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廚娘3

林淡把齊氏扶到門口坐下,這才轉頭看向嚴朗晴,目光十分銳利,"嚴姑娘,我還給你的那本菜譜,你可曾翻看過?"

"自然看過."嚴朗晴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對方,態度有些不解,還有些倨傲.

"那麼你應該能發現,嚴家菜譜的前六十頁,紙張均已老舊泛黃,字跡模糊,而後面的三百八十八頁卻潔白如新,墨跡清晰,這是為何?"

嚴朗晴心道不好,卻已經堵不住林淡的嘴.林淡上前一步,揚聲道,"那是因為後面的三百八十八頁全是我爹研制的新菜色,以彌補嚴家菜譜的不足.我爹從業數十年,期間創新菜肴數百道,創新技法數十種,均紀錄在嚴家菜譜中,如今酒樓里最受歡迎的幾道招牌菜,皆是我爹後來所制.小侯爺,那道燒鹿筋還是老侯爺親自和我爹研制的,前前後後耗費幾月時間,野鹿殺了幾十頭,您不會不記得吧?"

小侯爺語氣慎重地道,"確實如此."

由于今日酒樓改換招牌,是件大喜事,林家老二便請來許多老饕捧場,其中有一人與林寶田私交甚篤,忍不住大聲喊道:"還有那道黃燜魚翅,是我和你爹一起研制的,耗了大半年時間,魚翅燒廢了幾大車,才有了現在這道納入宮廷食譜的名菜.你爹的人品暫且不提,但你爹的廚藝絕不是偷的,搶的,那是煙熏火燎里練出來的真功夫!"

林淡畢恭畢敬地沖那人作了個揖,感激道,"謝劉叔仗義執言.我爹的人品到底咋樣,憑他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大家心里應該都有數才對."話落看向嚴朗晴:"你父親是師公的親兒子,師公纏綿病榻好幾個月,期間多次給你父親送信,他都沒能趕回來給師公送終,這里面的原因我也不深究,我只想說--我爹為師公安排後事樣樣妥帖,還代替親兒子摔了盆,立了碑,這一點你們不能否認吧?"

嚴朗晴下意識地看向嚴父,嚴父正要張口反駁,林淡又道:"當年參加葬禮的人不少,想來要找幾個人證也是易事."

嚴父當即便不敢說話了.那場葬禮的確辦得很風光,現在還有不少人記得呢.

林淡瞥他一眼,徐徐道:"我爹伺候師公終老,又為師公操辦後事,所作所為比起親兒子也不差,怎麼就成了欺師滅祖之輩?當年你與我爹一起跟著師公學廚,至如今你依然不顯聲名,我爹卻走南闖北到了京都,立住了嚴家菜的根基.到底是我爹偷了你家金刀和菜譜,做下欺師滅祖的丑事;還是師公怪你不成器,未曾傳授壓箱底的功夫,其中內情誰又知道?正如你這個親兒子不給親老子送終,這里面的彎彎繞繞誰能說得清楚,還不是憑你一張嘴?"

嚴父額角冒出一些冷汗,抬手想擦卻又急忙放下,模樣有些心虛狼狽.無論他說得再好聽,不給老子送終的確是大不孝,足夠世人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林淡轉頭去看嚴朗晴,繼續道:"你要與我比試廚藝,誰強誰就能獲得金刀和菜譜,我覺得有道理,所以答應了.最終你贏了,我也把菜譜和金刀歸還,那麼是不是說--只有最強者才有資格繼承'金刀禦廚傳人’的稱號?如此,當年你爹和我爹是不是也應該比一場?"

嚴父似乎被戳到痛處,當即便叫囂道:"比什麼比?我是我爹的親兒子,他的東西理當傳給我,有你爹什麼事兒?"


旁邊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駁斥道:"廚藝這行不比其他,有沒有真功夫上了灶台一試便知,哪里能作假?'禦廚傳人’這名頭不是想給誰就能給誰的,你得撐得起它!做庖廚的最看重自己的招牌和口碑,誰若是砸了這兩樣東西,就是親兒子也不行!"

這話一出,許多人都跟著點頭附和.京里稍有名望的大廚,哪一個不收十七八個徒弟,然而能繼承他們衣缽的卻只有千挑萬選出來的一兩個.為什麼?因為真正的手藝只有傳給真正有天賦的人才能發揚光大.

有些事情不說破還好,一旦說破,這里面的疑點就接二連三地冒出來.一時間,大家看向嚴家父女的眼神都起了變化.

林淡不疾不徐道:"是,你是師公的親兒子,你說的話仿佛都占著理,我爹已經死了,自是百口莫辯.如今,我能否按照嚴朗晴的邏輯來向你提出挑戰,我代替我爹,把當年你們未能完成的比試比完,你我借這酒樓的廚房各自做三道菜,請在座的諸位當個見證人,誰贏了誰就是金刀和菜譜的主人,這樣可公平?"

嚴父嚇得嘴唇都開始打顫.他因為吃不了學廚的苦,打小就央求母親把自己送到外祖家讀書去了,又哪里會做菜?反倒是嚴朗晴繼承了嚴博的天賦.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唆使女兒去與林淡比斗.

