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 - 09

雖然是縣長陳平原拍板,銀行行長一口答應,可七手續八手續地辦下來,還是耗費很多時日,等到田間地頭夏天蹤跡到來時,那貸款才姍姍來遲.士根還以為雷東寶已經等得忘了這事,沒想到他才辦了手續回村,早見雷東寶在村辦公室里探頭探腦,沒等他走近,雷東寶就高聲而呼:"士根哥,今天辦成沒有?"
"哎喲,總算辦成,好了,我先解決一批火燒屁股等錢用的項目.東寶你別走,我還等著你簽字."
雷東寶聞言歡快地道:"我簽字,你立刻把錢全提出來,明天我帶正明去把電纜設備搬來."
雷士根正走到門口,掏出鑰匙准備開保險箱的門,聞言將鑰匙又掖進口袋,皺眉正色道:"東寶,二期那些水泥,磚頭,預制板還欠著紅偉那兒的錢,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還等著搬進去住,還有你答應陳縣長擴充養豬場,一筆貸款到期要到銀行轉一下,到處都急等著錢,可你那套設備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來."
"紅偉那里不短錢,欠著就欠著,明年還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沒多少.這幾天每天有豬出欄,豬場自己可以解決擴充資金,最多少擴一點,貸款你明天就去銀行轉出來.多大的屁事,看你小家子氣.開保險箱,照我說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東寶,這筆賬我已經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設備還是二手貨,先得占去那麼多錢.設備拆和運輸又要錢,設備安裝還要錢,設備車間也不能學電線廠只有一個棚,還有配電房要新造,更要錢.再往後機子開起來,要的銅比電線廠多幾倍,吃錢跟喝水一樣,我們還有錢供電纜廠嗎?你起碼得有三百萬才夠開電纜廠,我們現有的一百七十萬遠遠不夠.你可以說你以後還可以問銀行貸,可你也要想到,你這回貸來的錢沒聽陳縣長話把養豬場擴到一萬頭,你沒了信用,還讓陳縣長以後怎麼幫你?再說問銀行借錢又不是不要利息,我們借那麼多錢,利息背不起啊."雷東寶這回沒解答,而是抱臂穩坐,看著士根道:"電纜我非上不可."
士根無奈地道:"東寶,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著想上電纜,可你別忘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你曾說徐書記也已經勸過你,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只要再一年.今年我們可以擴大養豬場,再上電線設備,把這兩項穩下來,明年順理成章上電纜."
"明年就有錢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對了?你這性格,我上什麼新項目你都會反對.你把保險箱鑰匙留下,你不開,我叫出納開."
"東寶,我不是存心跟你作對,你別那麼想.要不,你讓我考慮一天,明天這個時候我答複你?"
雷東寶起身道:"明天這個時候,你不開支票,我撤你職,多的是人搶著你的位置給我開支票.電纜,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士根聞言愣住,看著雷東寶背影,怔怔道:"東寶書記,你就這樣打發我?"
雷東寶站住,但沒回身:"你有話好說,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攔我上電纜.你只要拿我當兄弟,你就不能攔我.只有這件事上,我六親不認.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麼,你想找小輝.告訴你,小輝來也沒用."
士根終于大聲直言:"東寶書記,你以為我們上了電纜就能打倒市電線,電纜廠?不可能.他們有計劃渠道,有計劃收購,他們是鐵打的飯碗.再說國家那麼大,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靠一條電纜設備想逼死他們?你別想得太輕易,你會先逼死我們小雷家,我們小雷家全靠自己,經不起折騰.你作為村干部,不能不負責任."
雷東寶仰天一笑:"哈,我不負責任?"
士根看著雷東寶橫行而去,嘴上沒說,心里卻想,對,每次雷東寶有大舉動,他都反對,從磚廠一直反對到養豬場,最終事實總是證明,雷東寶是先行一步,搶占先機.可是電纜廠,明擺著錢不夠,與以前克服克服就能過去的情況不一樣,他就是拖欠了全部應付款都克服不過去.上電纜廠,擺明著是錯誤決策.可是,他已經把自己的顧慮全部說給雷東寶,雷東寶卻給他這麼個答案.他相信,雷東寶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廢了,換上別人坐這個掌印把子的位置.雷東寶為了去世的愛妻,什麼都做得出來.
