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 10

過完一個勞動的春節,楊邐帶著一雙皸裂粗糙的手返校讀書.但臨行前,她和二哥一起陪著大哥去相了一次親.有不少人給大哥介紹對象,都是很不錯的女子,很多有中專或者大學文憑,拿來的照片看上去也都長得清秀漂亮,但楊邐還是覺得這些人配不上大哥,她從中挑了一個在一家合資廠坐辦公室的女孩,普通大學文憑,人長得漂亮,楊邐覺得這是所有矮子中拔出來的高個子.
楊速也看好這個女孩子,他覺得楊家的大嫂就得是這個樣,心說如果大哥不要,他反正與原女友已經分開,他找這樣的女友也不錯.但他們兄妹都沒想到,楊巡一點都沒考慮他們倆的意見,而是直接選中了一個他們認為最不可能的.那女孩姓曹,是市郵電局分管電信業務的一個副局長的女兒,本地高專文憑,長得也是不錯,可從照片上一看就是個有脾氣的,不是個容易伺候的主兒.弟妹兩個勸阻無效,楊邐忽然想到,大哥該不是在找梁思申的替身吧,別的不說,這個曹姓女孩是人選中家境最好的.楊速覺得有理,因此兩人也不管楊巡反對,一定要跟著去相親,幫大哥看看.
相親當然是吃喝.楊巡選在最新開業賓館的西餐廳.楊邐好奇大哥為什麼選在他並不喜歡的西餐廳,其實楊巡卻是另有所圖,他以前為了辦四星級飯店,特意去上海吃了幾頓西餐.又有梁思申偶爾想念牛排,他陪著去吃,也學了一招一式.多次下來,早已程序嫻熟,手法精巧.因此當他在相親現場氣定神閑,中規中矩地操著術語點菜,然後大方得體地開吃,大家不得不都跟著他邯鄲學步,連在上海與同學一起吃過幾次西餐的楊邐都不得不跟著學,這時誰都忘了他是初中文化程度,是擺攤出身的個體戶,那個曹姓小姐早在手忙腳亂中被打掉了驕氣,看楊巡的眼光中有了肯定.但是楊巡卻沒了興趣,他覺得這個女孩檔次太低,一場相親無果而終.
如此又相親一次,又是無果一次,楊邐很不放心地走了,不放心的原因是她感覺大哥是在找梁思申的影子,但是影子怎麼可能脫離真人而存在?因此大哥的尋找肯定是以失敗告終.楊速則不那麼想,楊速認為大哥在賭氣,想找個跟梁思申接近的.楊速真是為大哥難過,那女人這麼對待大哥,大哥卻還對她念念不忘,他因此恨上了梁思申.
楊巡見所相之人都不上檔次,他便開始主動出擊,自己發掘合適的女孩,然後委托朋友幫忙介紹.他現在好歹也是身家非常豐厚,人們已經不能用個體戶看他,而是改用暴發戶相待.即使有人不知道他,只要說一聲是某某兩個市場和某某在建商場的老板,誰都會"噢"一聲點頭表示知道.但是知道並不表示認可,那些楊巡最想找的官宦人家出身的小姐要麼嫌他身份低微,要麼嫌他身高正好是"二等殘廢",要麼嫌他文化程度太低,大多數人是見都沒見便一口否決.可大網撈魚,楊巡還是見到了幾個.從那麼幾個之中,楊巡最後確定市商業局副局長的女兒.
那女孩本是抱著見識一下暴發戶的閑心與楊巡相的親.一見之下,卻怎麼都不覺得楊巡是傳說中暴發戶的樣子,見他言語不俗,頗有見地,而在西餐廳吃飯的舉止讓她都自愧不如,便一下改變了看法,被楊巡這個人產生十足興趣.
楊巡這個人,只要是被他鉤住的,又是他想結交的,幾乎各個可以成為朋友.他認准了這個女孩,因為他的商場正需要在商業局挖熟手,有女孩爸爸在,肯定挖掘工作有的放矢,以後他的商場營業一准事半功倍.再說女孩自身條件也好,梁思申不是會拉小提琴嗎?人家女孩子會吹更罕見的長笛,而且女孩長相不俗,性情溫和,舉止大方,本科學曆,唯一缺陷是身高離一米六還差一點點,但旁人見了他倆都說好,正好相襯,于是楊巡拿戀愛當正事做,攻城拔寨,眼看勝利在望.
