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 07

連宋運輝都沒想到,小雷家在分配問題上竟然沒掀起翻天巨浪.他更是感覺到,金州與小雷家這兩片土地,那簡直不在同一個國家.小雷家是塊熱土,一塊干事業的熱土.
因此,宋運輝想到自己的事業.他希望持續不斷地奔跑,可是,如果繼續目前的工作……他想到水書記在丈人家的那句話:"你這女婿,搞經營比搞技術更有頭腦,腦子對政策敏感度高.可惜技術太好,反而讓我不舍得把他從技術崗位上換出來."他還想到更遠的,大學時代寢室大哥建議他未來從事經營.經營是一條不可測的路,可也是充滿挑戰的路,似乎更是一條可以發揮他宋運輝主觀能動性的路,這不正是一條他向往的可以持續奔跑之路?可經營之路,他的起點是零.而技術,他已經小有成就.以他目前在新技術領域無可替代的地位,他只要保持,就可以輕易守成.再加他的年齡優勢,他在工廠技術管理或者生產管理領域的前景指日可待,他只要耐心等待充實資曆.
只是,他不滿足于安穩的現狀.
在接到雷東寶的彙報電話後的發薪日,他終于還清因結婚欠程家的錢.雖然不多,可還清前與還清後總是不一樣,還清欠款,整個人一身輕松.在丈人家吃晚飯時候,他提出程開顏不很喜歡現在的工作,有沒有辦法轉去幼兒園.沒想到程開顏反對,當年為了不去幼兒園,還與爸爸小小生了一場氣,曆時三天,以爸爸投降告終.她性格已經夠孩子氣,同學笑她去幼兒園的話不是去教小孩子,而是與小孩子一起玩兒.但程廠長夫婦都支持宋運輝的提議,他們的女兒他們最清楚,運銷處統計的活兒她老出錯,主管人員雖然沒敢抱怨,可程廠長心里早沒意思.
宋運輝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回家路上曲線救國:"小貓,不是說你能力不行,我的意思是,你那麼可愛,我真不願意你在運銷處被那些老油子近墨者黑了,我希望你一輩子都單純透明.而且,你忘了嗎,幼兒園有暑假寒假,那麼大段時間的休息,我想到你暑假,寒假待家里,我一下班就可以看到休息了一天活潑可愛的你,並吃到你親手為我做的飯菜,我對那樣的生活向往不已.你說呢?"
程開顏眼里火花一閃,對,暑假,寒假,一年里可以慵懶上三個月,那三個月里可以天天以飽滿的精神迎接宋運輝回家,而不是她有時累得頭昏眼花,宋運輝也累,兩人見面都沒興致."對,我這下可以有時間耐心學做衣服,還可以學打毛衣,我一定要給你穿上我親手織的毛衣."
程開顏當即拉著宋運輝轉回娘家去,向爸爸要求調動.程廠長嘴里答應,卻看著女婿心里微寒,他費盡口舌沒法達到的目的,女婿是如何三言兩語達到的.女兒如此聽女婿的,會不會吃那麼年輕老成女婿的虧.他為此暗中提心吊膽起來.
回到家里,程開顏又開始看日本電視連續劇《血疑》,山口百惠飾演,這幾天大家見面都談到《血疑》.宋運輝陪著程開顏看一會兒,就進臥室去看書.看了會兒,又想到做技術還是做經營的問題,不由得攤開信紙,寫給梁思申.他很懷疑梁思申能不能看懂他信里所寫,但他需要一個說話的地方,這件事,懂的人,他不便說起,包括丈人;不懂的人,他說了也沒意思,說了更郁悶,比如對妻子.他就把自己的心情寫在信里,不管梁思申看不看得懂,他算是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省得憋在心里難受.
