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溝壑

米切爾家的客廳里,溫特斯換上他的那套破破爛爛的伐木工裝,認真地問:"怎麼樣?像不像逃荒的難民?"

安娜微笑著搖搖頭.

"您這套衣服多久沒洗過?"凱瑟琳斜靠在躺椅上,皺著鼻子評價.

米切爾夫人端著一套晶瑩剔透的茶杯來到客廳.

凱瑟琳看到米切爾夫人走來,立刻收起散漫姿態,規規矩矩地坐直身體,禮貌地接過茶杯--如同老鼠見到大貓.

胡安中尉也是如此.

胡安雙手接過茶杯,對小學弟冷笑道:"可得了吧!逃荒的難民要是能有你這副身板,那我也趕緊收拾收拾,逃荒去."

胡安學長的嘴巴又毒又刁,安娜和凱瑟琳都跟著掩唇輕笑,連米切爾夫人也忍不住展露一絲笑意.

溫特斯不胖也不瘦,長期的體力勞動令他的身體勻稱結實,怎麼看也不像饑一頓,飽一頓的難民.

"那我裝成傭兵?護衛?保鏢?"溫特斯眉心微微擰起:"卡曼說熱沃丹的盤查很嚴格,那里除了士兵就是災民,其他身份容易被懷疑."

"你就是你啊."安娜輕聲提醒.

溫特斯若有所思.

"是啊,還想什麼?"胡安學長恨鐵不成鋼地教訓:"你本來就是軍官,裝什麼難民?就穿著制服,騎上高頭駿馬,大大方方進城,誰敢懷疑你?"

這個辦法溫特斯不是沒用過,他曾經穿著制服從正門走入諸王堡.

但是在熱沃丹用這招有點危險,諸王堡進進出出的軍官很多,而熱沃丹就那麼幾個正牌軍官,都是熟面孔.

"不過,到時候再隨機應變吧."溫特斯想到這里,擰起的眉心舒展開:"那我帶上制服去."

熱沃丹駐屯所不會不知道他們的憲兵去往哪里.

從狼鎮民兵攔截憲兵偵騎那一刻起,暴露在熱沃丹的目光下就是遲早的事.

所以他必須盡快去一趟熱沃丹.

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暫,溫特斯上午才和安娜相見,下午便又要離開.

送行的時候,胡安歎了口氣,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放心,我帶了護衛."溫特斯笑著搖頭.

"也是."胡安一聲輕哼:"你那麼厲害,哪用得著我呀?"

溫特斯疲于招架:"學長……我不是這個意思."

胡安拍了拍溫特斯的乘馬,難得正色道:"聽好,萬事小心.可別陰溝里翻船死在熱沃丹.我費好大的勁才找到你這個大活人,不想帶一具尸體回海藍."

"請放心."

"滾吧,別浪費時間了."

溫特斯看向安娜,皮埃爾,米切爾夫人以及其他所有來送行的人……斯佳麗也來了,眼睛紅腫著.

他一一頷首致意,隨後輕輕抽打坐騎,縱馬遠去.

他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越過一道山坡,消失不見了.

……

對于納瓦雷姐妹而言,不到三天時間,初來狼鎮的新鮮感就消散殆盡--這點倒是和溫特斯差不多.

遼闊壯美的景色很快便令人看得厭倦,只剩下無盡的地平線和日複一日的單調生活.

鄉村生活艱苦而忙碌,農戶人家的女人要像男人一樣干活,而未成年的女孩也要拾柴,打水,拔草,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莊園主家庭的生活同樣乏味枯燥,因為雇工盡數離散,米切爾家的女人也得像男人一樣下大田勞作.

所以如今米切爾莊園只有兩項娛樂活動:一項叫做家務,另一項叫做女紅.

即便是在過去的"好時候",新墾地種植園里的生活比起多姿多彩的海藍也相差萬里.

對于狼鎮的莊園主們而言,日常生活的唯一調劑便是宴會.

過去,各家莊園會輪流舉辦聚會,美食,暢飲,交換八卦,縱情跳舞.

這也是除了去教堂禮拜之外,夫人小姐們唯一能離開莊園的機會.

其他時間,莊園主的妻子和女兒都應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但是現在,沒有人再舉辦宴會,因為大家過得都很艱難.

在熱沃丹有關系的莊園主早已逃離狼鎮,去投奔親朋好友.

