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獵獸隊

米切爾家的餐桌上,一場激辯正在進行.

准確來說這不是旗鼓相當的辯論,而是一面倒的潰敗.

老托缽修士大獲全勝,安東尼神父則離被氣死越來越近.

狼鎮教堂的安東尼司鐸面色漲紅,聲音急促:"……公教的本質是個人崇拜,主實實在在地化身為人,並且不是以法老,國王和皇帝的形象,而是以一個加利利的卑微農夫的形象.這是一種前所有未的觀念,正是這點讓越來越多的人皈依,接受福音."

老托缽修士瑞德卻哂笑著反問:"那你去和信徒說神子只是加利利的一個卑微農夫看看?看看是他們被感動還是你被石頭砸死?神化為人算什麼?此處往東去萬里外,還有人能化成神的宗教呢!"

"可我們能取代上古邪教難道不正說明了公教的天命性?"

"公教的崛起只說明一件事,那就是上頭有人好辦事.西方教會受到帝國的扶持,最後從一個窮人和被壓迫者的教會變成了權貴的教會.我倒是想問問你,在撒拉森人的土地上另一個異教也取得了和公教一樣的地位,在那里的東方教會只能當二等公民,那異教的天命性你也認同嗎?"

安東尼神父呼吸一滯,險些背過氣去.

老托缽修士悠閑自得地抿了一小口葡萄酒,臉上的笑容讓安東尼神父突然想照著鼻子給他來一拳.

二人使用的是舊語,中間還夾雜了許多古代語詞彙.

除了正在爭辯的兩人,米切爾家里能聽懂這些話的只有卡曼神父和溫特斯.

米切爾家的兒子皮埃爾去找小馬倌安格魯了,餐桌上只有米切爾夫婦和他們尚未出嫁的小女兒斯嘉麗.

吉拉德的小女兒心思全在少尉身上,一直在偷偷瞟蒙塔涅少尉.吉拉德則不明白為什麼兩位神父吵了起來,雖然他聽不懂二人在吵什麼.

不過米切爾一家應該慶幸他們聽不懂兩位神職人員"驚世駭俗",在普通信眾眼中足稱異端邪說的發言,這樣他們還能繼續對兩位神父保持尊重.

兩個能聽懂的人里面,卡曼神父面無表情,溫特斯則心不在焉.

對于凶獸的追殺一無所獲,血跡和氣息在一條小溪處消失.那東西涉水行進了一段距離,水流掩蓋了它的蹤跡.

溫特斯帶著人沿著山溪上下游尋找了數公里,但是杜薩村最好的獵犬也嗅不出那東西在哪上岸.

這片原始森林實在是太廣闊了,百來人投進去就像是一杯水倒進了沙漠.能搜索范圍極其有限,宛如大海撈針.

眼看太陽逐漸西垂,夜晚中人類行動不便,可野獸卻如魚得水,擔憂"人獵獸"將要變成"獸獵人",溫特斯不得不讓民兵隊撤出了山林.

與失敗的追獵相比,更讓溫特斯憤怒的是兩個新教徒村對獸災的無動于衷.

帶領杜薩克們進入山林前,溫特斯向其余四個村都派出騎手去召集民兵隊.河東,河西兩村的民兵隊在村長的帶領下迅速趕來,並加入了搜捕行動中.

而南新,北新兩村,自始自終都沒有派出任何人手.

但溫特斯質問兩村的村長時,二人卻不約而同用"以為杜薩克是在戲弄我們","我們去不去也沒什麼影響"的理由推脫.

比敵人的攻擊更令人憎恨,只有背叛.

如果不是因為兩個新教徒村長並非是軍人,暴怒的蒙塔涅少尉能當場斃了這兩個廢物.

一個外人都如此憤慨,就更不要說杜薩克們心里作何感想.

杜薩村村長老謝爾蓋差點拔刀砍死那兩個新教徒村長,被拉住的老頭捶胸頓足,賭咒發誓哪怕是叛教徒死絕了也不會再向他們伸出任何援手.


一個小小的狼鎮,民情卻複雜到像亂麻一樣理不清.

溫特斯無意插手其中,他只希望各村能齊心協力盡快把狼災解決.因為他知道早晚自己要回維內塔,不想留下一個爛攤子.

可現在凶獸還沒見到,幾個村子之間倒是快要打起來了.

蒙塔涅少尉甚至有些懷念在塔尼里亞時的那些艱苦戰斗,至少那個時候敵人就是敵人,朋友就是朋友,沒有眼前這些雞毛蒜皮的破事令人新生厭煩.

溫特斯實在沒有胃口,他感謝了米切爾夫人的款待後便離開了餐桌.