在信里,宋運輝寫道:"……我現在面臨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按部就班地生活工作,鞏固十拿九穩的成就;一個選擇是條不明前途的道路,我很想在投入所有精力將新車間建成之後,再想盡辦法,完成投建新車間之前我在項目建議書里的設想,那就是把買新設備所用的巨額外彙用新設備生產出來的高質量產品掙回來,其實,那也是我的理想.如今,因為受政策約束,新設備明珠暗投,降低規格生產舊設備就能做的產品,這令我很痛心,我不清楚水書記帶去中央部委審批的價格雙軌制建議能不能批下來,外貿自主權能不能獲得審批通過,只要能被批准一項,新車間新設備就有前途能揚眉吐氣.我認為,能被批准一項,甚至兩項,都只是時間問題,我能不能參與其中,為新設備的產品尋找出路,才是最大問題.因為我的技術,總廠是絕不肯放我脫離新車間的技術管理,讓別的不是最熟悉設備的人接手.而且我對怎麼走產品出口之路,或者價格雙軌之路也是茫無頭緒,很奇怪,你的企業管理書籍里很少有關于銷售的內容,為什麼?因為那麼多的不確定,所以我才覺得我的選擇有些難.既不願放棄既得,又擔心無法預料的前途.可是,守住既得,而不是開動我所有的潛力去求新,求高,卻令我困惑.守成,那不是老年人才作的選擇嗎?我想,我還年輕,跟我同樣年齡剛分配進廠的大學生在這個年齡依然一無所有,還站在起跑線上.如果我放平心態,也以一個新人的心態和姿勢站回起跑線上,我可以做什麼,怎麼做?……"
信中,宋運輝又寫了別的,他叮嚀梁思申在中學里一定要好好讀書,考取最好的大學,因為一個好大學獨特的學習人文環境,對人一生影響至大,他講了他與來自名牌大學的虞山卿之間的修養區別.他也講了他的程小貓打出來的圍巾坑坑窪窪,可很感人.他甚至還給梁思申說了剛剛發生在小雷家大隊的改革.一邊寫一邊想自己太怪異,梁思申才是個高中生呢,連小貓都聽不懂的話題,梁思申能懂?可宋運輝還是手不由己地寫了,就好像是記日記,寫心得.就像以前在大學時候,總把發生的見識,所有新鮮事寫信向家里彙報,家里有個一直關注著他的姐姐,而梁思申的回信也從來都是言之有物,絕不空洞,雖然有些想法幼稚,可她畢竟有想法,而且是視角獨特,觀點鮮明,甚至有尖銳的想法.
其實,寫完給梁思申的信,將自己心中一直反複的思路理清,明晰寫到紙上,宋運輝心中立刻有了決定.不,他不能按部就班地從新車間副主任,賺夠資曆後升到新車間主任,然後再賺點資曆,最好讓自己眼角盡快長出皺紋,明顯老成之後,轉到一分廠擔任領導,然後……再然後……一直到頭發花白,做個穩重的宋廠長.閑暇時間釣釣魚,揩廠里便宜自己打一套沙發,生個孩子抱著寵著養大,還有,每天學著旁人嚼舌根,成為傳播小道消息的一道環節.那樣的人生,可怕.不是他的理想和追求.
水書記去了北京後還沒回來,傳來的內部消息說,審批工作異常艱難,因為這是一個太大的創新.對于金州這樣的大型企業而言,一舉一動,都關系重大,不可能一批就准.需要考慮的方方面面太多,水書記有太多工作要做,太多思想需要彙報.
幸而,一車間的大修完成,由一車間拉動,總廠終于走出虧損.但是,考慮到下半年已經開始,總廠利潤與工人獎金密切相關,水書記在電話里指示程廠長想方設法挖掘潛力,提高利潤.程廠長召集分廠廠長,討論如何在下半年將前兩個月的虧損彌補掉.這事兒,閔廠長最在意,因為虧損就是發生在他任廠長的一分廠,他兼任車間主任的新車間.
回頭,他在分廠例會上,就把任務向新車間布置下去,要求繼續提高產量,壓低質量,只要與一車間產品質量參數持平即可.
但是宋運輝陽奉陰違,不予執行.回頭,閔廠長看報表見新車間產量沒有變化,便打電話問宋運輝什麼時候改變參數,宋運輝給他一個回答,經試驗表明質量不可能無限量低下去,反應器上會出現大面積結焦.閔廠長將信將疑,但又無法當場反駁,因為他不懂新車間設備.他只好暗中找來新車間一個工程師詢問,工程師回答說有結焦可能,但參數變化幅度不大的情況下結焦可能性不大.閔廠長問,如果調整到一車間的產品參數,會不會結焦,工程師說,因為設備從來沒達到過這麼低的參數,所以必須與上次下調參數時一樣,邊調邊觀察,必須非常小心謹慎,但不是沒有可能.