好幾家莊園的大宅已是人去屋空,被野狐和禽鳥占據.

還留在狼鎮的莊園主,不是因為無處可去,便是因為對土地有著深深眷戀,不願背井離鄉.

相比之下,普通自耕農家庭過得或許比莊園主們還輕松一些--但也只是相比較而言罷了.

盡管如此,愛倫還是毫不猶豫地拿出家里最好的東西招待兩位納瓦雷小姐.

但是對于兩位嬌生慣養的女士而言,還是太粗粝了.

"這些東西怎麼入口嘛?"卡瑟琳每晚在床上都要和姐姐抱怨一通:"反正我是沒法下咽.我知道不是在家里,也沒有專門的廚師.但是好歹也要篩一篩面粉里的草殼吧?"

對比每天都把盤子刮得干淨的斯佳麗,凱瑟琳每餐都會剩下不少食物.


可以說,如今凱瑟琳-納瓦雷小姐,完全是靠著從海藍帶來的奶糖和餅干活著.

安娜雖然也吃得很少,但她總是溫柔地抱住妹妹,努力安慰:"米切爾夫人已經很好,很慷慨了.她們現在過得很辛苦,你是一名有修養的女士,正該多多體諒."

其實大納瓦雷小姐也很不適應,但是她天生不願抱怨,總是默默承受.

再加上凱瑟琳已經搶先表現出不成熟,安娜便自然而然地進入"更成熟的姐姐"角色.

凱瑟琳抓住姐姐的手,撒嬌道:"我不是埋怨米切爾夫人,米切爾夫人很好,海藍也找不出幾位比她更有氣韻的女士.可是……你也知道的,就是沒法下咽嘛."

"忍一忍吧."

"對了,還有米切爾家的那個小--姑娘."凱瑟琳在最後一刻改口,因為安娜現在嚴禁妹妹說[小騷蹄子]和[小婊子]這兩個詞:"每餐就差把盤子也吃掉,一點也不懂女士的禮節.未婚小姐怎麼能把餐盤里的食物都吃光呢?那可是已婚女士的特權!"

安娜的臉頰貼在妹妹肩膀上:"我倒覺得小米切爾女士很隨性,很真實不做作,很好."

聽到這話,凱瑟琳生氣地推開姐姐:"你走吧,別抱著我,你快去找那個小騷蹄子給你當妹妹!"

"好啦!不許說小--這個詞."安娜不得不拿出姐姐的架子:"而且你也沒比人家大多少呀?"

雖然凱瑟琳總是把[小]冠在斯佳麗頭上,但實際上她只比斯佳麗大一歲.

凱瑟琳十六歲,斯佳麗十五歲,而安娜還差四個月滿十九歲.

在海藍,女士們十六歲就成為女主人,納瓦雷大小姐可是眼看著就要踏入老姑娘的行列.

流言蜚語在起居室,宴會廳和小花園里悄悄傳播,納瓦雷夫人的老對手們--也是女士--都在興高采烈地等著看笑話.

這也是納瓦雷夫人兩年來每日長籲短歎,夙夜失眠,對塞爾維亞蒂家的小子恨得牙根發癢的原因.

"M先生倒是走得痛快,騎著馬就去了城里,把我們兩個扔在這."凱瑟琳又把矛頭指向那個男人.

她咬著姐姐的手指說:"吃得不好,沒關系.床板硬的像石頭,睡得骨頭疼,我也能堅持.可這里實在是太無聊了,比修道院還無聊,真是快要把我悶死.我今天數外面那顆大樹上的樹葉,一數就是一天."

這下就連安娜也無話可說,她輕輕歎了口氣,因為她也是這樣.

比起物質上的匱乏,精神上的空虛更令人難以承受.

米切爾夫人當然不會讓兩位"海藍女士"下大田干農活,也不會安排客人做家務.

在這種情況下,安娜和凱瑟琳留在米切爾莊園幾乎無事可做,而其他人全都很忙.

斯佳麗每天都要出門放牛羊,還要去給馬兒割牧草.

現在沒有細料給馬兒吃,只能讓它們少運動,盡量只喂水煮干草--因為它們還沒完全適應粗料.

凱瑟琳好奇又不服輸,也跟著斯佳麗去了一天.

當晚回來,小納瓦雷女士就癱倒在床上,第二天說什麼也不肯下床.

