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 - 17

雷東寶很晚才回來,醉醺醺的,走路腳步沉重.即使心里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兩個孩子,可是沒用,兩只腳由不得他.韋春紅早已習慣,等雷東寶進門,就幫他把外面西服脫了,把他往浴室推.雷東寶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覺,可韋春紅卻道:"晚上宋總來電話,跟我說了好一會兒."
"他?怎麼不打給我?"
"他說打你的打不進,你們又去哪兒胡鬧去了?連手機都不接."韋春紅不便實說,反而賴到雷東寶頭上.
"還真是,喇叭放那麼響,手機哪鬧得過話筒,小輝說什麼?"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說.浴缸干淨的,去吧,你泡著,我們說話."
"冷."
"你大男人還怕冷,你說你幾天沒洗了,老垢都能當皮揭了,我把電暖器拎來給你照著."
"不洗,要睡覺."
"不洗就不把小輝電話說給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東寶悶悶地起身說:"你放水."一路脫著衣服進浴室,脫褲子時還走路,差點把自己絆一跤,硬是扶著洗衣機才沒摔倒.
韋春紅沒想到這回勸洗這麼容易,連忙開煤氣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腳利落地找出替換衣服拿進浴室,順帶拎進來一台電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溫度上升,雷東寶挪來挪去躺舒服了,嘴里一個勁地催促:"快說,可以說啦."
韋春紅忙碌完准備工作,擦干浴缸裙邊,坐下來幫雷東寶洗頭,嘴里一刻不落地開說:"宋總跟我說到兒子,不是說我們寶寶說話比他們可可早嗎,現在我們都會唱兒歌啦,差不多.不過聽說他們兒子不感冒,按說他們兒子肯定比我們寶寶嬌養啊,我問他可可吃啥補品,他說不吃,只說早中晚照舊吃奶粉,其他跟著大人吃.你看,你還說再吃奶粉老斷不了奶長不大怎麼辦,人家也還一直在吃呢,宋總和小梁看書多,學他們的,以後別再提斷奶."
"嗯."雷東寶閉著眼睛隨老婆搓拿,"他們可可多重?"
"還是我們寶寶重,聽說他們可可已經能拎三斤重的啞鈴,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頭也做沙袋給寶寶扔."
"他們可可會騎車了嗎?"
"沒問,不過聽說特愛爬樹,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濕一起掛樹杈上.他們院子大,我們寶寶比可可文氣些."
"住小雷家去嘛,滿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總還說,他從朋友那兒聽說你雷霆現在不順,他來電話就是要問問,你到底好不好."
雷東寶睜眼,全沒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樣正常,他緊張地道:"你怎麼說的?你跟他說,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別人,我說你錢緊,問他有沒有辦法催一把他在這兒的朋友.他說他打聽的時候已經催了,可他到底是別處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東寶又將眼睛閉上,卻是不知不覺豎起背,沒再靠著浴缸沿:"你應該跟他說,困難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關系解決.小雷家十多年來什麼沒撞上過,我還坐過牢呢,還不是都過來了."
"可是宋總跟我講,他看著這回情況不一樣,很危險……"
"他愛操心,以前我坐牢時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給我另找地方,他還說什麼?"
"你都那麼有道理,還問我干嗎,宋總連一聲危險都不能說?"
"誰說他不能說?但他不能亂說.你說他想知道不會來問我?外圍打聽我,讓別人知道還以為我怎麼他了,或者我雷霆里面有多見不得人,叫我回頭還怎麼找人要錢?"
"你意思宋總關心你還是錯的?你倒是問問你自己,你是怎麼對宋總的?最近你給過他好臉色沒有,宋總的事情,你又哪天關心過的?你還叫宋總來問你呢,人家肯關心你已經夠上路."
雷東寶給問得語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誰老婆,你向著誰說話,你這是.沒見我忙嗎,別給我添亂."
"死鴨子嘴硬,誰給你添亂來著?一說宋總來電話,洗澡都肯了,一身輕骨頭,你以為我看不出,我淨看見你添亂,害我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成."
雷東寶臊了:"去,老子洗澡,誰要你看著,騷貨."
韋春紅最恨雷東寶罵她"騷貨",氣得一扔毛巾,掉頭就走,走到外面一只手放到煤氣瓶開關上,終于還是沒狠心關上煤氣凍死里面那頭豬,可還是忍不住將煤氣閥門旋大,燙死那頭豬,褪那身豬毛.她回頭走進朝北的小房間,跟寶寶躺一張小床上生悶氣,每天都這樣,沒一天有好臉色看,這日子還咋過?