士根心里生氣,多年交情,雷東寶竟然會為一件事說廢就廢他,人性何在.雷士根很想撂挑子不干,讓雷東寶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見為淨,這兩年的高收入夠養活他.可是,想到雷東寶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撐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東寶曾經單刀赴會把他從老書記家人手底解救出來,想到雷東寶這幾年對他徹底信任交付大權,他雖然生氣,可心里依然是感激的.他不能袖手不管.
士根唉聲歎氣,雖然已經被雷東寶戳穿他施緩兵之計,可他還能做什麼?解鈴還須系鈴人,上回雷東寶喪妻沉淪,是他找宋家父母勸說雷東寶.這回電纜廠的事,顯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化解.他知道宋運輝家里已經裝上電話,他等到晚飯後才又回村辦,對,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東寶看見他回村辦聯系宋運輝.

宋運輝邊聽邊記錄,等士根說完,宋運輝一時無法定論,看著那些數據,對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給我一些時間好好分析一下.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細,他的直覺,或者說眼光,往往很准,半個小時後再給我電話."
宋運輝放下電話,抓來一支HB鉛筆開始計算,這是他這個技術人員的慣性,手頭喜歡鉛筆勝過其他.士根雖然料想宋運輝也不會聽他一面之詞,知道肯定要給宋運輝思考的時間,因為這畢竟是一個影響小雷家的決定.但等待宋運輝給答複的半個小時還是漫長得讓他差點發瘋,一個人坐在村辦,將報紙翻得驚天動地.
士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錯誤,東寶是為誰報仇?就是為宋運輝的親姐姐.看當年葬禮上兩人差點打起來,可見宋運輝也是一腔血性.士根心想,光一個東寶書記就已經夠強硬,如果又多一個撐腰煽風的,東寶還肯罷休?他剛剛這個電話,會不會反而是引狼入室?
士根無奈地歎一聲氣,索性起身前去找雷東寶.雷東寶見士根一臉無晴無雨就是有點悶,沒多問,估計告狀不順,他有點高興,當然答應半個小時後的電話由他來打.士根想賭氣離開,反正這已經變成他們雷東寶一家子的家事,他還在旁邊湊什麼熱鬧.但被雷東寶硬拉著去村辦.
很准時地,雷東寶迫不及待地撥通宋運輝那兒的電話.但宋運輝顯然沒想到來電的會是雷東寶,驚異地問:"大哥你怎麼……"
雷東寶急道:"你別問我為什麼,我問你能不能上."
宋運輝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說:"我不清楚你們的電纜設備是怎麼樣的……"
"與電線的沒差多少."
"哪能這麼比,電線設備不用做設備基礎,你電纜設備光拉銅的和絞線的就得用基礎.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包括哪幾樣,明天給我一份傳真.我明後天問我們供應科的同事找家電纜廠看看,徹底給你估算個用款計劃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創造條件上,實在不行就拉倒.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見面再商量."
"你先說能不能上."
"現在不知道."
"小輝,你就不想報仇?"
宋運輝心說,想,當然想,他最想的還是揍雷東寶,根源是雷東寶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說:"等我調查之後跟你說."
雷東寶有些沒勁,放下電話,回頭看看士根,有意給自己爭氣:"你看,小輝沒反對."
士根針鋒相對:"他也沒支持."
雷東寶卻不以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這方面你要向小輝學習,反對還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這也擔心那也擔心,可從來你拿出來的理由大半不能說服我,你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士根怔怔看著雷東寶出門,心中忖度,看來他剛才對雷東寶有些小人之心.雷東寶並不是一味只想著報仇才否決他,而是因為他拿不出足以說服雷東寶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運輝從夜行火車下來,被正明騎新買的摩托車接上來到小雷家,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關注,看宋運輝如何對待電纜設備問題.紅偉也蹭過來看著,雷東寶一看,索性把忠富也從豬場叫來.