安娜為了排遣時間,便試著向米切爾夫人學刺繡.

一天下來,安娜的手指上紮得滿是血點.連愛倫都不忍心讓她再學下去,只是她還是堅持著.

至于凱瑟琳?從小到大,姐姐有什麼,凱瑟琳就想要什麼,她自然也要跟著學刺繡.

但是被刺破兩次手指之後,凱瑟琳便耍起了賴.她仍舊抱著針線籃在姐姐周圍打轉,並不運針,只是閑聊分散姐姐的注意力罷了.

旁觀著納瓦雷姐妹的表現,在米切爾家僅剩的女仆口中,[海藍女士]這個詞的含義正在迅速從"出身名門的漂亮大小姐",變更為"什麼也不會的樣子貨".

女紅是所有女士的必修課,無論身份多尊崇都是如此,就連公侯貴族婦女也要學習.

不過納瓦雷夫人從來不強迫女兒學針線活,因為她對女兒們有更高的期望.

到了米切爾夫人這里,安娜又開始"補課".

相比連莊園都出不去的納瓦雷姐妹,堂-胡安的日子過得還算愜意.

他畢竟是男人,去哪里都很方便.

所以大部分時間,胡安中尉都在軍營待著.實在閑得發慌,他便帶著手下出去打獵.

新墾地森林遼闊,自然資源豐富,堂-胡安在維內塔每年打獵的機會屈指可數,在新墾地算是玩了個痛快.

兔子,獐子,黃羊,角鹿……胡安中尉的獵物越來越大,才來狼鎮沒幾天,他已經開始琢磨獵熊了.

看到米切爾莊園地下室里的巨熊和巨獅遺骨,堂-胡安也被激起了勝負欲.

胡安中尉癡迷于狩獵,倒是給皮埃爾省下不少事情.

胡安中尉帶來十二名輕騎兵,人加上戰馬,給民兵隊本就不寬裕的糧食儲備加上了更沉重的負擔.

如今堂-胡安每日天不亮就出去打獵,入夜才回來,算是變相參與生產,令皮埃爾額頭上的汗珠少了一些.

一直到八月十一日,八月份的第二個星期日.

納瓦雷姐妹終于可以離開米切爾莊園散散心.

因為狼鎮的教堂已經修繕完畢,卡曼神父將要恢複每周的彌撒儀式,而參加禮拜是女士們目前唯二應該離開莊園的理由之一.

一大清早,愛倫便帶領眾人趕著馬車前往鎮中心.

甫一離開米切爾莊園,凱瑟琳感覺呼吸都變得順暢了.她像是歡快的小鳥,挽著米切爾夫人和姐姐嘰嘰喳喳地說笑著.

狼鎮的舊教徒都來了,人們從杜薩村,河東村和河西村趕來望彌撒.

自從教堂被毀之後,鎮中心還是第一次聚集這麼多人.

大家高興地互相打著招呼,平日冷清的兩條街道顯得熱鬧非凡.


教堂只是豎起四面木牆,架上一頂木棚,比起過去的狼鎮教堂可是簡陋多了.

但是來到這里的人們都很自豪,因為他們也為教堂的重建出了力.

卡曼神父走訪了狼鎮每一戶舊教徒,說服他們提供一些糧食,資助教堂的重建.

這就是卡曼對溫特斯所說的"不會讓你白白勞動"的含義.

說服過程和販賣"贖罪券"的過程很相似,都是用死後的好處來勸說信徒在還活著時付出.

被強征糧食沒人願意,但是為重建教堂,舊教徒們高高興興地挖出埋在地窖里的糧食.

卡曼神父募集的這些糧食大大緩解了民兵隊的燃眉之急.

熱沃丹沒做到的事情,溫特斯也沒做到的事情,卡曼做到了.

幸好溫特斯這會功夫不在狼鎮,否則真不知道他又會發表什麼尖刻的評論.

狼鎮教堂變了很多,安東尼神父不在了,那些金銀祭器也不在了,但是卡曼神父還在.

在卡曼神父的主持下,儀式簡潔而順利地完成.

以往都是安東尼神父布道,這次卡曼神父站到布道台前.

卡曼的布道內容倒也簡單,他鼓勵眾人在艱苦的日子里不要放棄希望,不要放棄信仰,堅持下去,必將得救.

