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 02

楊巡今年早早結束生意,偕戴嬌鳳踏著積雪,春風得意地回家.下火車,他就財大氣粗地叫了一輛等客的破轎車,拉著他們倆先去楊家.可楊巡終究還是怕他那嚴厲的媽,怕媽看到他的奢侈,車到山嶺下,他就讓停車付費,甯可大包小包扛著那麼多行李走一段路翻過一個山頭才辛苦回家,差點沒被戴嬌鳳笑話死.
他將千嬌百媚的戴嬌鳳領回家讓媽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們一起吃個中飯,大家見面都是客客氣氣,楊巡這提了一年的心才總算放下.中飯後,楊母就提出戴嬌鳳也是離家一年,楊家不能自私地強留著她,楊家不能搞重男輕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楊速跟著騎車馱戴嬌鳳的行李,而楊巡當然是馱著戴嬌鳳,客客氣氣地送戴嬌鳳回家.
戴嬌鳳原本一直以為楊母很嚴厲,今天這一接觸,也是跟著楊巡一起松口氣,覺得楊母雖然說話權威,可笑容可掬,是個明理的長輩.唯一美中不足的,楊家新修好的二層樓新房,樓上三間臥室,楊母一間,楊邐一間,三兄弟共用一間,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腳地.那她春節還要不要來楊家過?戴嬌鳳不知怎麼處理,問了楊巡,楊巡含糊其詞.楊巡這半天下來又怎會看不出媽是什麼打算,他能看不出媽有意把他們兄弟三個塞一個大臥室是什麼意思,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但當著戴嬌鳳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影響未來婆媳關系.
送走戴嬌鳳,楊巡回家背著弟妹們與媽商量,果然印證他的猜測,媽不允許未領結婚證的戴嬌鳳春節來楊家過夜.楊巡據理力爭,說這種規矩無稽,可他媽在家一言九鼎,咬緊牙關就是不許,搞得楊巡非常氣悶,可也無奈.他與戴嬌鳳正一團火熱,兩天不見就非常想念.可春節回家,需要到處拜訪朋友,感謝朋友們一年來的照顧,一起展望未來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見面總要喝幾口酒,說幾句話,他一時忙碌得有些脫不開身.
當然,他最需要拜訪的是他的大戶--小雷家村的登峰電線電纜廠.這個登峰電線廠變為登峰電線電纜廠,雖然廠名只變了兩個字,影響卻是不得了.反正高壓線他也暫時做不了,現在手頭只要拿足登峰廠的,那就是全系列,他雖然沒跟登峰廠的人說,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廠門市部的牌子.帶著這塊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產品,再加他千方百計印來的名片,他走進那些國營大廠的時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壯了些.只可惜登峰廠的產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壯不到一個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給小雷家相關人員的年貨最是豐厚,不少是他從北邊帶來的渤海灣特產,說起來還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給他一份許可證書,認可他做地區門市部或者批發部的請求被否決.因為雷東寶總覺得楊巡這小子滑頭滑腦,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紅印章的文件交給楊巡這種人,他不放心.
楊巡無奈,也不敢強求,因為以後還指望著登峰廠及時安全保質保量地供貨呢.楊巡第二個需要拜訪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約是周遭最早一批走出農村,奔赴大江南北尋找生路的人之一,當年借蜂箱在鐵路上幾乎是免費運貨,很是賺了一些狡猾錢,是出了名的倒爺.後來憑借著手中資本,很快就站穩腳跟,成了同鄉中的帶頭人,他擁有最大的倉庫,當然也擁有最大的生意額.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楊巡,還是因為楊巡第一年做生意時主動要求春節不回家,替大伙兒看倉庫,等開春大伙兒轉回,楊巡有條有理地發還大家的貨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勞和辦事可靠給老王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後老王幾乎是看著楊巡一步一步地成長,直至成為當地電線電纜批發零售行業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時也要問楊巡拿電線.因為是老鄉,也因為都是領頭羊,又因為同在一個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經常一起吃飯聊天,老王與楊巡的關系現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開始產供銷一體化,想將所有的利潤一網打盡.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學,搞了個校辦廠,先期投進去沒多少錢,放幾台膠木成型機,幾台腳踏沖床,小作坊似的開業,校辦廠做出零部件,交給四鄰八鄉的鄉親拿回家裝配,每個給幾分幾厘錢的組裝費,做得很紅火.此後老王賣的電器開關都用上他自己廠產的貨色,這比從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廠進的貨色還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麼,他家校辦廠生產什麼,掉頭非常靈活,于是利潤越做越多,盤子越做越大,車間設備越來越多,沖床從腳踏變成機械的,給老王廠做加工的人也越來越多,從一個村拓展到另一個村,老王成了當地有名的帶動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沒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爺了.