宋運輝都已經主持過一次引進設備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簡直是小菜一碟.他風塵仆仆而來,去雷東寶家沖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東寶贊賞地拍拍他肩膀,很親昵地誇他是累不死的超人.士根在一邊兒看著心想,雷東寶自己又何嘗不是個累不死的,但雷東寶好像對宋運輝青睞有加,什麼都叫好.
宋運輝上來就給大家一個表格,這是他一貫的工作作風,事事條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數空格未填,基本是個空表.士根疑惑地看著宋運輝,不知道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他就不信宋運輝能拿出比他的計算還詳細的表格來.
但是,宋運輝第一個問題就不在士根的考慮范圍之內:"你們二手設備有沒有配備圖紙?據我的經驗,一般類似你們說的年份的設備圖紙大多流失."
正明主管此事,就道:"圖紙還真不全,我看大多數圖紙都找不到了."
宋運輝道:"如果這只是電線設備,沒圖紙就沒圖紙,現場安裝時適當調整一下就是.你們現在的電纜設備需要做設備基礎,水泥澆下去前得先找有資質的設計院來設計,根據設備情況預留水電線路和地腳螺絲孔.所以,你們的當務之急不是拿錢去把設備搬來,而是先找人去現場有的放矢地測繪設備.我把這項工作放在第一欄,這項工作大概你們這兒人手頂不上,得找兩名專業工程師前去.費用一欄,你們看看需要多少.時間如果緊一些,加上來回路程,大約需要兩周."
雷東寶非常干脆,手起筆落,把一個數字填在第一欄的費用下面.
宋運輝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錢.電纜與電線不同,根據你們買的二手設備型號,做出來的電纜需要吊裝,靠人力不行.你們決定一下,用行車,還是用龍門吊.行車的話,還得專業設計院設計車間,那些架行車的牛腿梁不是幾根水泥澆上去就行,還得根據行車設計強度.下面也要做基礎,龍門吊就簡單一些,但車間高度得增加.我建議你們還是用後者."
雷東寶依然是干脆地道:"聽你的."
于是,宋運輝把第二項填上,嘴里並不閑著:"你們現在開始物色二手或者訂購新龍門吊.等確定龍門吊可以安裝的日期,再決定付錢拆設備.這兒的龍門吊大致費用我已經了解了,載重我也標一下,差不多這樣就夠."
士根這才明白他與宋運輝的區別在哪兒.區別就在,宋運輝懂行,即使不懂電線怎麼做,可懂機械設備安裝的總體框架.宋運輝這麼一步一步地把項目拆分,如此細致理性地分析,自然也牽著雷東寶點頭配合,全無對他時的斷然否定.士根心想,這就是工作方法問題,他服.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對態度,配合著宋運輝一步一步地推進進度的說明,他就小雷家村四個實體的收入預期,在不同時段填入款項補充.但在場誰都看得出,隨著安裝層層推進,小雷家資金缺口越來越大.士根斜睨越來越沉默的雷東寶,果然見書記面如重棗.
宋運輝並不發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見,只不偏不倚地給出沒有傾向性的計算,把所有可以考慮節約的也都考慮進去,因為他來前也不清楚究竟這個設備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眾人拿出數字來配合著說話.但連他說到後來都搖頭道:"看來,沒進一步論證的必要了.把你們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來,估計也不夠."
士根本來一直反對上電纜線,可如今被宋運輝如此抽絲剝繭將所有可能逼到絕路,得出絕無可能的結論,此時反而心里很堵,滿不是滋味,仿佛剛才經曆一場資金大戰卻最後大輸一般憋悶.可他還沒回答,卻忽然瞥見雷東寶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運輝前胸,一把提了起來.在場其他四個慌了,都起身勸解,可見雷東寶目如銅鈴,氣喘如牛,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嘯扇去.