雷東寶一見韋春紅轉身,心里已經生出後悔,但是他才不肯低聲下氣求韋春紅回來,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里惦記著宋運輝托韋春紅捎的話,即使喝酒有些上頭,有那麼幾個人的名字,他還是在心中重視加重視.可再怎麼重視,也不能讓他向韋春紅低頭.他洗淨抹干穿衣出來,到臥室見墨黑一片,就毫不猶豫扭頭拐進北屋,一頭鑽進被窩,倒有一半身子還露在小床外面,搖搖欲墜.
韋春紅正生氣呢,忽然被身後伸過來的一雙熱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滾,又怕吵醒寶寶,兩人就這麼僵持著,黑暗中一言不發.韋春紅等著雷東寶酒後嗜睡打呼嚕,雷東寶等著韋春紅貼上來發騷,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沒給對方可乘之機.
終于雷東寶半截身子掛在床外掛得累死,"忽"地起身坐在床沿,壓低聲音道:"跟我去那邊."邊說邊伸手來拖.

韋春紅不想去,心里著實厭煩這頭豬,可是又怕掙紮打鬧吵到寶寶,只得恨恨跟上,心里卻是想,明明寶寶是這頭豬的兒子,偏被這頭豬拿來脅迫她.她還擔心,總是吵架,被已經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兒子聽見不雅,尤其雷東寶醉後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走進那間臥室,雷東寶將門一關,跳進被子里躺下,就道:"接著說下去."
韋春紅不願鑽進被子去,忍著寒冷,簡單地道:"很簡單,宋總說你現在很危險,出口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得靠內銷支付開銷.他建議你暫停新車間安裝,集中精力開動現有最掙錢的設備,保住性命再說,形勢總會好轉,等形勢好轉,銀行借錢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馬別的,完了."
雷東寶集中心力聽完,沒想到只那麼幾句,頭伸到外面忙道:"就這些?你別短斤缺兩,又不是你開飯店."
"就這麼這幾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電話問他,沒人攔你."韋春紅說著就走出主臥,又回北邊的房間.冬日夜晚,北屋明顯比南屋寒冷.韋春紅不由想到妹妹來時與她說的貼心話,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為她打抱不平,說這房子是她出錢買出錢裝的,憑什麼好屋子讓雷東寶住?韋春紅今晚更是摸著剛才被雷東寶拽痛的手腕,憤怒地想,現在的雷東寶完全吃她的用她的,還沒一個好臉色,她真是還不如養條狼狗,狼狗雖然拉著臉,起碼還能看著門.
想到宋運輝現在打電話說要緊事都干脆繞過雷東寶,找到她來.韋春紅想,其實雷東寶對越親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氣旺,最受氣的不是別人,正是她韋春紅.有時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兩眼血絲,口氣臭得生人勿近,她很憐惜他,想著忍忍,再忍忍,他心里苦,可看到雷東寶總沒反過來憐惜她的一天,她又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氣吞聲什麼條件都沒提,就放雷東寶抱著寶寶第一次踏進這房子,她已經輸了陣腳,她早被雷東寶一眼看穿,從此雷東寶更把她踩在腳底.那以後,她兢兢業業地替雷東寶養著兒子,雷東寶可有說聲好聽的?
想起來真灰心.韋春紅想到妹妹說她在飯店里八面威風,多少意氣,沒想到在家里被姐夫摁在腳底,還得替姐夫養著野女人的兒子,妹妹說起來就不服,她當時還斥責妹妹挑撥,害妹妹好久不給她電話.今晚回想,她只會長長地歎氣,心里翻來覆去地想,她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
雷東寶沒管韋春紅出不出去,聽說就這幾句了,就縮回頭睡自己的.跟韋春紅還講究個什麼,他又不是而今臉色白淨的宋運輝,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韋春紅是他的人,他還怕她逃到哪兒去,明天一早,准又是熱湯熱水伺候.
他只顧想宋運輝的話,停止新車間安裝,削去幾近一半的產能……那不跟中風半邊癱差不多了?那不等于敲鑼打鼓遍告諸人他雷東寶半邊風了嗎?他最清楚,他現在說得響說話有人聽,都是因為背後有欣欣向榮的雷霆打底,周圍電線廠靠著他的銅,縣里財政等著他的稅,市里統計需要他的產值,他的雷霆一舉一動影響著那麼多人,他走到哪兒去哪兒才有笑臉相迎啊.若是半邊風了,誰還重視他?這是他首先在社會影響方面的考慮.