但他打死也沒想到林淡會如此奸猾,掉過頭來就拿自己開刀,這下該怎麼辦?眾目睽睽之下他是應還是不應?不應顯得他心虛膽怯;應了卻又贏不了,到時候更丟人!

嚴朗晴只比林淡大一兩歲,略有些城府,卻不深,立刻就站出來喊道:"林淡,要比我與你比,你找我父親算什麼."

"我與你已經比過了,如今這場是我替我爹完成當年的那次比斗.我是我爹手把手教出來的,只得了他五六分真傳,輸了我認,贏了,還請你們收回汙蔑我爹的那些話.怎麼樣,比是不比?"

嚴父連顛勺都不會,又拿什麼去比,額頭的冷汗看著看著就淌下來了.

眾人見他這副模樣,自然也猜到他廚藝不精,于是便議論開來:"連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都贏不了,也好意思拿自己與林寶田相提並論,我要是嚴禦廚,我也會選林寶田當我的傳人,而不是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原本還對林寶田十分不利的輿論風向,眼下已經徹底轉變,還有好事者一個勁兒地鼓動嚴父答應下來,只想看他出一回丑.

林淡雖然已經輸給了嚴朗晴,但這一次她是替亡父提出挑戰,目的也是為了維護亡父的聲譽,誰也不能挑她的錯處,還得暗暗贊她一句"此子大孝,生子當如此"云云.

日前當過評委的那位白胡子老翁看著林淡連連點頭,表情頗為贊賞.


嚴父整個人都慌了,一邊擦汗一邊往後縮.嚴朗晴轉過頭可憐巴巴地看向小侯爺,似乎是在向對方求助.小侯爺是林淡的主子,只要他發話,林淡就不會再為難父親.但向來對她有求必應的小侯爺這次卻一臉肅容,不言不語.

林淡瞥了小侯爺一眼,無奈道:"罷,看在師公在天之靈的份上,我不與你們糾纏,只一點我必須澄清:我爹絕不是忘恩負義,欺師滅祖之輩,他如今的一切都是憑自己的真本事得來的.當年隱退出宮的禦廚沒有上百也有幾十,但真正能在宮外打出名頭的又有幾個?我滿指頭數了數,不超出五人.若是沒有我爹,誰會知道金刀禦廚?誰會知道嚴家菜?那本嚴家菜譜原本只有六十頁,卻被我爹增改至四百多頁,其中凝聚了他多少心血?"

林淡直勾勾地看向嚴朗晴:"金刀我已經還給你了,我爹新撰寫的菜譜,我也還給你了,就當報答師公教養我爹多年的恩情,還望你們不要再咄咄逼人.菜譜上的菜,我可以不做,但請不要否認我爹的廚藝和人品,更不要否認他對你嚴家菜的付出.沒有他,就沒有現在人人稱頌的嚴家菜,他對得起師公,對得起嚴家,下了黃泉也不怕的."話落扶起淚流滿面的齊氏,慢慢走遠了.

兩人的身影剛消失,店內便議論開來,有人說嚴家菜能有今日的口碑,的確是林寶田闖出來的,他總以嚴家菜傳人自居,這是知恩圖報,哪里是忘恩負義?又有人說嚴家父女做人真不地道,沒有林寶田,能有你嚴家菜的今天?林寶田重新撰寫了嚴家菜譜,那是多大的一筆財富?你倒好,全都占去不說,還不准人家親女兒烹飪上面的菜,你這是把人往絕路上逼啊,太沒有良心了!

之前大家對嚴朗晴父女多有同情,如今再看才發現--這兩人一個編造謊話毀人名譽,一個刻薄心狠,絕人後路,真真是小人行徑.反觀林淡父女,端的是大氣寬和!

"不吃了.沒有林大廚在,這酒樓里的菜還有什麼吃頭!"當即便有許多食客甩袖走人,熱鬧的大廳一下子便空了.

林淡把齊氏扶上雇來的馬車,前往京郊尋找便宜的客棧安置.一百二十兩銀子聽上去似乎很多,但花起來卻很快,在沒有收入的情況下必須節省再節省才能保證日後的生活.

"淡兒,方才你怎麼不與嚴守業比試?當年他連顛勺翻鍋都不會,哪里是你的對手."齊氏疑惑道.

"娘,你沒發現小侯爺很維護嚴朗晴嗎?有小侯爺在,咱們還是少招惹嚴家為好."林淡拉開薄被讓齊氏躺下歇一會兒.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不想招惹嚴朗晴和小侯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只繼承了林淡的記憶,卻並未掌握她的廚藝,方才那話只為了恐嚇嚴父,哪里會真的與他比.比了她自己也得出丑,不比,大家在心里描補一番,只會把嚴父想得更不堪.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

"你是說小侯爺對嚴朗晴……"齊氏想起嚴朗晴那張豔若桃李的臉,又想起小侯爺對她的千般回護,頓時長歎一聲.她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哪里敢與小侯爺看上的人作對,這啞巴虧不吃也得吃.

殊不知在她們走後,小侯爺便也一言不發地走了,徒留嚴朗晴難堪至極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