閔廠長從嚴謹的不肯得罪人的工程師嘴里聽出苗頭,那苗頭就是,宋運輝也不知道會不會結焦,可宋運輝卻拿話拒絕他.于是,閔廠長鼓勵工程師嘗試,可工程師說他不敢,連宋主任調整參數時候都戰戰兢兢,他技術不如宋主任,沒那個膽量嘗試那麼貴的設備.
閔廠長既然把情況調查清楚,便又找上宋運輝,讓他務必嘗試降低參數,也提出他會在場,大家一起密切留意結焦.閔廠長把道理說得很婉轉,但他等待的是宋運輝的拒絕.而果然,宋運輝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又拒絕了他,昂貴的設備不能冒結焦風險.
如果換作別人,閔廠長可以把任務強硬地壓下去,但是對于宋運輝,這個有程廠長作為後台的手下,卻不行.他可以抓住宋運輝顯而易見的錯誤提出批評,但是對于新車間的設備他無從下手,批評出去,反而可能成為笑柄.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他束手無策,他等的就是宋運輝的再度拒絕,他索性將宋運輝交給布置任務給他的程廠長自己去處理.程廠長若沒法壓宋運輝,自己下的指令被女婿頂翻,那是笑話.宋運輝如果頂不住丈人壓力最終調低參數,那麼,宋運輝存心與他閔廠長鬧對立的用心昭然若揭.反正宋運輝將左右不是人,他正等著宋運輝自己入甕.他在找上程廠長談困難的時候也指出,宋運輝可能對他在以前一個會議上的批評有抵觸情緒,他還把那次會議向程廠長回憶一下,搞得程廠長很替女婿理虧尷尬.
等閔廠長一走,程廠長就打電話到新車間,要辦事員立刻將宋運輝找到.
程廠長一見女婿就一針見血道:"小輝,你是不是挾技術自重,借機宣泄反感閔廠長的情緒?你要認清你自己的位置,你雖然處于可以胡鬧的年齡,可你已經是中層干部,作為干部,你不能意氣用事,你得眼觀六路照看到方方面面.比如你即使想抵制上司的決定,這次你也不能做,因為這回提高利潤的指令是我下的,你不能讓閔廠長看我的好戲."
看到宋運輝啞口無言,眼神中了然和複雜並存,程廠長歎息道:"去吧,趕緊去調整參數.至于你與你上司,誰都沒指望你們能團結在一起,可由你挑起矛盾,總是你失策.以後做事,三思而後行."
宋運輝答應了出門,回去就參照上次改變參數的經驗,這回很順利,幾乎是沒啥障礙地將參數降到一車間那個水平.都沒加班,晚上照常地下班,像是改個參數如小菜一碟.
宋運輝自己知道,他冒了一定的風險,他甚至在調整參數過程中帶著對講機,直接站在現場觀察孔旁邊,隨時觀察現象改變.但是,他做得比上次調整時候潑辣,大膽,因此給外行人的感覺就是,調整參數是件太容易不過的事.程廠長知道後,頓足長歎,還是年輕,還是沖動,不懂適當偽裝一下,裝作十二分艱難,也算是給閔廠長一個面子,稍微堵住閔廠長的嘴.可這下,如此輕而易舉,誰都會說宋運輝原本的拒絕那是存心為難人家不懂新車間的閔廠長嘛.
飯桌上程廠長把宋運輝教訓一頓,重點向宋運輝指出,閔廠長的能力正好符合目前年輕干部選拔標准,那人前途光明,何必為一點小意氣得罪一個可能永遠做自己上司的人呢.
飯桌上程開顏哥哥聽著一直笑,說男人怎可沒有血性,他支持妹夫.程開顏就一直拿話想打斷她爸沒完沒了的批評,可她爸這回就是不聽她的,一直到她媽發話才停止,偏偏她丈夫還向她爸提問,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問清利害關系才罷休.
但是,宋運輝抵制閔廠長,最後卻是鬧個尷尬收尾的"事跡"還是傳開了.有好事者問起宋運輝,宋運輝只是自嘲地笑說,那麼好的設備,不能墮落到如此地步,他不是抵觸閔廠長,他對上司沒有個人成見,他對事不對人.總廠增產節能的要求,怎能總是用新車間設備墮落來完成指標,但既然岳父兼總廠副廠長硬壓,他只能遵守,他總得聽岳父大人的話.
