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圖魯,豪格和乃蠻

厮殺過後車隊中一片狼藉,活著的帕拉圖人喘著粗氣東倒西歪癱在地上,剛剛的慘烈戰斗已經將他們全部的精氣神抽干.

有民兵抱著陣亡者的尸體痛哭,那是他們的親朋好友.

"誰會說赫德話?"背著火槍的皮埃爾在馬車間行走:"有會說赫德話的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搖頭,或是干脆不說話.

"赫德話?沒人懂嗎?"皮埃爾見到一個活著的帕拉圖人便問一遍.

"我會."一個干瘦的身影爬下馬車:"怎麼了?"

"你會說赫德話?獵人?"

貝爾頭上挨了一矛,意識還有些昏沉:"會一點,我娘過世前,我們一家都在苦水部生活."

"跟我來."皮埃爾轉身領路:"少尉要個翻譯."

……

彎針帶著棉線穿過皮肉,大隊理發匠兼醫生佩羅正在給中校縫合肩膀上的傷口.

傑士卡中校大馬金刀坐在火藥桶上,聽巴德少尉彙報戰損.

輜重隊的民兵和車夫死傷超過兩百,大半是潰兵,車陣搏殺傷亡反占少數.

還有幾十人不知所蹤,應該是混亂中跑進了荒野.

另有馬匹,車輛損失若干……

"行啦!別念了!"中校不耐煩地一揮手:"聽著就火大,還不如店小二頂用!"

巴德收起紙單,溫言道:"這也沒辦法,輜重隊的東西是公家的,店小二的東西卻是店小二自己的."

面對赫德輕騎的突然襲擊,傑士卡手下的民兵和車夫幾乎未做任何抵抗便舍棄車馬,輜重,自顧自逃命,最後變成一場潰退.

反倒是後隊那些"蹭保護"的小買賣人拼死保護車馬,抄著木棍草叉同赫德騎兵玩命.

因為車上是他們中許多人的全部財貨,被搶了便要傾家蕩產.

"赫德人那邊呢?"傑士卡中校灌下一大口烈酒止痛.

"跑了幾個,切利尼少尉帶人去追了."巴德不緊不慢地說:"剩下活著,死了的赫德人,蒙塔涅少尉在清點."

傑士卡瞥了一下身旁的巴德,沙啞著嗓子說:"你今天干得不錯."

"謝謝,長官."

獨眼中校難得誇人,但騎兵少尉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

赫德人兵少,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輜重隊民兵和車夫的人數接近六百,這不是個小數目.

別說是六百人,就算是六百頭豬,赫德人一時半晌也殺不完,更別提後面還跟著三百多帕拉圖商販.

赫德人的優勢在于突然襲擊,以及押運隊分散在超過一公里長的車隊中各自為戰.

如果他們帶上引火物,大肆縱火,快進快出,帕拉圖人拿他們沒有任何辦法.

但赫德人沒有選擇焚毀物資--傑士卡中校解釋為貪婪.赫德語中"打仗"和"搶劫"是一個詞,赫德人全都想要.

面對抵抗意志尤其頑強的商人,赫德人沒有硬碰硬,紛紛轉頭去對付倉皇逃竄的民兵,車夫.

隨後傑士卡中校和蒙塔涅少尉那邊吸引走赫德人大部分注意力,車隊後方的壓力陡然減輕.

安德烈返回車隊時,正碰見巴德指揮商人圍起臨時車陣.

兩人一商議,決定由安德烈帶著還能行動的杜薩克出擊,探明戰況.

這才有了安德烈喊著第三軍團戰吼沖進車陣那一幕.

……

理發匠佩羅費了好大勁才縫好刀口,可他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打不上結.

巴德拍了拍理發匠的肩膀,接過鑷子.

"走散的人得收攏."傑士卡中校沉吟著說.

"是."

"不能在這久留,得盡快出發."

"是."

巴德利索地打好結,剪斷線頭.

中校又灌下一大口烈酒,邊穿衣服邊吼:"蒙塔涅在哪?讓他利索點,打掃戰場用得著這麼久嗎?"