坐在教堂前排的凱瑟琳有些失望,她悄悄問安娜說:"就這樣嗎?"

安娜認真地聽著,默默地祈禱,沒有理睬妹妹.

凱瑟琳環顧四周,心中的失望愈發強烈.

比起海藍的雄偉壯麗的大教堂,金碧輝煌的神殿,精美絕倫的彩色玻璃窗和壁畫,衣著華麗考究的聖職人員,還有盛大莊嚴的彌撒儀式.

狼鎮的這座小教堂實在是太寒酸了,寒酸到可憐.

儀式結束之後,眾人逐漸散去.

過去每逢禮拜日算是狼鎮小小的集會,男人們還要排隊練習弓箭.

不過現在沒人張羅這些,蒙塔涅駐鎮官也不在.

大家領了聖餐,在教堂外說一會閑話,也就各自回家了.

"走吧,凱特."安娜拉住妹妹的手.

凱瑟琳唉聲歎氣:"我還以為到鎮上能很好玩,也沒有什麼意思嘛."

"我倒想到一個好玩的游戲,也適合女士們."愛倫微笑著挽起凱瑟琳的胳膊:"納瓦雷小姐,你們會玩紙牌嗎?"

安娜和凱瑟琳四目對視,使勁搖頭:"媽媽說骰子和紙牌是最粗魯的士兵才玩的東西,而且媽媽不讓我們賭博."

愛倫的眼中浮現一抹懷念的神色,她笑著說:"倒也不盡然.我的丈夫教會了一些適合女士們玩的紙牌規則,你們想試試嗎?而且我們不壓籌碼,自然也不算賭博."

"好呀,請您教我們."凱瑟琳立刻松開姐姐的手,使勁粘在米切爾夫人的胳膊上,那股親昵勁令斯佳麗都隱約生出一絲嫉妒.

米切爾莊園的女士們坐回馬車,踏上返程之路.

出了狼鎮沒多遠,四周又變成無人的曠野.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真正感受到新墾地的荒涼寂寥.

人們居住在相隔很遠的定居點里,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凱瑟琳還在纏著米切爾夫人講紙牌規則,安娜仔細地聽著.

突然,所有人聽到車廂底下傳來"嘣"的一聲.

緊接著是"轟隆"幾聲,車廂猛地一震,迅速朝一角歪斜.

馬車上的女士們都被嚇得不輕,卡瑟琳和斯佳麗尖叫起來.

米切爾夫人沉穩安撫著驚叫的兩人,而安娜抿著嘴唇,緊緊握著妹妹的手,她臉色慘白,但是一聲也不出.

潘維切--愛倫從娘家帶來的老仆人--跳下車夫座位,趕緊把女士們扶出車廂.

老潘維切趴到地上看了一會,起身向米切爾夫人解釋:"小姐,應該是斷軸了."

"小叔叔,你把馬解下來."愛倫眼下只有一個辦法:"先騎回家去,再趕一輛馬車來."

雖然是主仆關系,但是愛倫都叫潘維切"小叔叔",而潘維切也很少叫夫人,都愛倫小時候一樣稱呼她為"小姐".

"那您留在這里怎麼辦?小姐."

"放心吧,這附近很安全."愛倫微笑著回答:"不用擔心我們."

潘維切點點頭,雖然仍有些不放心,但是騎著馬走了.

老潘維切離開之後,路旁只剩下愛倫,斯佳麗,安娜和凱瑟琳四名女性.

孤獨地留在渺無人煙的荒野里,極目四顧只有蒼茫的地平線,凱瑟琳突然生出一絲恐懼.

"這里……不會危險嗎?"凱瑟琳死死抓著姐姐的胳膊,怯生生地問:"會不會有狼?或是強盜壞人?"

"狼?不會的,狼很少在這里出現,蒙塔涅先生帶人打得很干淨."愛倫輕聲安慰著凱瑟琳.

斯佳麗則一點也不害怕,她帶著絲絲勝利感,自豪地告訴凱瑟琳:"也沒有土匪和強盜,因為土匪和強盜也被蒙塔涅先生打得很干淨."


"那就是還有狼,以前也有壞人,是嗎?"凱瑟琳更加害怕.

"是啊,但是被蒙塔涅先生都打掃干淨了啊."斯佳麗理所當然地回答.