這話傳開,新車間諸職工都因此心態平和地接受了再次降低參數,而閔廠長心里更不滿.在金州總廠小小社會中,這事很快便醞釀成為不得了的矛盾,成為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人們都說,宋運輝上有丈人支持,下有新車間職工擁戴,自己又握有過硬技術,頂頭上司拿他沒轍.也有人說,宋運輝遲早是繼續上升的料,閔廠長不明智,或者說是嫉妒,怕宋運輝壓倒他,才現在來不及地打擊.
傳言有好聽有難聽,總之閔廠長全部聽在耳朵里,照單全收.
水書記中間回來一趟,得知宋運輝的狂妄後,心有不滿,懷疑小年輕仗恃技術,又仗恃他不在家時候是程廠長當家,所以小人得志.但水書記沒太多表示,聽過便算數,沒當作重要事情對待.這令閔廠長很是困惑,不明白他該如何處理宋運輝.沒多久,水書記又去了北京,撂一個問號給閔廠長.
其後,分廠與車間又因幾件小事產生齟齬,分廠有些無聊的檢查活動都在新車間遭到抵制,上令無法下達,分廠無限尷尬.可是新車間人卻對宋運輝越來越擁護,因為宋運輝在新車間執行他自己的一套,衛生,秩序等都訂立在日常規章中,並不需要搞什麼突擊活動來表現.整個車間因為新,又因為管理得好,閑處無亂扔的廢棄物,所有器具都有固定存放位置,走進新車間只見秩序井然.對于抵制分廠的活動運動,宋運輝從不說他的動機,但是下面的人都說,我們執行的是高級制度,哪里需要墮落到降貴紆尊.下面的人正為降低質量的事煩躁,趁此終于有撿回自尊的機會.于是,"墮落"一詞,成了新車間的口頭禪.

因為拒不執行的事是宋運輝做出,因此所有的議論,也都被閔廠長算到宋運輝賬上.閔廠長並不是個怕事的人,即使就級別而言,作為總廠最要緊分廠的廠長,他在金州的重要性並不亞于程廠長,對于一個手下的刺頭,他既然設套讓宋運輝暴露,下一步,他自然不會如祥林嫂般到處哭訴含冤尋求輿論支持,而是先去程廠長那兒打個招呼,然後就大會小會地批評宋運輝,進而暫停宋運輝的職位.
程廠長一接到閔廠長挑戰書式的招呼,就立刻找宋運輝怒斥.但是宋運輝的回答令他歎息,宋運輝說,除了在技術方面,他因為固執技術而不願違心接受分廠增產壓質量的安排,其他都不是他願做的,分廠會議上他都是沒有異議,這種事反正是表面文章,何必因此得罪人.但是,他控制不了新車間的民意,因為壓質量,新車間的職工抵觸情緒很大,面對群情洶湧,他只有妥協.
程廠長很無奈,當初宋運輝擔任副主任,有他的大力舉薦,但是他也考慮到一個年輕人能否挑此重擔,當然,他知道宋運輝的技術沒問題.但是,作為車間主任,管的不僅僅是設備,設備這東西,只要掌握了技術,它們是死的,作為車間主任,還得管人,人是活的,人太難管,一個沒有太多閱曆的年輕人,要他管那麼一大幫子人,確實勉為其難.
手下兩員他看好的干將打架,是水書記最不願看到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兩個鬧到白熱化,他勢必得出手處理,處理哪個他都心疼,而且他肯定得處理宋運輝,因為上司與下級打架,為了維護總廠秩序,他總不能鼓勵下級造反.可是,他挺喜歡這個話不多,有點耿,能做事的小年輕,再加總得顧著點老程的面子.好在,程廠長沒為難他,已經幫他把事情調解好,壓下宋運輝這一頭,把退一步讓宋運輝轉到總廠生技處繼續分管新車間技術的處理意見給他.這讓水書記心里很是受用.水書記這才將他考慮已久的處理意見告訴閔廠長與程廠長,他的意見是,宋運輝的職位先擱一擱,冷處理,都別動,他回頭對宋運輝另有任用.
