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 05

周末,參加生技處一個同事的婚禮.新郎新娘都是廠子弟,錢多,派頭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飯店包場子喝喜酒,大伙兒只好都騎著自行車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運輝只能翻出自己設計媽媽制造的深藍薄花呢夾克衫穿上,沒鏡子,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梳順頭發出門,半路早給風吹亂了.同事們見了都說小宋這小伙子帥,說他平日深藏不露.宋運輝嘻嘻一笑而過.
喝完喜酒,已經是晚上八點,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團.大家紛紛向新人告辭,新郎卻忽然拖住宋運輝,指指旁邊一個叫程開顏的小姑娘,要宋運輝幫忙搭回去.宋運輝答應了,見那個程開顏珠圓玉潤,眼睛嘴巴都是圓圓的,連手指頭都是圓圓的,看上去挺滑稽.
宋運輝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別,卻發覺大伙兒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會不會又是給他做媒的招數?怎麼不來點新招,每次都是自行車帶人,沒一點技術含量.看向程開顏,果然見她沖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臉,程開顏見宋運輝看過來,忙收起笑容,尷尬地干咳一聲,一臉通紅.宋運輝哭笑不得,同事塞給他的是啥貨色,人家小姑娘都還沒長大呢.
一會兒與大家一起上路回廠,程開顏一上車,他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濃香.他忙騎車如飛,免得被熏死.
騎出好一段路,宋運輝不吱聲,後面的程開顏也不吱聲.直到大約一半路程時候,程開顏才在後面說話:"哎,小宋,都說你是神童呢,高中沒讀都能考上大學呀,真了不起呢."
程開顏的聲音與她的長相一樣,珠圓玉潤,如果用指頭戳一下,觸感甜膩柔軟.宋運輝聽了不好意思不回答,可也懶得多說:"沒啥了不起."
"可是你沒讀高中呀?"
"自學呀."宋運輝忽然發覺不對勁,他怎麼也"呀"上了.
"難怪呢,你進廠沒人教你,技術也能學得那麼好.都說現在一車間的機修工有問題還打電話問你呢,是吧?"
"人們都還說什麼?"宋運輝都有些不想回答這些白癡問題,想拿這話刹住程開顏的提問.
沒想到程開顏不領會精神,繼續道:"人們還說你夠朋友,講義氣,要在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沒辦法."
宋運輝沒想到人們對他挺尋建祥的普遍評價是這樣,還以為大家都認為他與小流氓同流合汙呢.他"呵呵"干笑兩聲,又懶得說話.他進金州廠後,最煩的就是全廠人如三姑六婆湊一起東家長西家短,又怎麼可能與明顯無知的程開顏話說短長.
程開顏一路沒話找話,但宋運輝都當沒聽見,慢慢地程開顏也無話了.宋運輝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開顏到她家樓下,好像是處長樓區域.程開顏跳下車,鼓起勇氣道:"你的手帕剛才幫我擦後座髒了,我替你洗洗再還給你好不好?"
宋運輝嚇得忙說"不用不用",跳上車溜了.洗手帕?這不跟小姐,書生一樣了嗎?恐怖啊.回頭再看程開顏,卻見她還站路上,只得又轉回去,對一臉欣喜的程開顏道:"你先上去,我下面看著,你進屋後跟我招個手.快上去."
程開顏笑眯眯地又磨蹭會兒,才上樓.一會兒就從二樓一個窗戶伸出頭來,在上面大聲說:"謝謝你,你早點回去吧.晚安."程開顏的話還沒說完,那窗戶一下伸出另外兩個頭,宋運輝落荒而逃.
可宋運輝流年不利,逃得飛快,卻無意追上另一個騎車的,被那人叫住,原來是虞山卿.凜冽的寒風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節,先一步來到春天.宋運輝只得將自行車慢下來,兩人並騎.虞山卿忽然問一句:"小宋,你老家在農村?從小在農村長大?"
