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 - 02

楊巡到工廠拆遷現場轉一圈,見到楊速管理得井井有條,但他還是將進度檢查一遍,了然在胸後,才去尋建祥那兒拿錢.拆遷即將完成,工錢必須支付.
他開車停到路邊,見一輛牛高馬大的深灰吉普車停他前面,這種吉普車他從沒見過,看上去似乎比尋常吉普更高大威猛.他看著喜歡,不由得湊過去細看.抬頭先看到吉普車里有人,那人舒舒服服靠著車椅看報紙,他這麼看去,正好那人的臉被報紙遮住.他沒在意,司機等候在車上的事他見多了,沒幾個老板或者官員出來辦事是跟他一樣自己開車的.
他忍不住摸摸車子有棱有角的線條,實在喜歡不過,又伸腿踢了一腳那寬厚的輪胎,感覺到這車子晃都不晃,底盤異常紮實.他心說現在走出去到處都是築路,要是有這麼一輛車,別說底盤這麼高不會給磕到,便是坑坑窪窪也是如履平地啊,不用跟他的桑塔納似的得撿道走.
宋母不知道梁思申與楊巡有那麼一段過節,她見梁思申從申寶田那兒回來後無所事事,就邀請梁思申一起來逛市場,家里一下子添了兩口人,她說有許多東西要買.梁思申沒解釋,載著公婆兩個到了市場,但她沒下車,她煩楊巡,自然不願進楊巡的店門.宋母還以為她不願擠人陣,也不勉強,老夫妻自個兒進去了.梁思申就曬著太陽聽著音樂看報紙,看得昏昏欲睡,忽覺車子一震,似是受到撞擊,她一下直起身來,往外一看,卻見前面楊巡低頭欣賞著她的車子.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個人怎麼可以如此魯莽地踢她車子,什麼人.
楊巡幾乎是慢如蝸牛地挪到駕駛室旁,他想與司機搭個話,討個人情看看車里面,一抬頭,卻整個人如電擊一般怔住了.里面正是他這幾天日思夜想的梁思申橫眉豎目地盯著他.楊巡早聽尋建祥說梁思申這幾天在這兒,也聽申寶田提起,可沒想到他竟能見到,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愣愣看著梁思申.
梁思申幾乎是在看到楊巡的同時就檢查門鎖.卻見楊巡這種眼神,竟然不是她以為的深惡痛絕.她開始不理解了,但她不想搭理人品如此不堪的人,就舉起報紙將外面的人隔離,不要再看到楊巡.
楊巡回過神來,見此無語,還能說什麼,他哪里還有臉說.再說梁思申已經結婚,嫁的是對他同樣重要的宋運輝,他即使有話也不便再說.可他還是佇立好久,眼看著這張報紙沒有放下的意思,只得怏怏而走.一步三回頭的,指望著半路能看到梁思申放下報紙,讓他再看一眼,可是一直到他走進市場大門,都未如願.他心里非常地灰,不住回想剛才驚鴻一瞥中梁思申的印象,可是都想不起來,他那時驚呆了,腦袋短路.他想來想去,終于想到一個辦法.梁思申等在車上還能為什麼,肯定不可能是為看他的市場而來,他開始滿市場地找宋家的人.
果然,讓他找到宋家父母,他連忙上去殷勤陪伴購物,做得滴水不漏.宋季山夫婦最高興看到楊巡這個老鄉,見到楊巡終于不用咬著舌頭說普通話,他們還奇怪楊巡最近為什麼一直不過去玩,還跟楊巡說起他們家現在的兒媳與楊巡是舊識.楊巡忍痛含笑,對宋家父母道:"我早就知道宋廠長對小梁非常好,宋廠長開心壞了吧?"
宋母笑道:"還用說嗎,小輝成天眉開眼笑的.哎呀,小楊,你忙你的去,你也是大忙人呢,我們轉轉就走,小梁外面車上等著我們呢,今天不用你送."

楊巡沒走,硬是跟著宋季山夫婦買完用品,他將所有東西都拎在自己手上,領著宋季山夫婦七拐八彎抄近路走出門去.
梁思申等好久才放下報紙,這才冷冷地打量眼前這家市場.看上去市場似乎往西擴展了一些,而又有朝東的地方似乎又在造什麼建築的樣子,沒想到楊巡還真是打不死的蟑螂,反彈如此之迅速,大約也只有這樣人品的人才能生命力如此頑強.梁思申正感慨間,卻見公婆被楊巡陪著從市場大門出來.她無奈,歎了聲氣,楊巡這人依舊無孔不入,她只得跳下車去,給公婆打開車門.