閔廠長說什麼都不相信宋運輝是因為掌控不了新車間才總是不落實分廠的工作,在他眼里,宋運輝對新車間的控制別提多有效,他作為上司都無法插手.但人家既然已經服軟,無論是什麼原因導致宋運輝服軟,他都不便再予追究,因為他從水書記的處理中看出水書記對宋運輝的看重,打狗總得看主人,主人是程廠長的話,他還可以設法;是水書記的話,他不便亂來.但他沒恢複宋運輝的車間副主任工作,既然暫停了,他就強硬到底,否則他以後還怎麼在分廠一言九鼎.他讓宋運輝在生技科賦閑.只是,在分廠長內心,卻一直畫著一個大大的問號,對于宋運輝,這個將眼睛深藏在黑色眼鏡框後的年輕人,他發覺,他捉摸不透.
正好趁著開學,程開顏調到幼兒園開始做幼兒教師,她脾氣好,自己也愛玩,跟小朋友混們得不錯,回家說起孩子們來就嘻嘻哈哈.她聽了爸爸的話,以為宋運輝心情不好依然對她強顏歡笑,她就常講小朋友的糗事讓宋運輝笑.宋運輝其實並不心煩,他還到市工人文化宮報名去學剛興起的美聲,也給程開顏報了個名,兩人隔三岔五下班就去城里工人文化宮練上幾嗓子.兩人都有樂感,年紀還算輕,嗓子也不錯,竟是練了點名堂出來,也很快樂,尤其是程開顏回來還可以教小朋友們唱歌.
宋運輝又開始有時間去圖書館閱覽室.再次接觸劉啟明,感覺劉啟明的氣質文雅中帶點尖酸,其實並不可愛.不像小貓,小貓與她的家人,構成他的第二家庭.
好不容易,梁思申的信姍姍來遲,包括一本有關銷售的書.展開信,宋運輝才知這封信為什麼拖延好久才到.原來,梁思申的外婆去世,她媽媽去美國奔喪,可是受到冷遇,沒人安排她媽媽的住宿,她媽媽不得不與她住在一個房間,單人床不能睡兩個人,她睡了好幾天睡袋.因此梁思申有擔憂,這個家庭里對她最好的外婆去世,對她的態度可有可無的外公與巴不得她不出現的舅舅會不會更當她是透明的,她考上大學後的費用,他們會不會不再負擔,或者甚至要她回國.她說,這不是不可能,舅媽就曾提起要她回國讀大學,說供讀大學的費用太高,成年人應該自籌.她媽媽也有類似擔心,就此問過她外公,可外公或許是受外婆去世的打擊太大,沒有做出明確答複,令媽媽上飛機前還在擔心.
梁思申說,她現在最擔心的是外公一蹶不振,從此兩個舅舅當家,她可能蹭在外公家沒有問題,吃住畢竟是小錢,但是讀書的學費就是大問題了.從兩對舅舅,舅媽對待媽媽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他們恨不得逼她回國,甩掉這個包袱,他們兩個可以瓜分更多遺產.因此,她與同學商量,大家幫她想了很多主意,都建議她通過打官司合法取得外婆去世留下的遺產.但是媽媽不同意,說那會傷及老外公的心,老外公剛剛去了老伴,不能再受打擊,不許她做傷害外公家的事,可是媽媽又無比擔心,竭力勸她如果諸事不順,立即回國,爸爸,媽媽會安排國內的一切.梁思申不以為然,老外婆照著中國習俗沒有留下分割名下財產的遺言,這並不意味著她對外婆的部分財產沒有繼承權,這是在美國.她現在猶豫的是,要不要與舅舅他們翻臉.
後面,梁思申寫得有點草草.她說她去書店看了,企業管理類書籍還真很少有講銷售的,所以她只好先買一本專門講外貿的書寄來,這書主要講外貿文書規范,算是工具書的一種,也可能針對性不強.她還說,她支持Mr.Song的選擇,混日子,那是浪費爹媽給的好腦筋.