宋運輝不清楚那話是什麼意思,奇道:"你在學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啟明,啟明說你肯定是農村來的,所以做什麼事都異常刻苦,用力,姿勢非常……非常那個,哈哈,強勢."
宋運輝心說,能有什麼好話,大學一個養尊處優的女同學就曾評論他和其他從農村來的同學,說他們這些人太求上進,姿態一點不優雅從容,不像伏擊在草叢的獅子,倒像是血紅著眼睛時刻准備搶食的狼.劉家雖然也曾在運動中起落,可劉啟明畢竟也是養尊處優.宋運輝心中異常氣憤,可佯笑著道:"你剛從劉總家出來?看樣子准備結婚了?"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來這兒,也是從哪家姑娘家剛出來?"
宋運輝笑道:"只有當苦力的命,門沒進茶沒喝.哎,你說起農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來那次,哈哈哈."
想到那次劉啟明被梁思申氣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訕訕的,再說,那次梁思申還用英語罵了他一句色狼,還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來的俚語,他一時沒法再太得意,立刻轉了話頭,繼續搶占高地:"下禮拜,我們得集體去上海量體裁衣定做西裝,如果最終談下來的設備在美國,正好我可以幫你帶東西給你那個小朋友."
宋運輝心頭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終于有結果."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異常諷刺.他當然知道宋運輝話里有話,但是綿里藏針有什麼用?反正,機會已經屬于他了,談判,甚至出國,多少天,他可以緊密接觸最高領導,到時有什麼不可手到擒來?所以,在宋運輝面前,他連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親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勢又是非常漂亮.
宋運輝回到寢室,輾轉不能入睡,渾身火熱.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氣,他兩手伸出被子抱頭沉思,還一點不覺寒冷.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從小聽得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老話,究竟算不算過時悖晦?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還熱議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壓下宋運輝,機會原本屬于宋運輝.宋運輝聽著頭大,巴望著他們不說.可同事們怎麼可能不說,多少年了,金州終于迎來這麼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這一天,宋運輝度日如年,還是逃到圖書館閱覽室找清靜.經過劉啟明的時候,他神色如常.
晚上,宋運輝吃完飯正半躺床上看書,程開顏上門.宋運輝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應,或者說是他正在等待程開顏的到來.他客氣但並不是很熱情地接待了程開顏,將杯子用開水燙了,才給小姑娘沖一杯開水.一會兒工夫,滿室都是劇烈的香.
所以程開顏有點坐立不安,有勇氣上門了,卻沒勇氣抬頭.她拿來的一只鋁飯盒放她面前.還是宋運輝問一句:"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問同學的呀,一問就知道."今晚不用迎著寒風,程開顏就說話細聲細氣的.
"哦,對了,你們同學都是廠子弟.劉啟明你認識嗎?劉總工的女兒."
"當然認識,跟我哥是同學呢."程開顏忍不住警惕地瞥宋運輝一眼,"你也認識她?"
"當然,我常去圖書館,常遇見.很嫻靜美麗的一個女孩."
"可她現在跟生技處的虞山卿是一對兒,就是那個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嗎?她太可惡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說本來機會肯定屬于你的.你別理她."

宋運輝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進同出,我們全宿舍樓都知道.前一陣她爸不是失勢嗎?那時候劉啟明上虞山卿寢室找他,虞山卿到處躲避著劉啟明,一直到劉總恢複位置,兩人才又好上.這些我們都看著."
"真的嗎?"一說到這種事,程開顏不再拘束,又被宋運輝說出的話驚住,兩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圓核似的圓.
"別說出去,劉啟明挺秀氣一個女孩,我們旁觀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這樣一個人傷心.你今天不用上課嗎?"