楊巡這才看清梁思申,見她穿著淺駝色不像短大衣的衣服,下面是長靴,依然亭亭玉立,而最要緊的是,眉梢眼角都是蓋都蓋不住的春意.楊巡最清楚這意味著什麼,他見過的人多,但是梁思申只跟他說了聲"你好"便找別的事做去了.楊巡想主動搭訕,心想即便只議論一下車子也好,可他愣是開不了口,也是找著借口與宋季山夫婦說話.一直等宋季山夫婦與他告別,車子絕塵而去,他才又發了好久的呆.
完了,他心說,徹底完了.
這麼好的人,即使她喜歡的車子他也喜歡啊,他當初怎麼鬼迷心竅,楊巡直是無精打采了一天.
其後,楊巡不斷聽到有關宋梁二人的傳聞,因這兩人都是在本市大大有名,宋運輝自不必說.梁思申則是以財力著稱,此前當然是與楊巡合資的資金實力,此後則是與市內著名企業家申寶田的合作顯示的資金實力.當然楊巡心里清楚,與申寶田的合資是申寶田的曲線救國.
有人說,宋運輝的新夫人氣質相當好.楊巡心說,這還用說,他又不是瞎眼.
有人說,宋運輝對新夫人相當好,以往從來不帶夫人出席應酬,現在兩人形影不離.有次與幾個相熟官員年尾私人聚會,兩人還小朋友似的手拉手到場,全場嘩然.楊巡聽到這條,心底泛酸,心說若是換作他是宋運輝,他可以讓梁思申騎著出場.
還有人說,宋運輝的夫人對宋運輝相當好,大家吃飯閑聊,她有時就靜靜看著宋運輝高談闊論.這條傳聞對楊巡打擊最大,楊巡太清楚梁思申是個什麼樣的人,別看她平日里謙謙君子一般,骨子里可是驕傲得不得了.她那樣子待宋運輝,還能因為什麼原因,這兩個人,也算是青梅竹馬吧,楊巡無限酸楚地感慨.

梁思申這幾天確實是跟著宋運輝應酬.她本想不去,可是那些應酬宋運輝難以推卻,她不忍心看宋運輝因為推卻而得罪人,可又不願意難得相聚時間被應酬剝奪,干脆精心梳理後跟著宋運輝出席.宋運輝也告訴她不要有顧慮,那些人不是金州或者東海總廠的人,那些人都不認識程開顏.梁思申去了之後便知,與宋運輝參加的應酬,同合資之初與楊巡一起參加的應酬有本質的區別,這區別就在場合的檔次.位置未必代表檔次,但高位者自有其高位之道,即使肚子一堆草包,場面上也可做出一團錦繡,僅此已經足夠,誰能要求他人個個紳士?
但這樣的應酬,讓梁思申看到地方執行中央政策的思路.她經常與爸爸通話,交流政策視點,而爸爸的視點屬于爸爸所在的地方,沿海城市又有不同,潑辣辣更有奮發之勢.比如《公司法》正式實施半年以來,對全市企業改革重心的戰略性影響.用宋運輝的解讀說,過去的改革注重對企業的擴權讓利,是量變,而現在的改革思路則是朝質的升華的方向走,朝制度創新的方向走.大家在飯桌上就"產權清晰,權責明確,政企分開,管理科學"進行非正式討論,幾杯酒下肚,大家的議論走向寬松,各自交流從各種渠道得來的經驗和解讀,也有人說出自己的看法.
梁思申最先聽著覺得這是很簡單的道理,難道這也需要討論?但是漸漸地,她聽出自己的淺薄來,原來他們還得通盤考慮全市國有資產的盤活問題,還有企業職工的社會保障問題,他們著眼的不僅僅是一兩家企業的生存.有一位局長說,他們局在全市有兩家企業出不錯的拳頭產品,因此資金充足,日子好過.但是其他下屬企業被三角債困擾,又缺乏資金實行更新換代,猶如陷入泥淖,越掙紮越深陷,外人唯有眼睜睜看其沒頂.但是如果局里出面通盤考慮的話,情況又會不同,比如說由兩家優勢企業牽頭,整合其他小企業,剝離弱勢產業,開展多種經營,既能盤活優勢企業的資金,又能有效消化弱勢企業的資產負債,還可保證所有企業職工不下崗.也有一位副市長對宋運輝提出,東海總廠目前是市第一利稅大戶,但是東海總廠對本地經濟和產業的輻射卻是沒有,他請宋運輝考慮如何帶動地區經濟.副市長提出,市里已經多次提出建議,但是礙于以前分屬不同系統,大家都只能各掃門前積雪,現在趁東海總廠也在改制的機會,能不能同時考慮帶動地方經濟.