宋運輝看了信後,立刻回信告訴梁思申,到哪兒都得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以免被動挨打.他說,他不知道美國的法律,但既然法律規定梁思申有獲得她外婆部分遺產的權利,她就有權享用這筆錢,她舅舅無權剝奪,他希望梁思申繼續想辦法,找在美國的成年人咨詢,如何避免被動.他也指出梁思申思考問題中的一處謬誤,既然是可以合法取得遺產,她舅舅應該也知道美國國情,所以不存在翻臉的問題,舅舅他們翻臉,只能意味著舅舅們無理,意味著她舅舅們本來就打定主意侵吞屬于她的份額.如此,如果舅舅們本來打算供養她,打官司雖然會讓舅舅們傷心,但道理講得通,打完官司後多孝敬舅舅們挽回感情就是;如果舅舅們本來就有逐她回國的打算,那麼打官司是遲早的事,遲不如早.只是,宋運輝在信中擔心,一個小姑娘與親人打官司,法院會搭理小姑娘嗎?美國的法院究竟是怎樣的?梁思申的舅舅們在當地生活幾十年,又有點錢財,他們會不會與官員關系良好,台面下就做了手腳讓梁思申輸了官司?這麼一來,梁思申豈不是更被動?因此,宋運輝奉勸梁思申,千萬要咨詢可靠人士後才可行動,一定得站穩腳跟,確信自己不受傷害,才能出手打官司.
為此,宋運輝從總廠辦公室借來一本蓋有保密字樣的法律法規書來看,越看越覺得梁思申的官司有點玄.他不清楚美國的法律怎麼樣,但總覺得各國的法律總應萬變不離其宗,忙又寫信追上去,列出注意點一二三,一定要梁思申將這些注意點都做到後才能打官司.信寄出後,宋運輝一直為梁思申擔心,擔心這麼一個小姑娘只身在美國求學,萬一她舅舅真有歹意,她還真求天天不應.她若是回國上大學,現在高考競爭如此厲害,她一個受英語教育的人,得複習幾年才能參加中國的高考啊.他發覺,小小的梁思申真有背水一戰的艱辛.他愛莫能助,料想梁思申的父母更為寶貝女兒操心.
沒想到,水書記跑部委終于跑出成果,外經貿委批准金州可以試點自找國外客戶,自行結彙,自負盈虧,由掌握進出口權的外貿公司代理出口.反而是價格雙軌制沒被批下來.
水書記回來就火速成立運銷處管轄下的出口科,讓宋運輝掛帥出口科.他本來並不願意把宋運輝調出新車間,可既然閔廠長與宋運輝水火不相容,他只能妥協一下做一些平衡.
宋運輝得償所願,走馬上任,手下三個比他晚進門的大學生,都是剛從車間抽上來的.人稱"四人幫".

十月一日,虞山卿結婚.宋運輝偕程開顏參加婚禮.虞山卿被灌多了,背人處,拖住宋運輝酒後吐真言,怨說找個靠山與找不到靠山就是不一樣,出口科是他下死力跑出來的,本以為他是最佳人選,可是他只能為人作嫁.宋運輝理解虞山卿的努力,可是,機會只有一個,他只能不客氣了.換作虞山卿如果有靠山,虞山卿也不肯輕易放棄這位置,當年虞山卿又不是沒為可能的出國在整黨中踩他.不過,宋運輝沒有否認,作為勝利者,他不會學虞山卿過去對他的嘲笑,他決定保持大度.
宋運輝去參加了廣交會,當然是水書記親自帶隊.水書記很是滿意于宋運輝在與外商談話時表現出來的不卑不亢,比出口科的其他三個人強得多.水書記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講些什麼,可他人老成精,旁觀就能看出外商們的興趣被宋運輝激發出來.他感覺他沒找錯人.
宋運輝以對國際上同類產品的熟悉,以及對工藝的無比熟悉打動外商.有外商要求找時間去金州拜訪.也有一組外商准備廣交會後就跟去金州.旗開得勝,這令宋運輝心中湧出無數成就感.
工作繁忙,可總有少許閑暇.少許閑暇里陪著水書記一起去廣州街頭,兩人對廣州市面的混亂大驚失色.同樣的貨物,換一家店,價格竟可以天差地別.好多不明身份的可疑人當街亂拉行人,拉到稍微角落的地方,扯開衣服露出身上掛滿的幾十只亮晶晶的手表,就這麼當街談價,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看到價格如此便宜,東西又漂亮,水書記買了兩只雙獅全自動帶日曆男表給他兩個兒子,又買三只女表分別給老伴和兒媳.有些集貿市場竟然還有不需布票的漂亮布料賣,水書記十米十米地買布料,宋運輝也買,兩人像是不要錢似的買了好多,都很是欣喜.