其次,早在資金剛開始緊張的時候,他已經想過停止新車間建造,可是他最終無法下這個決心.他停止建造當然容易,可是國企出身的宋運輝不會想到他拿的是銀行的錢,銀行貸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經投入那麼多資金在新車間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麼多貸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產生,根本不是他現有車間利潤能支付得起,何況宋運輝還說關停利潤不高的生產線,他更是不能考慮,他是一個電動機都不能停.他必須咬牙撐住,必須撐到新車間開工,產生利潤,他才算可以歇一口氣.
他的艱難,又有幾個人能理解他.現在連宋運輝都沒出息,說出這種沒見識的輕描淡寫話來,他還是靠自己吧.
雷東寶生了會兒氣,當然不准備回電宋運輝,沒什麼可商量的,宋運輝他們的國企觀念已經落後,他雷霆的突圍,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東寶酒意上湧,翻身便睡著.醒來時候卻是第一時間又想到宋運輝的電話,他想來想去,還是昨晚的結論.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願打電話給宋運輝,更因為受不了宋運輝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給王老先生打個電話,請教那個闖過好多外國碼頭的老法師.
令雷東寶意外的是,起床見冷鍋冷灶,啥吃的都沒有,連韋春紅也不在,不知帶寶寶去哪兒逛去了.他只好就著冷水洗把臉,穿戴整齊了出去上班,肚子里什麼都沒有,走到外面被冷風一吹,人覺得凍.他只好讓司機趕緊找家餐飲店,進去暖暖吃一頓,才算打發.他心說韋春紅還給他臉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這個家,看她急不急.
請教老王先生的電話,得關上門打才行,絕不能讓別人聽到他著急討救兵.無論宋運輝提供的主意有多餿,但宋運輝說的什麼向外圍打聽都說他現在處境艱難的話,卻讓他心驚,他一直維持著雷霆欣欣向榮的表象,為此他有意命令提貨的車子即使晚上提貨,也必須白天過磅發車,而不能裝一車貨物黑燈瞎火沒人看見就走.可現今他必須提高警惕了,因為宋運輝那麼遠也知道,別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時急得沒主意,最想請教老王先生.
外公卻是接到電話,旁若無人地打斷雷東寶的問候,笑嘻嘻地問:"東寶,最近日子不好過?"
"小輝說的?別聽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順,其他都好,機器照轉."
"媽媽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當我老糊塗?你那攤子,我只要看過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早不一樣了,你說的那都是老皇曆."雷東寶嘴里反對,心里卻迫切希望外公說出管教之辭.
外公倒也不堅持,依然笑嘻嘻地道:"你倒是給我說說你上個月的資產負債表,讓我看看到底不一樣在哪里."
"我立即傳真給你,等會兒."
雷東寶連忙讓財務將最新一份資產負債表複印好,裁成長條,傳真給外公去.都沒留給外公看資產負債表的時間,他在文印室看著傳真紙吐完最後一張,就回去自己辦公室立刻給外公撥電話.卻被外公罵罵咧咧地埋怨:"媽媽的,現在都用電腦了,只有你們這些鄉下笨蛋做報表還手寫,看得我拿放大鏡照著都累.這份報表是做給你看的還是做給銀行稅務老爺看的?"
雷東寶聽到這話,精神一振,問這話的人是內行,有門.他忙道:"都一樣,我們沒第二份."
外公嘀咕:"小輝還跟我說要你扔下輜重,輕裝突圍……"
"對,昨晚小輝也這麼跟我說.我看不行,他這主意胡鬧,想死也不能捆住自己手腳撲通往河里跳."
外公還是慢條斯理地道:"小輝那主意,換正常情況下是正確的,但對你不適用."
雷東寶一拍大腿,道:"對,老爺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個准."
外公卻道:"對個屁啊,你死期臨頭,知不知道?這麼高比例負債,虧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說你,我沒小輝有良心,我跟死人沒話說,跟笨死的更沒話說,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錢救你."
雷東寶錯愕地看著"嘟嘟"作響的話筒,怎麼都想不到老頭子一言不發就把電話掛了.他早知老頭子脾氣,以前問老頭子討教,十有八九是罵人的,老頭子罵起人來滔滔不絕,都不知哪來的精力.他今天是准備著一邊挨罵一邊聽主意,沒想到今天老頭子卻都不要罵他.老頭子的舉動震得他都忘了老頭子剛才對他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舉著電話想半天,為什麼老頭子都懶得跟他說話,難道正是因為他死定了?