可是他的市場遇到一些問題.因為他的市場做得好,人氣足,旁邊有家木器廠正好因為二輕局改制成功歸為廠長所有,那廠長看著楊巡市場的紅火生意眼紅,也想申請平掉原廠房,改造成市場沾光.楊巡可不能同意,他怎麼能讓人撿這便宜.于是他找上木器廠的廠長,要求花大價錢買下那塊地.可是那廠長不同意,一定要自己開發.楊巡就找到規劃局的關系,把那廠長的申請卡住,不予批准.但是,這麼卡著不是長久之計,那廠長看到誘人前景也會想方設法公關.楊巡想來想去,想到女友的爸爸,提出與商業局共同開發的思路,由商業局出面,拆遷那家鬧事的木器廠.
朝中有人好辦事,副局長覺得這個建議不錯,強力運作之下,這個建議便進入調研狀態.
這邊楊巡讓尋建祥按兵不動,照舊正常營業,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卻又讓尋建祥放出風去,說市場准備擴張,增加一倍攤位有余,有誰需要攤位,可以先存起錢來做好准備.很多發了財的攤主看到尋建祥開始打聽具體情況,但是尋建祥遵照楊巡吩咐只是神秘地讓大家再等等,再等等,雖然周到地取出本子記錄申購攤位的人名,卻既不給予保證,也不收取訂金,讓眾人有些迷迷糊糊.
楊巡到處找人幫忙,正緊鑼密鼓的時候,有個陌生人找到商場,順著指點找到他在商場工地的臨時辦公室.
楊巡只看到來人氣質像是來自公門,因此熱情起身迎接.那人也是客客氣氣,拿出名片交給楊巡,卻是市工行來的.楊巡天天缺錢,聽見"銀行"兩個字如聽見金幣敲響,歡喜得很.但來人客客氣氣遞給他一個號碼,讓他跟號碼那邊的人對話.楊巡一看,卻是梁思申老家的區號,他頭皮炸了.
楊巡心情忐忑地抓起電話,幾次錯號,終于撥通梁父的電話,還是秘書接後,問清他的名字,才把電話轉到梁父手中.這一周折,楊巡的心更是提起三寸.梁父這樣的人沒事不會找他,找他則准沒好事.但是梁思申的錢已經轉為他的欠債,大家已經白紙黑字簽下協議,難道梁父還想有什麼變卦?

楊巡依然叫"梁伯父",但心里已經沒有高攀之意.那邊梁父也沒想要跟他虛情假意,丑話直說.
"小楊,思申的錢放在你那兒,雖然有張欠條,可夜長夢多.現在我找到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辦法.我跟你們市工行溝通,由他們出面貸款欠條金額給你.你不用將錢拿進拿出,你只要跟隨找你的這位同志辦理所有貸款手續,他們會將錢轉彙給我,無須你操心.這樣由債權轉為貸款,對我來說,我終于可以安心.對你來說,則是不用擔心我這兒變卦,彼此安心.我給你半個小時,你考慮結束後,給我電話."
梁父說話,楊巡幾乎沒有考慮,便道:"我答應."梁父擔心夜長夢多,他又何嘗不是,他最擔心的是梁父把債條打折賣給本地哪個高干子弟,比如蕭然,那他就完了.既然梁父有本事通過關系把他向私人的欠債轉為向銀行的貸款,他有何不樂意的,這是最兩全其美的辦法.
兩人客客氣氣地放下電話,楊巡卻還有點覺得事情好得不真實.他便遵照來人吩咐,從財務室辦齊所有表單,跟著來人去工行先新開賬戶,再辦理貸款.他簡直無法想象,貸款竟能如此順利簡單,竟跟在家問他弟弟拿幾塊錢一樣簡單,都不需要說明理由,這令每次為貸款跑斷腿操碎心的楊巡異常吃驚,吃驚得目瞪口呆,他心里不得不冒出一個念頭,如果沒與梁家鬧翻,如今他資金那麼緊張,若是偷偷與梁父一說,會是什麼結果?弄不好,連商場上面待建的二十八層樓的資金都給解決了,梁家解決一些錢,真是太易如反掌.