但是,水書記並不是糊塗人,在與宋運輝帶著外商乘飛機回金州途中,他問宋運輝,與閔廠長鬧僵關系,是不是意圖跳出新車間的曲線救國策略.面對宋運輝的訕笑,水書記像是逗小孩似的索性將兩人關系一一剖解,一一逼問宋運輝是抑或否,宋運輝異常尷尬,滿臉漲紅支支吾吾招供說他覬覦出口科的原因是為兌現當初進口設備時的設想,實在不忍心看著心血成就的新車間墮落到生產低檔產品.水書記雖然罵了幾句,可沒太放心上,人有點手段,這很正常.只是覺得小伙子難得,肯在優勢位置上斷然以退為進,忍辱負重等待時機,這等耐力,這等魄力,非虞山卿等人能比.這點,他欣賞.
水書記自然是不怕小小年紀的宋運輝跳出他的掌心,他就猶如高高在上的如來佛,孫猴子蹦得越歡,他也游戲得越歡.他早已攢足提攜機靈部下的資本,他自然無須有武大郎開店的狹小心胸.而程廠長卻不然,等女婿被水書記安排到運銷處外銷科,他終于明白女婿為什麼當初忽然提出把他女兒調離運銷處安排進幼兒園,也終于想到前段時間女婿與閔廠長的對立都是有意為之,原來一切的一切都在女婿的算計之中,而且都還是瞞著並成功瞞過他這個老丈人,城府何等之深.程廠長開始非常擔心起自己那單純的女兒.
宋運輝回到金州,就將工作有條不紊地開展起來.人們都以為他應該穿上西裝接待外賓,可他依然穿工作服,只是穿得整潔一點而已.他出過國,明白人家國外怎麼做.他領外賓進新車間,新車間的工人都對他異常熱情.而他則是能如數家珍地面對同樣懂行的老外的提問,並做出技術方面的解釋,令老外很是信服.但是,為了拿出樣品交給老外,在取得水書記的同意後,他回到總控室,監督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改換運行參數,開始生產高質量產品.工人都依然稱他是宋主任,都笑說宋主任是抱大新車間,又給新車間找婆家,將新車間一手包了.宋運輝還是笑著說出那句話,不忍看著新車間墮落啊.因此,車間工人與宋運輝很是貼心.接替他的新車間副主任顯然沒法操控局面,不得不向宋運輝低頭.
一批外商拿著樣品回去自家進一步化驗去了,不久又有一批來.金州總廠的出口科在挑戰中忙碌.
外貿局面的打開,令新車間又恢複一枝獨秀的優勢.而這當中,宋運輝的努力眾所周知.宋運輝也清楚他個人對新車間的意義,若說心中沒一點志得意滿,那是不可能的.
梁思申連續接到宋運輝的兩封信,對于宋運輝說的無論如何都要掌握主動權的說法非常有共鳴,也對宋運輝的利害分析很是受教.但是看到第二封信她就笑了,原來神勇非常的Mr.Song也有不懂的東西,她真是非常高興,立刻抓緊這個難得的機會,寫信用美國的法律教育了Mr.Song.然後,她毅然行動,通過向老師求助,找到一個可靠而且能干的律師,為她和媽媽代理爭取外婆遺產的事宜.好在她住校,打官司期間,不用回家看舅舅們的臉色.
但是,官司進展緩慢,到聖誕節還沒結果.她回外公家挨了外公的罵,外公罵她忤逆,媽媽也來信責備她,但是媽媽還是考慮到女兒的生存,寄來授權書,舅舅們更是翻臉不認.年輕的梁思申反而被激發斗志,咬牙切齒,非要把官司打到底.有理的事,她為什麼不堅持?她甚至與同學商量著,尋找第三方機構的幫助,逼迫外公不得不開出支票,支付她這個未成年人最後半年高中的費用.然後,她只能聽天由命了,官司如果能在她考進大學前結束,她就可以獲得不菲遺產;如果不能,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屆時,將有很多問題需要她面對,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在,她有同學們的支持,她也大膽大方地尋求大家的支持.
離開父母,只身赴美,讓梁思申成長.與親人公堂相見,更令她快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