"我不要留在這里了,姐姐."凱瑟琳抱著姐姐大哭:"我們回海藍吧,這里好危險."

安娜無可奈何地抱住妹妹,歉意地向米切爾夫人和米切爾女士笑了笑,若有所思地望著天際.

"你怕什麼呀?"斯佳麗覺得不可思議,她指著不遠處的山坡,說:"你看,那里不是有人嗎?"

"哪里?"

"就在那里."

循著斯佳麗指示的方向,安娜和凱瑟琳看到了奇怪的一幕.

五個赤裸上身的男人和一頭很瘦的牛,在山坡陽面緩緩移動著.

"天吶."凱瑟琳猛地轉過頭:"他們怎麼不穿衣服."

愛倫歎了口氣,輕聲回答:"衣服磨破沒法補,皮膚磨破可以再長出來."

"他們在做什麼?"安娜望著那五個人,不解問.

"在開荒,犁地."

可是兩位納瓦雷女士連犁地是什麼意思也不懂,斯佳麗不得不仔細解釋了一遍.

愛倫則是簡單給安娜和凱瑟琳解釋了"蒙塔涅駐鎮官給流民發放荒地開墾"的來龍去脈.

"可是今天是禮拜日呀."凱瑟琳不解地問:"周日不應該工作,他們禮拜日也不休息嗎?"

愛倫和斯佳麗沉默了.

"他們."安娜輕聲說:"應該也有我和你不知道的理由."

正在犁地的五個男人里,一個中年男人喘著粗氣,對最前面的老人說:"爹,咱歇一會吧."

頭發花白的老人停下腳步,回過頭仔細看了看鼻頭滴答滴答往下滴水的瘦弱耕牛,說:"歇一會,讓牲口歇一會."

這個老人,就是那個在鎮廣場回答溫特斯的老人.

犁地應該是牲口在犁前面,人在犁後面.

但這五個男人當中的四個成年人卻站到牲口的前面,只留一個力氣沒長成的小孩子在後面扶犁.

不是因為他們愚笨,而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大牲口拉犁.

新墾地的泥土發黏,成千上萬年都沒被開墾過的荒地,土壤早就板結成一塊,硬的像石頭一樣.

必須用重挽馬,重犁才能墾得動.

溫特斯手上的大牲口本就不多,能給流民的都給了,可還是不夠.

牲口不夠,就只能靠人,人就是牲口.

"看,爺爺."年輕的小伙子指著路旁的女士們:"有娘們在看咱們呢!"

老人一巴掌把年輕人胳膊打掉:"別指著人家!"

年輕人訕訕地轉過身.

四個拉犁的男人都汗流浹背,坐在地上拼命喘著氣.

老人不厭其煩地告誡兒子和孫輩:"一點要小心,別摔倒.犁刀一下就能把人的腿削下來.要是摔倒了,也往邊上倒,一定不要往犁刀上倒."

"你都說多少遍了……"剛才挨打的年輕人有些不耐煩.

話音未落,他又挨了父親一巴掌.

中年人對老人點頭:"放心吧,爹."

另一個年輕人問:"今天是禮拜日,咱們不去教堂禮拜,真的行嗎?"

"主不會怪罪我們的."老人咽了口唾沫:"耽誤農時,明年我們全得餓死.那時候,就算再虔誠也沒用了.主不會怪罪我們的.如果他怪罪我們……我們也不必再信他."

眼下已經到了八月十一號,九月末,十月初就要種冬小麥,錯過農時就得等到明年.

狼鎮雖然有大片荒地,但是那些最平整,可以引水澆灌的上等土地,都已經被購買,耕種.

剩下的都是緩坡,遠水,滿是石頭的土地--就像老人帶著兒孫正在開墾的這塊.

這塊地的坡度如果再大一些,甚至沒法種農作物.

他們不得不先花力氣把石塊搬走,而後才能用犁翻土,否則土里的石頭輕松就能磕壞犁刀.

但是能有這麼一塊地,老人已經心滿意足.

遠處的土路上,又駛來一輛新的馬車.

"歇夠啦,繼續干吧."老人扶著膝蓋,艱難起身:"可要小心犁刀啊!"

馬車把路旁的女士們載上,轔轔地駛向遠處.

纖繩又一次勒在老人凹陷下去的肩膀,瘦骨嶙峋的脊背上.

他一點一點,緩慢而堅定地前進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