沒過一會,卡曼神父也起身告辭.他離開餐廳後,徑直走向房子後面.

在那里,蒙塔涅少尉正在踱著步子沉思.

被卡曼的腳步聲驚醒,溫特斯隨口問道:"你的瑞德兄弟倒是敢說話,他也不怕被送上火刑架.就是因為這點你才把他安置到我這吧?"

"瑞德修士只是在故意惹怒安東尼神父,捉弄他罷了."卡曼神父劃了個禮,隨意地坐在一個圓桶上:"神學家的辯論在信眾耳中本來就像是褻瀆,這很正常.公教會也沒有燒神職人員的習慣.更何況瑞德兄弟的身份特殊,可以暢所欲言."

"特殊在哪?"

卡曼神父淡淡地回答:"特殊在'介紹人’.三十多年前羅德島被撒拉森人攻陷,騎士團修道院的菲利普院長殉教,後被封聖.瑞德兄弟原本是一名菩提教僧侶,在聖徒菲利普的感召下皈依公教,並被聖徒親自祝聖成為神職者."

"原來聖徒也有裙帶關系."

"據說當年承認瑞德修士的聖職是想派他到遠東傳教,可沒想到他倒是留在這里不走了,讓上任教宗十分惱火."卡曼面帶微笑:"瑞德修士游曆世界,見多識廣,辯論時旁征博引.雖然他的神學觀點十分危險,但沒人駁得倒他,許多有名辯手倒是被他打得灰頭土臉."

"這樣一個危險人物,你們教會不把他軟禁起來還放他到處亂跑?"

"誰讓他只是一名無權無勢的托缽修士呢?教會中能夠恪守獨身誓言和貧窮誓言的教士又有幾人?以瑞德兄弟品行之高尚,死後封聖也不為過."

溫特斯不以為意:"那老頭還有這種本事嗎?那我倒應該請他去一趟南新村和北新村,看看他能不能把那里的農夫擺平."

"哈哈,你要是把瑞德修士派過去,說不定倒是能為主教團解除了一塊心病呢."

"心病?"

"心病."卡曼神父抻了個懶腰,懶洋洋地說:"辯不過,又殺不得,不是心病是什麼?"

"卡曼先生,你現在這副模樣,被你的信眾看到恐怕是會傷心的."

"但你又不信."卡曼神父打了個哈欠:"所以我們之間就沒必要搞那些儀式化的東西,沒意思."

說著卡曼神父從口袋里取出了一支裝好煙葉的煙斗,遞給溫特斯.

溫特斯一愣:"我不抽煙."

"我不是給你遞煙."卡曼笑眯眯地說:"我是讓你給我點著."

"什麼意思?"溫特斯警惕了起來.

"別裝了,蒙塔涅少尉."卡曼微笑著問:"你是個魔法師,不是嗎?"

溫特斯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卡曼神父自顧自地繼續說:"在南方只有兩種人不是信徒,一種是魔法師,另一種是魔鬼崇拜者.你是魔鬼崇拜者嗎?蒙塔涅少尉?"

溫特斯沒搭理他.

"既然不是魔鬼崇拜者,那就只能是魔法師了."卡曼神父晃了晃手中的煙斗:"少尉,我對你沒有惡意."

溫特斯接過了煙斗,默發燃火術點著了煙草.

魔法和邪惡巫師在民間總是被混為一談,所以來到狼鎮後溫特斯從未表明過施法者的身份,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魔法能力.

"說著沒有惡意的人,往往惡意最大."溫特斯把煙斗遞了回去.

卡曼神父接過煙斗,卻只是拿在手里並不享用:"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我明白你的擔憂."卡曼神父歎了口氣,認真地說:"但請放心,只要你不傷害到本教區信眾,我也不會把你魔法師的身份說出去,更不會拿這一點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

溫特斯冷笑著說:"看來施法者在你眼里和魔鬼信徒也沒什麼區別嘛."

卡曼神父大笑著反問:"神官在你眼中不也是一樣?"

溫特斯突然看向遠處,他隱約聽到了噠噠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很快卡曼神父也聽得清楚.沒錯,一名騎手正朝著米切爾宅狂奔.

溫特斯和卡曼對視一眼,立刻前往前門.

騎手帶來了另一個壞消息,惡獸又出現了.

得到消息後溫特斯,吉拉德立刻牽出戰馬,全副武裝動身趕往現場.

天色已深,來不及召集民兵,但卡曼神父自告奮勇一同前去.

……

這次惡獸逞凶的地方不是狼鎮下轄的五個村落,而是林場.

一名伐木工人走出窩棚撒尿,卻遭遇了凶獸.其他伐木工聽到了屋外傳來的哀嚎和呼救,用敲打鐵器的方式救下了那名不幸的伐木工人.