程開顏不語,嚴肅地注視著宋運輝,心里非常排斥宋運輝對劉啟明的憐香惜玉,好久,才勉強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課,明天呢.謝謝你昨晚送我,我媽媽說你真是個有口皆碑有責任心的人,送我到家還看著我上樓才走.她本來還想自己過來道謝的呢,我不讓她來,可別嚇著你.我……"程開顏將鋁盒推給宋運輝,"我做的肉餅蒸蛋,媽媽說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這是我謝謝你的."
宋運輝沒推辭,打開飯盒一看,就是在飯盒里蒸的,上面還黃黃地臥了兩只雞蛋,很香.他笑道:"謝謝你媽,不好意思,順路人情,還要你為我做個菜送我.很好吃的樣子,你會做菜?"
程開顏老實地伸出一根指頭:"我只會做一個菜,而且肉末兒還是哥哥幫我剁的呢."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嫩生生的窘態,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來:"我很會做菜,可在這兒沒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來嘗一口肉餅蒸蛋,味道還行,"一條枝上如果只開一朵花,那朵花肯定開得非常好.你的肉餅蒸蛋也做得好,術業有專攻啊."
"可是我怎麼感覺你是在諷刺我呢?"程開顏一臉的不信.
宋運輝忍不住又笑,程開顏懷疑得很有理,可見很有自知之明,這人好玩."你雖然只會做一個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術做得好,做人很失敗一樣.這盒子我不倒出來了,破壞兩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還給你.你在哪里上班?我到時送到你班上去."
程開顏驚訝地反問:"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誰嗎?虞山卿可是一開始就把我調查得清清楚楚,我煩著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誰,昨晚還送我回家?"
宋運輝立刻想到虞山卿一上來就追求機修分廠程廠長的女兒不果,又想到處長樓,不由脫口而出:"是你?"
"還以為你早知道呢,你真是特殊生物,大家都還以為你眼高手低看不起全廠女職工呢,原來你是壓根兒沒看上一眼呀.你每天是不是淨盯著書本了?"
"是,所以比誰都熟悉劉啟明."
程開顏臉上一黑,女孩的直覺告訴她,有問題:"你是不是很喜歡劉啟明?怎麼總提她呢?"
"我們這幫光棍都在提,怎麼了?"
程開顏有些黯然地道:"沒什麼,問問呢.我走了,八點前得回家."

宋運輝看看手表,八點差一刻.他起身道:"我送你,今天騎車來了嗎?"
程開顏立刻滿臉高興,臉色變得飛快:"真的?你送我?我騎車來了,可我一到晚上就騎不好……"
"慢慢走回去.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在哪兒上班,我不好意思到處去打聽程廠長女兒哪兒上班."
"我在運銷處做統計,我在電大念會計.宋……你真會找我去嗎?"程開顏站起來,滿臉緋紅.她來時就念著阿彌陀佛,最盼望宋運輝別立刻把飯盒還給她,而是另外找時間還她飯盒,這樣就又有見面機會,她真巴不得宋運輝能將飯盒送去她家,不過送去她工作的地方也好,一樣,一樣.
宋運輝沒回答,但以笑肯定.送程開顏下樓時,遇見幾個人,都看看兩人,然後眼神了然.宋運輝不用推測,簡直已經可以下肯定,等他一路走著送程開顏回家,明天大家都得傳說兩人好上了,他一路看看程開顏,看看天,心里只覺得好笑.金州人不是愛家長里短嗎,好,他設計激發程開顏的嫉妒,讓她散布對虞山卿不利的話語.他們這種廠子弟,有個固定而活躍的小道消息交流圈,被激怒的程開顏很容易對著小姐妹們詆毀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關系,而劉啟明與虞山卿的這種關系又很能滿足別人幸災樂禍的欲望,這種小道消息,流傳得最快.何愁劉總工聽不到?