……

溫特斯正帶人在救治傷者,辨認,收容尸體.

民兵陸續發現幾個還能行動的赫德人,溫特斯想審問卻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傑士卡提著軍刀,大步流星走了過來:"磨磨蹭蹭干什麼呢?"

溫特斯敬了個禮:"中校,赫德人怎麼辦?"

"怎麼辦?"傑士卡中校莫名其妙:"死的補刀,活的弄死.抓緊時間,我們要走人了."

溫特斯沒說話,只是點點頭.

"部隊集合,重整.讓那些商販去打掃戰場,盔甲,武器收上來,剩下的都給他們,他們會很樂意的."

溫特斯又點點頭.

中校補充道:"對了,別忘了把赫德死鬼的耳朵割下來,要戴耳環那只."

"什麼?"溫特斯皺起眉頭:"為什麼?"

"為什麼?換錢啊!"傑士卡中校啞然失笑.

皮埃爾拽著小獵人跑過來,遠遠就喊:"長官,貝爾會赫德語!"

"有人懂赫德語?"傑士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皮埃爾發現中校也在,急忙敬禮.

"你們誰懂赫德語?"中校問兩個小杜薩克.

"我."貝爾不高興地說.

"哪學的?"

貝爾眼睛盯著鞋尖:"我母親."

溫特斯看出小獵人情緒不對勁,但傑士卡中校顯然不關心大頭兵的出身問題.

中校沖著其他人大吼:"把還活著的赫德人全帶過來!"

……

還能說話的赫德俘虜被綁住手腳,在傑士卡中校面前跪成一排.

"告訴他們,我懶得和他們廢話."中校拄著軍刀,冷冰冰地掃視俘虜:"我問什麼,他們答什麼,不說就死."

貝爾無精打采地翻譯了一遍.

一個赫德人抬頭,沖著貝爾喊了幾句.溫特斯聽不懂,但他能聽出語氣中的憤怒.

"他說什麼?"傑士卡中校指著那名說話的赫德人問.

貝爾表情複雜地看了中校一眼,又低下頭:"他說'你明明是赫德人,為什麼要幫兩腿人’."

獨眼的中校冷笑一聲,暴起一刀斬下說話的赫德人的腦袋.

無頭的尸首重重砸到地上,血液一股一股從斷口湧出.頭顱飛出一小段距離,在地上滾了幾圈,眼睛還大睜著.

貝爾,跪著的赫德人,圍觀的帕拉圖人……就連溫特斯都被嚇了一跳,有俘虜甚至被嚇到失禁.

"我問什麼!你們答什麼!"傑士卡中校的軍刀還在滴血:"翻譯給他們聽."

接下來的談話很順利.

面容掩藏在鐵盔下,持矛揮刀沖殺時的赫德騎兵仿佛是魔鬼和怪獸.

但歸根結底他們也是會痛,會怕,會哭泣的人類.剝去士兵的身份,他們只是牧民罷了,同帕拉圖的民兵沒什麼區別.

"你們是屬于哪個部?"中校問.

"犬兵部."

"你們的'圖魯科塔’叫什麼?"

"阿維葉."

中校瞪著獨眼,一字一句地問:"你們的'豪格科塔’又是誰?"

被問到的赫德人聽到"豪格科塔"這個詞渾身僵硬,小聲說了一段話.

貝爾轉譯道:"他說犬兵部是個小部落,沒有豪格."

傑士卡中校也不廢話,暴起一刀將答話的赫德人砍死.

血濺到貝爾臉上,小獵人的身體不受控制在戰栗.

中校走到第三個赫德俘虜身邊,問:"你們的'豪格科塔’是誰?"


用不著翻譯,赫德俘虜哆哆嗦嗦地吐出一個名字.

"蒙塔涅少尉!"傑士卡中校大吼.

"在!"

"讓所有人准備好,我們馬上就出發."

"繼續前進?"

"掉頭向東!"

……

四騎亡命奔逃,鞍上的赫德人毫不吝惜馬力,狠狠抽打著戰馬.

雖然看不到,但赫德人知道就在身後某處,一伙帕拉圖騎兵正窮追不舍.