雷東寶的思路原本被宋運輝牽著走向很具體的前景,心里滿是沖鋒陷陣的豪情.待得分析越來越深入,他的呼吸卻越來越困難,他甚至都無力反駁,因為宋運輝的否決嚴謹周密,並無他可突圍的地方.待得宋運輝說出沒必要再討論,他耳邊忽如鍾鼓鐃鈸齊鳴,一腔熱血倏然沖頂,他急紅了眼:"宋運輝,你還姓宋嗎?你忘了你姐?你小子還有沒有血氣?……"
周圍四人七手八腳拉扯,都是大力氣,慌忙之下,只聽"刺啦"一聲,宋運輝穿的短袖自胸裂開,他卻總算得以脫厄.宋運輝驚魂甫定,看著士根他們抱住雷東寶,看著雷東寶依然沖動地沖他聲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東寶何以忽然發作,難道他講的道理還不清楚?一時沒法答應.

雷東寶心里極端失望,只想找什麼發泄,猛然掙開眾人,抄起一把長凳狠狠朝桌子砸去.士根一見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邊,雷東寶卻大喝一聲:"走什麼,我又不吃人."
眾人看去,卻見他已經扔下長凳,只是依然黑著一張原本就黑的臉.宋運輝這才道:"你搞什麼,發瘋啊."
雷東寶依然氣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東倒西歪的椅子,黑著臉道:"開會,商量一百七十萬怎麼用."
宋運輝一點不客氣地道:"商量什麼,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開打的."
雷東寶這才抬眼看宋運輝一眼,卻見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對不住你,我悶壞了.你就不會一上來就跟我說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說不行,耍猴嗎?"
宋運輝沒好氣,想說一句"就是你這臭脾氣害死我姐",看在場人多,不便任性,但還是道:"跟你說了幾次,臭脾氣不會改改嗎?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麼可以這麼霸道."
"別說啦,是我不對."
其他四人看著黑臉的雷東寶被宋運輝數落,反而不忍,紅偉忙旁邊說一句:"東寶書記平時不是這樣."
宋運輝不語,悶聲聽小雷家五個人商量.聽他們決定優先擴大養豬場,再上兩套電線設備,其他錢用來改善村民居住環境,就像前面沒發生什麼似的.他心里嘀咕,眾人反對雷東寶的霸道,卻又為雷東寶的霸道開脫.就像他反對水書記的官僚,卻又送上響亮的馬屁,如此地矛盾,卻是如此地統一.他想到他送上馬屁時的小算盤,不由得看著在座諸人想,士根他們究竟是什麼考慮.然而水書記卻是那麼一個曆經風浪精明過人的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什麼,雷東寶呢?他現在開始覺得雷東寶做事有些盲目,不知道雷東寶經得起眾人抬舉不.
他心中雖然不快,可他終于還是決定拉雷東寶一把,省得他們盲目.他告訴他們,電纜不止電力電纜一種,要雷東寶別淨盯著市電線,電纜廠,要競爭,要壓倒別人,必須先武裝自己,把自己的產品結構完善豐富起來,對方不攻自破.比如可以先上過渡性質的額定電壓比較小一點的分支電纜,先搶奪市電線,電纜廠的一部分電纜市場.眾人討論,表決通過,皆大歡喜.
宋運輝原以為平靜下來的雷東寶起碼會訕訕地不好意思,卻見雷東寶一點都沒啥變樣,就在那兒支使正明開始去市面上了解設備,又要士根准備好錢,還熱火朝天地討論怎麼非法占用農地,怎麼給被占農地的農民安排出路,宋運輝又開始旁觀.他看到他們幾個都是自發自覺地干事,而他呢?卻是越干越氣餒,還得打起精神鼓動別人.他羨慕小雷家單純的做事環境,小范圍靈活的機制,合理的分配制度,還有一日千里的進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下午開始,正明就會開始籌劃電纜設備的工作.而不用幾天,訂設備,平地,建廠房,安裝,豬場和嶄新的登峰電線電纜廠所有工作都會轟轟烈烈地展開,完工指日可待.報紙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過如此吧.
他羨慕.尤其看到正明這個比他稍微年輕一點的小伙子迅速成長起來,雖然只是高中畢業,能力卻比同齡的金州總廠大學生大大超越了.所謂用進廢退,把雷正明與金州那些大學生相比較,這個詞是最好的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