唯有程開顏高興得輕飄飄的,恨不得回家的路沒有盡頭.只有在想到劉啟明的時候,才心里針刺一樣.因此她必須力促劉啟明趕緊結婚,免得宋運輝惦記.她想到的辦法是到處傳播消息,要劉啟明早日結婚,趁劉總工還在位兩年,趕緊生下孩子拴住虞山卿,否則兩年後虞山卿此人又會反複.很快,這消息在金州星火燎原.
對于在過去運動中嘗夠人性反複的家長而言,虞山卿那樣的人意味著什麼,他們都心里清楚,只是女兒堅持,他們只好掩耳盜鈴.可面對大伙兒幾乎異口同聲的忠告,他們不得不歎一聲氣面對.女兒的幸福太要緊,找對人比什麼都重要.
去上海量身定做西服的前一天,劉總工招來廠辦審核組成員,以及生技處總工辦的相關人員,坐會議室一起考核宋,虞,以及全廠所有有一定英語底子的技術人員.很簡單,就是拿出一份英文資料,讓大家現場口譯.劉總工解釋說,雖然總廠有專職翻譯,中技公司也有翻譯,可談判團更需要的是專業類翻譯.
只有宋運輝成竹在胸,他幾乎可以如讀中文似的口譯,虞山卿手頭沒有字典,急出一頭大汗,其他人也差不多.所以,劉總工大義凜然地總結,論技術,虞山卿不如宋運輝紮實,論翻譯,大家已經看到,這樣的翻譯水平能上場嗎?怎能在外商面前丟中國人的臉面?劉總工甚至非常嚴厲地說,虞山卿不配去,他的英語既然派不上用場,總廠隨便找個資深工程師就比虞山卿有用,虞山卿憑什麼資格去.劉總工還警告眾人,不能因為他而重用虞山卿,他不能因私廢公.劉總工最後還發誓,他要帶這個好頭,只要他在位一天,他對周圍親友就嚴格到底.一席話,說得虞山卿灰頭土臉.
宋運輝一臉激動地聽著,心底卻是冷笑.演戲,劉總工無非是被他逼上梁山,才演出這麼一出大義滅親的好戲給自己長臉,同時徹底斷絕虞山卿的出路,令虞山卿知難而退.這個當父親的當然看得出,要女兒主動脫離虞山卿是不可能的,只有從虞山卿一方痛下毒手.
宋運輝知道他這麼做是陰謀,是拿不上台面的陰謀.陰謀就陰謀吧.除了背叛.背叛就是背叛,到哪兒都是背叛,背叛朋友的事兒他依然不干.
事後,宋運輝拿梁思申的照片打發了程開顏,讓程開顏懷疑他已有女友,知難而退.他一向不喜歡跟資質差的人浪費時間,認為那種人沒救.而程開顏正好是他一眼就看穿資質的人.
一切都不露痕跡地過去,有人歡喜有人愁,可人人都認為歡喜的人歡喜得有理,愁的人是活該.宋運輝很想單獨跟虞山卿做一下溝通,再問虞山卿,究竟大眾眼里,誰的奮斗姿勢更好看一點?為什麼大家都否認虞山卿的姿勢?可宋運輝當然不會這麼去問,討得一些口舌上的便宜,又有什麼意思.
時間安排得很緊湊,很快西服就做出來,可以試穿,因為是量身定做,幾乎沒有什麼需要修改.只是大家穿上後都覺得渾身別扭,不明白外國人怎麼喜歡穿這種肩頭胸口墊得厚厚實實硬邦邦的衣服,這種衣服,天氣稍微暖一些就跟套一件鎧甲一樣,豈不悶死.做衣服的老師傅據說還是當年上海灘的紅幫裁縫,有名氣得很,老師傅教育大家,這西裝不能疊,到哪兒都得拿衣架掛著.當然不能讓領導上車,下車手里掛一套西裝,當然宋運輝一人得包下一半領導的西裝,西裝死沉,壓得垮一個壯漢,壓得宋運輝恨不得拔根毫毛變出一條扁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