楊巡來到老王的校辦廠,見雖然臨近春節,可低矮昏暗的校辦廠平房里面依然熱火朝天,每台機器上的燈泡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臉也泛著微光.楊巡看著好生羨慕,他知道這些工人正在趕制老王明年北上將要捎帶的貨色.他則是需要春節後才能從各處進貨,特別是有些國營廠惰性十足,問他們買貨就跟問他們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進貨都是個曲折漫長的攻關過程.唯有登峰廠才是錢貨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時打聲招呼,說是車子等著,連夜都能替你趕出來.人都是趨利避害,幾次下來,只要登峰廠做得岀的貨色,楊巡當然只從登峰進,誰還去看國營廠那些大爺的臭臉.
老王辦公室的地面擺滿東西,簡直難以駐足.老王的兒子已經成人,才初中畢業一年,已經能替老王打理校辦廠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懷珠,逃外面親戚家躲風頭去了,不過,反正老王也沒打算好生過春節,只想過一個勞動最光榮的春節,妻子在與不在一個樣,整天與兒子一起泡在校辦廠.
楊巡與老王混得熟,進門就長驅直入:"王叔,這些都是春節後拿去的嗎?要不要拼車?我估計還有半個車廂空位."

"正好,給我,我正愁一輛車裝不下.你要些什麼,這兒挑幾個?都在."
楊巡笑道:"去那兒問你隨要隨拿更方便.王叔,你這家廠,看著都讓人眼紅啊,才兩年不到吧?都紅火成這樣了."
老王心里美,臉上也美滋滋的:"要說,自己開家廠,別說是發貨發得心里有數,做的東西也是最好銷最合我脾胃啊."
"更別說掙錢啦."楊巡賠著笑,"咦,王叔,你這幾個貨色……好像是給煤礦專用的."楊巡兩年生意做下來,已經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來了.怎麼樣,你敢不敢做煤礦的生意?"
楊巡一聽,眼睛發亮:"我有幾種規格的電纜正好是煤礦專用的.聽說煤礦電纜一拖就是幾公里,只要聯系上煤礦,那就是大買賣了啊.王叔,你有門道?"
老王齜著牙齒又笑:"剛聯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關系.等我做鐵了,拉你一起認識認識."
楊巡有些好奇地伸長脖子問:"聽說煤礦那邊管得特別嚴?有沒有這回事?"楊巡說的時候忍不住搬起一只減壓啟動器,瞟幾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沒用銅或者鋁,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這麼在做,賣的人都懂那竅門.雖然問題問出去了,可楊巡早從這台減壓啟動器里摸清楚答案.就這種沒法減壓,只能當閘刀用的減壓啟動器也能賣到煤礦,那煤礦能管得嚴嗎.
老王見楊巡翻看減壓啟動器,又見楊巡展眉一笑,知道楊巡已經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們去喝幾杯,廠子扔給我兒子.小楊,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結婚早,兒子生得早,我還沒爬上四十,兒子已經能替我管家,女兒已經長得林妹妹一樣好看.嘿嘿,我老婆還能給我再生兒子.做人……"
楊巡放下減壓啟動器,心里也打算做煤礦的生意,不過見老王不願多說,他也不再說,他本就是個最會看人眼色的人.
到了酒館子,兩人立刻不說了,都知道計劃生育抓得緊,萬一被誰偷聽泄露出去,警察都會出動抓大肚皮.兩人說說行情,不知不覺就是一餐.

楊巡喝了幾口酒,胸口一團春意盎然.趕緊騎車大老遠繞去戴嬌鳳家看望.戴嬌鳳也想他,一直嘀咕著要跟著楊巡走,楊巡異常為難,只好照舊推說你戴嬌鳳也看見了他們兄弟仨睡一屋,實在沒戴嬌鳳住的地方,等他這幾天想辦法解決了再來接她.而戴嬌鳳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誨,已非東北時候任楊巡瞞天過海,很敏感地問是不是他媽不讓,才會房子造好那麼多間,卻沒留出她的床?楊巡當然一口否認,可饒是他否認得堅決,戴嬌鳳還是神情不悅,回避楊巡的親熱.
岳家也敏感這個問題,生氣于准親家不認他們女兒,明擺著是欺負人.戴家有意早早擺出晚飯,早早請楊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人大義凜然地說,沒領證的姑爺在女方家過夜不好,太晚離開也招人閑話.
楊巡感覺自己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雖然是早早被趕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風高,行路難,行路難,大冷天騎得滿頭大汗,速度卻快不上去.其實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賴在戴家的,可沒想到人家不讓,他走得極其沒有面子.騎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連手表都看不清,終于到了進村的山坡.可今天楊巡心灰意懶,沒勁沖坡,沖到一半就跳下來,改為推著到頂,才捏著刹車緩緩回家.