溫特斯等人趕到林場時,只見到一個血肉模糊的傷者躺在板床上奄奄一息.傷者左腳踝以下的部分已經消失不見,只剩下一處慘不忍睹的血肉斷口.

一名懂點醫術的老工人用麻繩勒住了傷者小腿試圖止血,但暗紅色的液體還是在從創口往外滲,傷者腳邊的床單已經被血水浸濕.

對于這名可憐的伐木工人而言,死亡已經只是時間的問題,卡曼神父已經在為他做最後的祈禱.

"他看到是什麼了嗎?"溫特斯找到了工頭詢問:"你們看到是什麼了嗎?"

"是熊!"工頭的身體仍然在忍不住發抖:"房子那樣大的熊!"

……

不幸的伐木工人在夜里死掉了.

工頭指派了兩個工人挖了個淺坑埋掉尸體,其他分掉了死者的破爛家什,就算完成了葬禮.整個過程潦草的令人震驚.


最開始得知狼鎮有一座林場的時候,溫特斯還以為是那種十幾個雇工的小型木材廠.

等到了林場後,溫特斯才發現這是一支上百人的大型伐木隊,人數和一座小型村落也差不了太多.

伐木隊的營地深入林地,遠離人煙,簡直是擺在凶獸面前的盤中餐.管事的聽說有狼災,早就跑回了郡治,只留下幾個工頭在這里維持秩序.

不僅如此,伐木工人的生存條件也是令人難以想象的擁擠和惡劣,溫特斯都不知道管事是從哪里雇來的願意在這種地方干活的工人.

"我估計那頭熊還會再來."溫特斯和吉拉德商量道:"這隊伐木工人都是青壯,能不能把他們編入民兵隊?"

"恐怕不行,他們不是狼鎮的居民,只是被雇來砍樹的."吉拉德苦笑著說:"砍完這幾百畝林地他們就走了,狼災跟他們沒關系,我們對他們也沒有管轄權.讓他們當民兵的話,買了采伐權的商人不會同意,連他們自己也不會答應."

"采伐權不是從你這買的嗎?"

"不,是從郡里買的.這片林子,這土地,這河都是郡里的."

"我去試一試,看能不能說服他們"

和伐木隊的交涉完全失敗,吉拉德說的沒錯.工頭們聲稱管事不在他們不敢做主,也沒有伐木工人響應加入捕熊隊的提議.

一名工頭私下里找到溫特斯解釋道:"大人,這些工人平日里就過得極苦.大部分是新教徒,沒少遭鄉民白眼.少部分公教徒逢周末去鎮上禮拜,那些杜薩人也回找他們麻煩.他們是不可能幫狼鎮的人冒著生命危險去捕熊的."

"那幾個村子都在林子外面,你們伐木隊可是在里面,那頭熊餓了難道不是第一個找你們?"溫特斯有些不悅.

"我懂這個道理,可工人們不懂啊!"工頭無奈地說:"在他們看來這有一百多號人,怎麼也比外面的村子安全."

把伐木工人吸納進捕熊隊的想法失敗了,但現在溫特斯至少知道了那凶獸是熊,一頭很大的熊.

從伐木營地返回鎮上的蒙塔涅少尉立刻組建了捕熊隊,派人去黑水鎮借來更多的重型火槍和獵犬.

捕熊隊的主要成員都是杜薩村的杜薩克,杜薩人有戰馬,有武器,還和那頭熊有大仇.而南新村和北新村沒有派出一個人參加捕熊隊.

作為回應,杜薩村的捕熊隊員也堅決不肯去新教徒村附近的森林中巡邏,搜捕.

對此蒙塔涅少尉也無可奈何,民兵不是軍人,他沒有處置權,他能指揮眾人靠的是信任和尊敬.

溫特斯只能讓獵人盡量多去南,北新村附近的林地巡視.

此後一連三天,溫特斯帶領著捕熊隊幾乎把狼鎮附近的森林找了個遍,可是卻一無所獲.

巨熊沒找到,老托缽修士卻在第三天晚上找上門來.

"有話請趕緊說."溫特斯鑽了一天的深山老林又困又乏,懶得和這老神棍多廢話:"否則我要休息了."

"別急,少尉閣下,我是來幫你的."老頭笑眯眯地說:"我觀察了閣下幾天.論打仗,十個我加起來也比不上你.可有一件事,一百個你加起來也不如我."

"什麼事?"溫特斯一面脫靴子,一面冷笑著問.

托缽修士把溫特斯的椅子拉了過來,整衣危坐,嚴肅地吐出一個詞:

"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