花了兩天時間,非常正規地補辦完所有貸款手續,楊巡兩手空空地走出銀行,他想到,與梁思申的關系從此完全斷絕,也想到那斷絕得徹底的來錢渠道,他這時開始後悔,後悔得心痛.他很想找個人說說心里話,說說他的後悔,可是女友顯然不是那個人選,他都不想讓女友知道他的事業中還發生過這麼一波曲折.尋建祥也不行,尋建祥的程度還沒他高,他現在需要有人罵他,可尋建祥能揍他,卻罵不過他.弟弟楊速也不行,長兄抵父,他平日里似乎高楊速半輩慣了,要他如何能朝著楊速懺悔.最合適的人選是宋運輝,宋運輝清楚事情來龍去脈,宋運輝又站在較高立場,可以給他指點.可惜,楊巡也不知道宋運輝這個大忙人在現在在這種因楊梁交惡的交情下,還會不會撥時間給他,聽他細訴.而且,楊巡還真沒法再次拉下臉皮,猶如元旦時候跪在梁思申別墅外一樣,在宋運輝面前再一次低下頭顱.可是他滿心的煩悶,拿工作塞滿全部時間都無法消除.
按照原計劃,商場的裝潢准備請一家廣東公司來做,但現在既然已經斷絕與梁思申的合作,楊巡不想再花那大錢,便照著與廣東公司接觸兩次談的一些思路自己裝潢,正好也可以打發自己的閑暇時間.但這樣一來,他得日日泡在工地上,不敢不緊盯.
這天正盯著,有個在窗邊干活的木匠怪叫說有領導來視察.大家都湧到窗邊看,紛紛議論這肯定不是領導,市領導最好的車是書記的皇冠,下面這三輛車顯然比皇冠還好.大家的討論引得楊巡心癢癢,也跟著過去看,但一看就變了臉色,那其中一輛不正是梁思申前不久載著父母過來的那輛嗎?而另一輛他也認識,是蕭然的座駕.這時候車子里的人已經紛紛鑽出,一個果然是蕭然,與蕭然有說有笑的是兩個穿不同樣式黑風衣的年輕男子,其中一個與楊巡有一面之緣,那是圍著梁思申轉的李力,都是氣宇軒昂.
楊巡每見蕭然就頭痛,以前有梁思申做他後台,已經無懼于蕭然.而今在梁父運作下,梁思申把最後的尾巴掃清,除了還給他掛名到《公司法》正式實施,其余已經絲毫不剩.楊巡不清楚蕭然知不知道這一內部消息,如果不清楚,那沒事.如果清楚,蕭然忽然帶著人來這兒探視,是什麼意圖?楊巡的腦袋又大了,仿佛看到前年蕭然意圖逼買他的兩個市場,連他掛出宋運輝都抵擋不住的那幕重現.
楊巡又一次發現,失去梁思申的合作,對他工作生活的影響極其巨大.前年被蕭然逼得求告無門的彷徨還記憶猶新,楊巡這回不會再傻兮兮湊上去招呼,而是拉下頭頂的帽簷,吩咐一個機靈的手下悄悄上去盯住蕭然一行.
但蕭然那些人都不用悄悄地盯,他們幾乎是旁若無人地進來,明目張膽地議論,因為工匠們都停了手頭的活盯著他們看,他們的話三米外也能聽到,楊巡雖然離得挺遠,可也聽到一句兩句.他們議論的是商場的面積和功用,而他們的手下則開始用腳步丈量一樓的長寬.楊巡旁邊看著直冒冷汗,沖這些人對商場地形的測量,那絕不可能是路過拐進來看個熱鬧,肯定是有所圖謀,這塊地以前是梁思申從蕭然那兒仗著點梁家的面子買來的,而今來者似乎都與梁思申有關,難道蕭然已經知道梁思申與他楊巡斷絕合作,想殺回故地?
想到可能面臨的壓迫,楊巡的腦袋漲痛若開裂.他不能不想到梁思申對蕭然等一干人行徑的非議,想到梁思申目前還掛名在他商場,還有想到梁思申的單純,如果他真遇事,能不能找梁思申幫忙?可是想到元旦那天在別墅外面那一幕,他如果真向梁思申求助,又將付出什麼代價?楊巡思來想去,心亂如麻,可無法定論.眼睜睜看著蕭然一行上樓下樓,然後旁若無人地離去.
那個被他差遣去跟蹤偷聽的手下來報說,那些人議論的都是商場的設計,聽得出除蕭然外的兩個都是內行,那倆內行都說設計不錯,挺前衛,很有施展空間.楊巡心說那就更糟,他現在是巴不得蕭然看不上.他幾乎是用全部貸款支撐起這個建築,資金方面弱不禁風,蕭然如果稍微做些手腳,他經受不住.

楊巡正想著,他大弟楊速從辦公室跑出來.楊速看大哥對著那些人的背影發呆,就問了句:"那些是誰?"