梁思申旁聽著這才清楚,除了多種經濟形式之外,即便是國營經濟,也還有地方之分,部門之分,未必都是一統.理論上她早知道企業隸屬,但是沒想到實際操作上還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解決,而且看上去還挺複雜.梁思申這才能進一步深入理解前年底的《關于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若干問題的決定》,也才能進一步領會前不久鄒家華副總理在全國建立現代企業制度試點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也理解宋運輝為什麼說是質變,聽了這些人結合現狀進行的討論,梁思申真正體會到為什麼鄒家華說這是最深刻的變革,原來這是突破原有框架的變革.從政企關系,產權關系,到企業的組織結構,管理體制等方面,都將發生重大變革.而現在,則只是開始.
梁思申心想,難怪外公一直看重宋運輝,原來看重的就是宋運輝說出來做出來的都是可以進入實際操作.她果然不行,她在她的領域可以暢行,但她暫時還無法突破她的領域,這就是她的局限.
她終于從一次一次的飯局中也明白一個大家心照不宣的道理,原來信息的獲得,並不能單純從文件收集或者報紙雜志獲得,廣交朋友在中國是非常重要的一條渠道.比如她,因為出身,她可以從家里獲得很多信息,現在又可以從宋運輝這兒得到一部分,看來,她還得在上海拓展她的朋友渠道,未必來了上海就是進入信息的真空,她只是不得其門而入,她以前真是夜郎自大了點.
因此她很少說話,多聽少說,多想少說.當然,有人如果關心地問起她有關國外經驗的時候,她還是言之有物的,而且理論性非常強,總能給宋運輝掙足面子.在外人看來,就成了梁思申深度迷戀宋運輝,一副賢惠相了.
無奈彩云易散,霽月難逢,兩人鸞鳳和鳴不到十天,便得繼續兩地分居,連宋引都依依不舍,抱著駕車欲行的梁思申哭得需宋運輝抱下來.梁思申的回家行程也是一變再變,最終還是堅持非要把宋運輝送到東海廠門口,看他進去上班了,才依依不舍而別.
回到上海,梁思申便不再失信梁大的睦鄰友好行為,有空經常參與梁大和李力他們的小圈子活動,她本身就是個愛熱鬧的.她更多的還是在自己的工作圈內交友,還偶爾把外公的錦云里拿出來招呼朋友.外公很喜歡這樣的聚會,一高興就扔掉別墅搬來錦云里,把小王和專門負責做中餐的保姆也帶來伺候,一時錦云里的美食和錦云里的別致,還有錦云里主人的好客大方,在圈內口口相傳,梁思申想請誰來,幾乎沒有請不到的.不僅梁思申交了許多朋友,便是兩周來一次的宋運輝都跟著交了不少朋友,而且是"有用的朋友".

一到寒假,宋運輝便應梁思申的要求,將宋引送去上海錦云里,以免程開顏以寒假為借口要求女兒去金州或者自己來東海.經過上回白雪公主的事,他現在步步設防.而且宋運輝也決定不再顧及情面,干脆一刀切斷母女兩個的關系,設法不讓她們相見,免得女兒又受不良影響.他太看死程開顏,不相信程開顏是個可以被他說服的人,因為他早就認定程開顏是個不理智的人.
楊巡一直等到梁思申離開,才如溺水的人終于被拎出水面,終于走完一段煎熬日子.那幾天他幾乎連走路都會摔跤,只因總是左顧右盼尋找那輛彪悍汽車的身影.因此他那幾天連市內有限幾家高檔飯店都不敢去光顧,只怕進門看到梁思申與宋運輝在一起.他這時候才知道,他其實還挺能用情的,並不是楊邐說的他現在是色鬼一個.
但楊巡這幾天的日子依然過得很飄,人總是跟丟了魂一樣,有一天竟然還鬼使神差地將車子開到東海總廠宿舍區門口,待得醒悟,驚出一身汗,他來干什麼,被宋運輝看到會怎麼想.
楊速自己有了女朋友,又兼男孩子粗心,只知道大哥最近心情不好,卻不知道大哥心情不好的原因.只好一個電話把一向在大哥面前膽子老大的楊邐叫來,讓楊邐對付大哥.
可是楊邐寒假回來,問來問去也問不出什麼.這事說來話長,楊巡無法將來龍去脈跟弟弟妹妹們交代清楚,但不說清楚又無法解釋他的悔恨,他唯有不說.楊邐只好說大哥現在想扮憂郁王子.
去年春節楊巡轟轟烈烈地相親,這個春節楊巡修身養性,除了走親訪友,就是在家看楊邐帶來的書,聖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