雷東寶背後漸漸滲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驕狂得都懶得掩飾的人,老頭子掛他電話罵他死人,那絕對是老頭子的真實想法,絕無摻假.難道那火眼金睛的老頭子看了他的報表後,認為他死定了嗎?不過老頭子還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錢相救,他還不會死定.但雷東寶想到最近他四處要錢的艱辛,他想到,除非那個掏錢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沒誰肯掏錢借給雷霆,他許以再高的利息都沒用.
他怎麼辦?
雷東寶還在那兒想不明白,外公則是很爽快地一個電話打到宋運輝手機上,卻是聽到周圍一片嘈雜.

外公好奇地問:"你們這麼早出去玩?玩什麼,撇開我玩得那麼高興?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計劃?"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動,我帶上可可到福利院給小朋友們送禮物."
"假惺惺搞什麼活動,要去福利院不會自己去啊,平時多的是時間去,新年跟著紮什麼堆?我問你,東寶這人智商究竟怎麼樣,我今天怎麼看他愚不可及?"
宋運輝沒想到他昨天巴巴兒地打電話給雷東寶遞秋波,雷東寶卻找上外公,他心里沒意思得很.問:"他說什麼?"
外公笑道:"他以為我是算命測八字的,我順勢給他測一卦,告訴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來還是思申對,這個時候出錢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過他們的報表沒?再笨的人都不會弄出這麼高的負債來."
宋運輝道:"雷霆的發展一向如此高負債.只有大哥出獄後那陣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導的那一次,是他們融資最低潮的時候.外公認為縮小戰線的方式不可行?"
"小輝啊,沒救的,你趁早放下,別自找罪受,更別當那瘟生去.還有,以後有好玩的先把計劃告訴我.對了,它那麼高的福利支出是怎麼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資,小孩子的教育費用,保障全村人的醫療費用,我看尤其是醫療費用一項,越來越尾大不掉."
"東寶充什麼大頭鬼,他才一家鄉鎮企業,想學通用還早得很,別是東寶這粗人還存著什麼理想主義?"
"他最初或許是理想主義,現在應該不是.他當初坐牢後還能回來,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優厚福利灌出來的擁戴.他第二次創業時因此即使手頭再緊,也不能放棄福利提供.我擔心他哪天斷供了會怎樣."
宋運輝是撇開緊緊跟隨的院長才有辦法把這個電話打完,打完後心里不是味道,卻什麼都不能做,先得照顧好眼前,他雖然不是組織者,卻是中心.活動結束,他讓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還得回東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辦法閉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干擾他,他得仔細考慮雷東寶究竟怎麼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為什麼雷東寶現在這麼愚,他更是無奈.他真不知道現在拿起電話跟雷東寶說什麼好,又,雷東寶肯不肯聽他說什麼.
雷東寶也是想到要不要給宋運輝打電話,問問外公那話究竟什麼意思,可最終也是沒打.他現在心里沒底氣,沒底氣的時候不想見人,怕被言語打擊了.
偏偏小三這時候又拿著幾張申請單子進來,小心翼翼地問雷東寶這幾個打算春節結婚人的錢,村里准備怎麼退還.雷東寶無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轉來轉去,但小三也是實在沒辦法才找來,小三繼續小心地說,春節就在下個月,這回春節來得早,分發年貨的錢得預先想辦法留出來.
雷東寶這幾天財務上有多少錢,心里門兒清,可他想到一個大問題:"那幾個結婚的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早幾天說,有幾筆錢就不給設備了."
小三小心地瞅著書記的臉色,道:"我也正奇怪呢,這幾個朋友倒是談著,可原先沒說春節結婚,怎麼忽然都打報告要結婚了."
"媽個逼,誰要有本事打報告春節死要喪葬費,我現在就掏給他,誰泄露消息的?"
"村里誰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況心里就清楚,不用特意泄露.書記,剛給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著."雷東寶想了會兒,才道,"聖誕節的錢呢?"
"正明總問我這筆錢能不能給他買材料,他說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准備裝病關機,不敢見人,捂家里看電視."