赫德人和帕拉圖人就這樣在起伏的荒原上追逐,偶爾雙方都在高處時才能看見彼此.

馬兒口吐白沫又爬上一座山丘,其中一個赫德人回頭張望,驚喜地大喊:"快看,兩腿人撤了!"

[注:赫德人用的都是赫德語.

其他赫德人聞言望向身後,原野上的帕拉圖騎兵沒有繼續追趕,而是同他們背向而馳.

大難得脫,幾個赫德人長出一口氣.

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其中一名赫德人突然大罵同伴:"[髒話]!說好同時動手,你們怎的來這樣晚?"

被罵的赫德人勃然大怒:"明明是你們出擊太早了!"

"別吵了,阿維葉,赫渾什都死了,現在吵還有什麼意義?"另一個赫德人喊道:"戈卡呢?說好他的人抄後路,怎的沒見他?"

其他人面面相覷,他們這才發現負責攻擊隊尾的那些家伙根本沒有出現.

放棄追殺,正在罵罵咧咧返回輜重隊的安德烈亞-切利尼少尉不知道,正是因為他在"戈卡"腦袋瓜上來了一記狠的,傑士卡大隊今天才沒有落入被三面夾擊的窘境.

……

月色黯淡,車隊打起火把,連夜趕路.

所有人都嚴陣以待,火繩就纏在手腕上,長戟兵套著沉重的盔甲行軍.

溫特斯騎著強運在馬車間巡視,火光映在半身甲上,讓他看起來格外矚目.

自打這套軍官甲胄發到手上,他還是第一次披掛整齊.

銀灰駿馬經過之處,民兵默默行禮.

溫特斯聽到有人在輕喚他的名字,扭頭回顧,夜幕中安德烈顯出身形.

"太久沒穿,都不習慣了."安德烈輕輕拍了拍胸前的鋼板,此刻他也甲胄在身.

"穿容易,脫下去就難了."溫特斯有些出神:"上次穿了一年,這次又不知要穿到什麼時候."

安德烈嘿嘿笑了幾聲,打趣道:"我和傑士卡中校要是一直穿,也不至于掛彩."

雖然火槍對盔甲威脅極大,但肉搏時身上多塊鐵板總是好的.

據溫特斯觀察,赫德人基本只有冷兵器,所以安德烈也不算是虛言.

"對了."安德烈問:"你有多余的劍嗎?"

"什麼?"溫特斯一時沒聽清.

"劍,軍劍,直的."

"有一把單手劍,還有一把沒開刃的長劍."

"借我."

溫特斯不解:"你不是有家伙嗎?"

"我手上都是馬刀."安德烈一拍大腿:"赫德人里有不少甲騎,我今天算是吃了大虧.把你的劍都借我,反正你也不打騎戰嘛."

"行吧."

"我也不讓你吃虧."安德烈眉飛色舞地說:"我今天收了兩把赫德彎刀,鋼口頂棒,送你一把."

溫特斯開玩笑問:"就送一把?"

"我也要留一把備用嘛."

兩人閑聊了幾句,卻不知不覺陷入到沉默中.

安德烈的歎息打破這寂靜.他望向身後的夜幕,有些顫抖地問:"嘿,溫特斯,你說咱們身後真的有一千赫德騎兵在追嗎?"

……


在赫德語中,"科塔"意為小首領,"圖魯"意為百人隊,"豪格"意為千人隊.

赫德人的編制采用十進制,百人隊編制上就是一百人,百人隊之上是千人隊,千人隊之上是萬人隊.

赫德諸部間有廣泛的攻守盟約,原則上所有酋長平起平坐.遇到戰事,各部落都要向戰爭首領[Wa

oss]提供士兵.

有些部落太小,甚至只能拿出半個圖魯.即便如此,小部落的圖魯也和大部落的豪格甚至"乃蠻[萬人隊]"地位相同.

所以豪格一定包含十個圖魯,但圖魯不一定屬于某個豪格.

也正因如此,赫德"乃蠻"極為罕見,上一次有這個編制還是在三十年前.不過每當大荒原上出現萬人隊,那帕拉圖人就有大麻煩了.