"反正不是好東西,你什麼事?"
"陳局長剛來電話,讓你立刻過去一趟."陳局長正是楊巡現女友的爸爸.
楊巡一聽便摘下帽子,准備去辦公室換衣服,可又被楊速拉住,楊速有些擔心地道:"他好像在發脾氣,你去的時候小心著點."
楊巡直接想到這幾天商業局正論證小商品市場項目,會不會陳局長的發火與論證不順有關?再想他這幾天與女友的關系,似乎沒什麼對不起陳局長的地方,中午陳母有事出去一趟,還是他開車送的.難道真的是與小商品市場項目論證會有關?楊巡歎氣,今天怎麼禍不單行.他進辦公室換上西裝,趕去商業局.
走進陳父辦公室,見陳父一臉鐵青,要他關上門,也沒請坐請茶,就拿兩只憤怒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楊巡不清楚怎麼回事,但還是故作鎮定地坐下,笑道:"陳伯父,什麼事這麼生氣?喝口茶消消氣."
陳父道:"我問你幾句話,你最好據實說明.第一,你以前在東北時候結過婚?"
楊巡只覺耳邊"嗡"的一聲,心說麻煩了,陳父怎麼知道這些,而且還能清楚到是在東北發生的事兒?他只得老老實實回答:"是女朋友,同居,後來我遇到挫折她跑了.本來是准備結婚的,因為年齡不到,還沒領證."
陳父又問:"那麼你現在的兩個情婦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跟她們其中一個結婚,為什麼同時與兩個人保持關系?還有,你為什麼在認識我女兒後還敢找其中一個過夜?"
楊巡吃驚,不知道陳父究竟是哪兒得來的消息,而且連他在前不久郁悶之下剛去找過情婦陳父都知道,只是他奇怪,他只有一個解決性問題的女人,哪來兩個.或許陳父只是虛言恫嚇?他抖擻精神,一口否定:"沒有,這是汙蔑."
陳父冷笑:"好,你既然否定,我拿證據給你.一個是你公司的所謂外方投資商,你自己到處宣傳說她是你女朋友.我查了你的注冊資料,外商倒是與你年貌相當."
楊巡愣了一下,知道陳父說的是梁思申,這才理直氣壯地道:"對不起,伯父,那是我年輕無知吹牛皮吃人豆腐,其實沒那事.梁小姐是宋廠長的學生,通過宋廠長拉線跟我合作.梁小姐本人住在美國,一年最多才來三次,這邊的工作大多是宋廠長幫忙監督.梁小姐的家人都是省級以上官員,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

陳父早從楊巡嘴里聽說楊巡與東海廠廠長宋運輝的關系,既然商場的那個合作人是宋運輝的關系,那倒是解釋得過去.陳父點點頭,因為第一個東北同居女友的問題情有可原,後面一個梁思申的問題估計是有人捕風捉影,因此神色和緩了一些,希望最後一個問題也是無中生有."白水街路燈柱邊那個獨居女人,是怎麼回事?"
楊巡一顆心立刻吊了起來,他來這兒後,常年保持關系的那個女人正是住在白水街,但嘴里一口否認:"白水街是哪里?"
陳父沒答,兩眼一瞬不瞬地盯著楊巡,等待好久,不見楊巡再說,他起身,道:"你走,以後我不認識你."說完已經走到門邊,將門拉開,等待楊巡出去.
楊巡這時也起身,道:"陳伯父派人調查我?"
"不,有人寫信知會我,看來我要謝謝寫這封信的人.你以後不許騷擾我女兒."
"匿名信不能信."
"沒有,他署名了,他做得光明正大.我以後不認識你,走吧."陳父說完,自己先行離開,走上樓去.
楊巡頭昏腦漲地站在門口,無法言語,讓他怎麼辯白?他是正常男人,而且是個嘗過甜頭的男人,不是楊速那種沒嘗過女人味的男人.他想陳父當然知道,可做父親的都不能接受女兒要嫁的男人太複雜.他不知道誰寫的這封信,誰對他的私生活了解得那麼清楚,誰又那麼恨他,敢署真名詆毀他.但不管怎樣,看起來,他情場再度失意.是誰呢?誰壞他好事呢?
楊巡郁悶至極,出來商業局後也沒再回商場工地,自己回家喝悶酒.看來,與商業局的合作,也完了.說起來,今年是合作破局年,元旦一次,現在又一次,他今年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