"給我上課啊.聖誕節兩天的包廂不能退,龍蝦一定要上,洋酒上兩瓶,唱歌包廂也不能退,我一臉窮酸,誰還借錢給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無話,不像以前的士根.雷東寶生氣正明妄圖給他上課,拿起電話找到正明,開口就罵:"正明,你媽教你的規矩拉屎里啦?我做什麼,憑你小子也想手指甲吧嗒吧嗒說三道四?摸摸你後腦勺骨頭癢不癢……"
"書……書記,我哪敢,再借我十只苦膽我也不敢對書記說三道四."正明被雷東寶罵得找不到北,尤其是他辦公室現在好多人,手機漏出去的聲音那麼清晰,肯定被好多人聽見,他忙插進去表明態度,免得被罵個沒完.一張依然留著燒傷痕跡的白臉早已紅了.
"這話是人話,下星期三跟我去請客,准備好酒量."
雷東寶的電話剛掛,小三的電話立即找上還紅著臉的正明,小三說幫他問書記要材料費被打回,因與書記聖誕元旦請客送禮的開支沖突了,沒辦法.正明這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窩囊氣.
雷東寶又打電話問這幾天一直在外面追賬的紅偉,近期有沒有收入,但紅偉說現在大家都口徑一致年底關賬,錢得等元旦後拿出來,他讓業務員們天天蹲點追賬,只要對方有錢,一准立刻掏來.雷東寶心說這就麻煩了,那幾個忽然冒出來想春節結婚的該怎麼辦?他只好又想到韋春紅的錢,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徑.
這會兒韋春紅倒是在家,他開口就道:"早上死哪兒去了?早飯也不弄."
"你兒子想吃豆腐腦,他小人家不吃會哭,你大活人反正餓不死.知道了,晚飯不會等你."
"你知道個屁.我問你,手里多少錢?"
"沒錢,前兒剛讓你掃蕩了,幸好你每天外面吃飯,要不然真供不起."
"讓你出個店面,你怎麼……"
"要有個當鋪就好了,過年過節我這兒還有幾件舊衣服拿去當掉,換幾個錢糊口."
"哪來廢話,趕緊價錢壓一些,賣了,星期三之前給我准備三十萬."

"沒有.要賣賣你市里的辦公樓去,價高,錢多.還有你的車子."韋春紅說完就將電話掛了.現在但凡雷東寶稍微好聲好氣地說話,必定是要錢.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雷東寶剛要解釋車子和辦公樓是雷霆的門面,越是緊日子時候越是要守住門面,即使勒緊自己褲腰帶也要讓相關人等吃好玩好了,可是電話里卻傳來電頻聲音,韋春紅居然把他的電話掛了.雷東寶這才考慮到韋春紅的情緒,什麼,跟他鬧上了?但雷東寶想來想去昨晚也沒什麼出格的地方,與平時沒啥差別,難道是韋春紅聽了宋運輝的電話,認為雷霆沒前途了,所以收緊錢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結他了?
想到眼前這幾張結婚要錢申請單子也是可能看雷霆資金緊張,竟然想出提前結婚的餿主意趕緊把交給雷霆收著的錢套現,雷東寶氣得一拳捶桌面上.他現在的桌子結實,捶不破,倒是捶痛他自己的手.雷東寶心里痛罵,他十多年帶著大家發財致富,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點事卻沒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個個打自己的小算盤.
他火氣一大,扯開嗓門叫小三進來,告訴小三,雷霆年底手頭緊,從今天起,財務上所有的錢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產.結婚的錢,自己籌;想吃年貨,自己買.
小三擔心:"書記,大家會不會有意見?"
"有個屁意見,誰有意見,跟我學,自己掏錢出來給雷霆用,只要誰掏得比我多,我聽他的."
小三不敢多問,唯唯而退.走到外面著實不放心,這個通知他不敢發,想來想去,很想找個有把年紀,德高望重的跟書記說說,一點不發年貨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說得上話的紅偉正出差,小三才跟紅偉一說,紅偉立刻就想到與楊巡討論時說起的民心問題.紅偉讓小三壓一壓,他想辦法跟書記說說.小三巴不得紅偉有這句話,連忙答應了,將手頭的草稿紙推到一邊.
那邊韋春紅雖然勇敢地撂了雷東寶的電話,但心里非常擔心,雷東寶既然手頭那麼緊,又怎麼會放過她手里攢著的錢,必定會千方百計逼她拿出來.除了生活費,她是一分錢都不會再給雷東寶了,她現在手里的錢,是她的養老錢.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之後,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東寶了,第一回僥幸,她又搶回老公,以後就難說,她更老,社會更開放,要是再來一個心計更好的狐狸精怎麼辦?她不敢完全指望雷東寶,但是她不放錢,必然會與習慣一個人說了算又最近心情不好的雷東寶發生激烈沖突,她自己倒也罷了,她怕長得半大不大的兒子看見.最近小寶已經對雷東寶大有反感.