傑士卡中校不認識赫德人口中的"豪格科塔",可他借此確認襲擊輜重隊的百人隊來自一個"豪格".

就算赫德諸部的千人隊大多不滿編,再來一個圖魯也足夠把輜重隊滅了.

于是傑士卡中校果斷下令掉頭,返回之前的營地.

……

"沒有一千,最多九百,我們已經干掉一個百人隊了."溫特斯故作輕松地問:"怕了?可不像你."

安德烈從懷里掏出煙斗,溫特斯幫他點著.

切利尼少尉抽了一口煙,問:"你還記得赤硫島上那些赫德奴隸嗎?"

"嗯."

"我現在都忘不掉那些赫德人脫光衣服,抹上泥炭,咬著匕首往壘牆上爬的模樣."安德烈敲著腦門,緩緩說:"雖然日羊佬個個信心十足,但如果赫德人都能那樣不怕死,我看這仗日羊佬贏不了."

"你還真怕了?"溫特斯是真的被驚到了.

安德烈一擺手:"不是怕了,我是就事論事."

溫特斯想了想,認真地說:"不一樣,赤硫島上的赫德人有視死如歸的理由,他們做夢都在想回家.但大部分同帕拉圖打仗的赫德人恐怕沒有,不過帕拉圖人也沒有.比爛的話,大概還是帕拉圖能贏吧."

安德烈在靴跟上磕空煙斗,歎了口氣,說:"也是,上哪找那麼多不怕死的兵?"

溫特斯忍不住也歎了口氣:"我也沒想到,我們幾個居然會來同赫德人玩命.也不知道那些赫德奴隸回家沒有?"

兩人隨口閑聊幾句,又各自巡視.

一直走到深夜,輜重隊才回到早上出發的營地.這是一座簡陋的臨時宿營地,根本沒有任何有效的防禦工事.

傑士卡中校只給眾人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

兩個小時之後,車隊將繼續朝著冥河之畔那座堅固營寨行進.

車隊里的帕拉圖人都在忙著填飽肚子.

溫特斯走到一輛載人馬車旁,拉開車門,瑞德神父和幼獅在車廂中.

"暫時就只有這些."溫特斯把一罐水和兩塊面包放到車座上:"現在沒時間生火,湊合一下."

饑腸轆轆的幼獅不滿地嗚嗷一聲,撒嬌乞食.

"你也給我先餓著!"溫特斯瞪了一眼小獅子:"到地方再給你找吃的."

幼獅把腦袋埋進前腿里,又輕輕嗚嗷一聲,似乎是在抱怨.

現在幼獅的體型已經接近成年大型犬,爪子足有溫特斯的手掌大,溫特斯都有點抱不動它了.

今天倒多虧這"小"東西保護了瑞德修士的安全,不過幼獅也因此暴露在車隊眾人的視野中.

好在老神棍隨口編了個"主降雄獅保佑他的仆人"的理由,倒真的把那些對他頂禮膜拜的信徒給糊弄過去了.

"這小家伙通人性,有靈.要是在賽利卡,說不得還能混個禦貓之類的官當當."瑞德修士撫摸著幼獅的鬃毛,說:"它今天咬傷了人,但問題不大,只是千萬別讓他嘗到人肉."

溫特斯點了點頭,突然嚴肅地說:"瑞德修士."

"你用敬稱,我倒好不習慣."老修士有些受寵若驚.

"等到了河邊,你就和卡曼神父過橋,我派人送你們回狼鎮."

老頭笑著問:"怎麼,你掏不出抄寫員的薪水了?"

溫特斯用眼神表明他的堅決態度.

老神棍插科打諢道:"卡曼那小子要走便走了.但我不行,我曾經發過重誓,只往西行,絕不東歸.你這不是逼我破誓?"

溫特斯萬般無奈:"我非常嚴肅,沒有開玩笑."

"我也非常嚴肅,沒有開玩笑."老神棍哈哈大笑.

溫特斯把門一摔,心想:"這事還是讓卡曼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