第二天早上,楊巡自以為晚起,沒想到弟妹們都還睡著,睡得跟死豬一樣.他悄悄下去,卻見媽拎著一桶洗好的衣服從外面進來.楊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幫媽從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邊輕問他媽:"不是給你買了洗衣機嗎?干嗎不用?看你手都凍爛了."
楊母緊著埋怨:"我還沒說你胡鬧呢,這洗衣機是給通自來水人家用的,我們山里還不如到溪坑洗著方便.錢多也不是這麼亂花.還有電視機,這里隔著大山沒信號,你買來電視機有什麼用,還彩電,這不是花冤枉錢嗎?以後再買大件,你先寫信跟我說一聲,不能用就別亂買,浪費.我托人去問著,誰家要電視機洗衣機,我原價賣了,聽說還開後門才買得到呢."
"不會讓老三他們挑水?他們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這話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時間都住宿,連楊老四也住在學校,誰能幫我.要我挑水,還不如拿去溪坑蹲著洗."
"那叫他們禮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滿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們星期天回家帶衣服來洗吧?那麼多衣服你一個人怎麼洗得過來."
"老大,你不要為洗衣機而洗衣機,你孝敬我我知道,我還是喜歡手洗衣服,你別跟我說了.快去洗臉,貓舔過一樣,滿臉油光光的."
楊巡本來想趁著弟妹們都還沒起床,跟媽好言相求戴嬌鳳的事,訴說一下他的為難.但見媽一如既往地固執,連洗衣機這等小事都固執,一時不知道怎麼開口.折身進去廚房,往灶上大鍋里倒一桶水,鑽進柴窩生火.一會兒楊母晾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開的水倒進熱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籮米,倒進大鍋煮粥.這才招呼楊巡出來洗臉,由她燒火.

楊巡刷著牙,想著戴嬌鳳,心里堅決地要把這事跟媽說明.他急著洗完臉,撈起大勺揭起鍋蓋攪了幾下粥,才貓到媽面前,賠著笑道:"媽,讓小鳳來吧,雖然沒領證,可那是遲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還有三個弟妹,都是尷尬年齡,他們要都學了你,高中就談戀愛怎麼辦?大學還考不考?你跟小戴在外面我們看不見隨便你們,回家不行.我早說過了,你是大哥,你得帶頭做榜樣.你現在做的榜樣很好,連老二不愛讀書的現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領著小戴來住上,你怎麼介紹?叫弟妹們怎麼學你?再說我是村婦女干部,我自己兒子都帶頭無證結婚,我以後還怎麼管別人晚婚晚育?"楊母語氣非常嚴厲.
楊巡被一頓道理打回,無奈地道:"媽,小鳳是個好女孩,在東北幫我很多忙,什麼苦都能吃,她不是你說的風流女人.而且我們已經在一起,我春節不讓她來我家過,我怎麼對得起她."
楊母沉著臉,道:"你這話不對,我沒反對她來我家,前兒她來我看著也高興.但她來的話,晚上得回去,不能住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這個苦,她每天都可以來,我歡迎.你要記住,你不僅沒領證,也沒擺酒席.名不正,則言不順,這話你要記清了."
"媽,你不覺得太對不起小鳳了嗎?她一個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麼做人?"
楊母道:"你以為--"忽然刹住,做個眼色,楊巡回頭一看,見是楊速和楊連前腳後腳地下來,他只得也不說.他也不想跟媽為戴嬌鳳的事在弟妹們面前爭執,他做大哥的不能帶這個壞頭.爸去世後,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把他們四個拉扯大,他不能不體諒媽的辛苦.
等弟妹都吃完早飯,楊巡帶兩個弟弟,自行車後面各掛兩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從小幫著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練就靈活主動,比如碾米這等事,都不等他媽吩咐,他揭開米缸一看快要見底,就自覺想起要碾米了.楊邐也要跟著去,四兄妹一人一輛自行車,很是浩浩蕩蕩.都是因為楊巡賺了大錢,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有多精神.
一路上,楊巡幾次三番想跟弟妹們講戴嬌鳳的事,可幾次三番地噤聲.作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們的榜樣,如今他能干賺錢,弟妹們看見他更是崇拜.他還真如媽所言,他怕說了與戴嬌鳳的真實情況,把眼前三個水靈單純的弟妹給教壞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聲歎氣地想,唯有春節後回東北再好好向戴嬌鳳賠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嬌鳳還會不會不管不顧地跟他走,戴家這回會不會看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