韋春紅越想越擔心,她本就是個潑辣的,干脆留下一張紙條說去上海探親訪友,抱上寶寶,帶上保姆,通知上課的小寶,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間只有兩室一廳,以前買來給飯店職工住的小房子暫時避禍去了,那是雷東寶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簡陋,韋春紅卻反而安心,她還關了手機,讓那豬頭反思幾天去.
紅偉接到小三電話,翻來覆去思考好久,設計好多種可能性下他的應對之後,才敢打電話給雷東寶.
雷東寶接到紅偉電話,當頭就是一句:"這麼快有錢了,多少?"
紅偉賠笑:"書記別這樣,我都給問得沒敢給書記打電話請安了,聽說結婚費和年貨不打算發了?"
"你倒順風耳,對,給你減輕負擔,雷霆的錢集中搞生產,機器轉著,總有緩過來時候."
"書記,結婚的錢,即使他們心里再有貓膩,我們也不能扣著不發,道理上說不過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個個來勁了,你說他們為村里著想沒有?這幫孫子,我十幾年時間把他們養出個人樣,現在村里困難我急,他們哪個拿良心出來,索性一刀切不給了,對付沒良心的,我比他們更沒良心."
"書記,他們結婚這事兒,你還真很難找他們漏子.你說現在年輕人都這麼開放,萬一他們本來打算開春結婚的,現在一不小心肚子給搞大了得著急結婚,你管得著人家嗎.他們都找出結婚這種理由了,我們還是當不知道把錢給了吧,全村現在能結婚的也就這幾個,有底的,我這兒多討些來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著跟他們那些小詭計計較."
雷東寶聽著有理,雖然生氣那些借結婚打劫的,也只得道:"好吧,那你給我下死命地追錢."
紅偉想乘勝追擊:"還有那年貨……"
"年貨沒了,除非你個人墊錢給我."
"稍微發點吧,有些人沒我們有錢,還等著年貨改善生活呢."
"不行,這兒挖一塊那兒挖一塊,加起來沒個底,今年先欠著,明年補發."
紅偉了解雷東寶的脾氣,只得作罷,但又不死心地問:"書記,我這幾天在宋總這邊出差,你有沒有什麼話要我捎給宋總,或者要不要我買些什麼提上去給宋總拜個新年?"
雷東寶當即拒絕:"用不著,有話我自己跟他說."
紅偉只得再次作罷,心里涼涼的,總覺得雷東寶現在很難聽得進勸誡,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只好將剛說好的內容轉達給小三,讓小三寫通知的時候多提一些村里的困難,讓大家相信村里相信書記,共渡難關.
但小三將草稿拿去給雷東寶過目的時候,那段村里有困難大家該同舟共濟的話被雷東寶刪掉了,現在還沒幾個人想出結婚掏錢的餿主意,這要是全知道了,難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懷孕的理由,為了錢連結婚都可以無中生有,還有什麼亂七八糟想不出來的.但雷東寶看了刪掉後的內容,又想干脆不通知了,別打草驚蛇.他讓小三告訴那些想結婚的等等,等村里有錢再發.
小三終于可以緩過一口氣.
雷東寶晚上十萬火急地回家,想跟韋春紅商量籌錢的事,沒想到只有一張紙條等著他,他一看就知道韋春紅這是躲出去了,氣得打韋春紅手機,卻是關機,他這下真是有氣無處出.而錢的問題更是直逼心頭,他想到錢就更火,一個人背著手在屋子里繞來繞去地咆哮.
樓下人家隔著一層薄薄樓板,實在受不住雷東寶一夜沉重的腳步,派出男主人上樓敲門交涉,雷東寶正憋著沒地方出氣,打開門與來人大吵,吵得不過癮,又找鑰匙想打開中間隔著的防盜門沖出去吵.樓下男主人在雷東寶吼出第一聲時已經後悔,純粹是為了維護在左鄰右舍以及妻兒面前的面子苦苦掙紮,見此哪敢堅持,連忙屁滾尿流沖進自家防盜門里面,牢牢鎖死,生怕尸橫當場.
雷東寶雖贏但滿心蕭條,回家繼續踱步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