個孩子因為某些原因,被扔到鐵軌上玩耍,其中4人勸說另外16人,我們走的這條鐵軌上會有列車通過,所以我們去另外一邊吧,但剩下的16個孩子並沒有聽從,選擇呆在原地.這時,一輛列車經過,徑直沖向那16人,而你是那個可以拉動操縱杆,有機會為了救多數人而犧牲少數."刑從連言簡意賅地總結,"付郝大概是這麼說這個問題的,但他沒有說結果."


"你想知道結果嗎?"林辰問.

"我認為,結果不重要."刑從連答.

林辰到沒想到過他會這麼說,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近乎自言自語道:"怎麼會不重要?"

"因為這是一個幾乎不存在正確答案的難題."刑從連喝了口啤酒,"我記得這應該是個倫理學問題?"

"事實上,它是道德哲學領域最著名的思想實驗,最早由菲利帕.福特于1967發表,為的是批判功利主義和攻擊康德的道德義務論.原始的版本也不是這樣,而且這個實驗現在已經被人改成千奇百怪的模樣,但它仍舊有非常深遠的意義."

"哲學家總是在玩火,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問題."刑從連說,"在這個問題中,探討了軌道監控員的義務和責任,探討了多數和少數人的生命價值,可一旦辯論進行到最後,很容易會陷入道德虛無主義.認為應該或者不應該扳動操縱杆的正反雙方,都會固執己見,他們堅持認為自己的觀點必然正確,交鋒下必然有某一瞬間,所有人突然意識到,原來並沒有所謂的道德和不道德,正確或者不正確."

"你的觀點總是這麼特別."林辰舉起啤酒罐,和他輕輕碰了碰,"想聽你詳細說說."

"選擇代表不同的價值觀念.拿操縱杆來舉例,如果軌道員扳動操縱杆,讓火車改變方向,撞向少救多,那麼他等同于間接承認多數人生命比少數人重要這一價值觀.而且很顯然,在現代社會,這一舉動等于違法社會規則,剝奪他人生命權利,即殺人."

"如果他什麼也不做選擇呢?"林辰問.

"不做選擇也同樣是選擇."刑從連答,"他認為自己必須遵守社會規則,不能通過剝奪某些人生命來拯救另外一些人.在這一選擇背後,實際上也同樣是陷阱.他等同于承認,遵守社會規則後,少數的生命比多數人的生命更值得維護.既每個人生命價值無限大,無法用疊加數量來衡量孰輕孰重,為什麼加上社會規則後,這點卻變得可以衡量了?"

"但聽上去,好像後者選擇更好一點?"林辰笑了笑,面容靜謐,"畢竟如果推廣開來說,規則正義至上,規則維護人類文明的正常運行."

刑從連頓了頓,沒想到林辰會這麼問:"如果真要這麼推論,那麼前者選擇中維護人類中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保證人類存續,恰好是後一選擇中我們要建立社會規則,維護社會正常運行的原因."他說到這里,自己也覺得提問者很無理取鬧,"所以從本質上來說,這兩個選擇都同樣是道德功利主義觀點,前者情境功利後者規則功利,它們殊途同歸,這麼問問題沒有意義."

"不,我認為它仍舊充滿意義."林辰破天荒地反對他的觀點,他喝了口酒,有些醉醺醺地說,"哲學家們設計類似問題進行對人類過去經曆和未來命運的思考,通過思辨探索人類內在道德思維和外在社會制度,這本身是無比優美的事情."他語氣堅定,並舉起那罐普通至極的綠色酒罐朝向太陽,像在遙遙致敬什麼人.

此時,太陽的溫度已不如正午時分那樣駭人,顯得溫柔繾綣.

窗外樹木蒼翠,滿目皆綠,景色很是怡人.

刑從連舉起啤酒罐,大大咧咧喝了一大口.

在一問一答間,他被林辰引導走向問題核心,可他覺得光是思考和回答這樣的虛擬問題就已經困難得令人煩躁.

但林辰卻切實經曆過這樣的道德困境,而這樣的經曆卻沒有從根本上摧毀他.他仍舊信念堅定,對世界充滿敬意.

刑從連看著林辰舉杯致意的側臉,不由得伸手撫摸住他的臉龐.

林辰轉過頭,神色中閃過一絲驚愕.

"哎,怎麼了."林辰用拇指擦過他的鼻翼,這樣問道.

"那麼林辰,當時的你,做了怎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