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 建立新廠,員工管理成大問題 - 9

好奇心害死貓,楊巡耐心等待宋運輝那邊包廂飯局結束,他站角落偷偷張望.他當然見到柳鈞.他見到與不喝酒的宋運輝吃了兩個多小時飯的人居然是柳鈞,那個他想也想不到的人,楊巡當場臉色變了.他原先從楊邐那兒得知柳鈞與梁思申關系良好,只以為不過是普通的認識,楊巡最忌憚梁思申,當時雖然對柳鈞壞他錢財之事恨之入骨,可也只能懸崖勒馬.而今天柳鈞與宋運輝單獨會面長達兩個多小時,楊巡又知道宋運輝是個疏于飯桌應酬的人,這其中的關系就有點兒費思量了,楊巡甚至猜不出這兩個人怎麼會湊一起.
更讓楊巡稱奇的是,他追蹤出去,見兩人又在停車場站住說話.
其實兩人說的話很簡單,宋運輝很誠懇地跟柳鈞說:"我只是企業界人士,雖然是國營,可畢竟只是企業,什麼背書作用沒那麼大,你們不要太放心上."
柳鈞到此時已經很感動了,忙道:"早已經不那麼想了,非常對不起,以前誤解你,宋總.還有個問題……"
兩人站在停車場又說了幾句,才散場,柳鈞上他的農夫車,宋運輝跳上司機給他開來的座駕,各自走了.柳鈞此時才想到,以前見到電視里那些老百姓被領導握手時候那個激動,他還很不屑,今天他也被平易近人又有真才實學的宋運輝搞得很感動,再加上宋運輝站高看遠,把他過去所看現在所思的許多疑團一一解開,他今晚是恨不得對宋運輝掏心掏肺.經過宋運輝的指點,他在回家路上,對新產品的開發又冒出許多思路.
但楊巡不等看到兩人散場,就接到梁思申的電話.梁思申在電話里笑嘻嘻地道:"又在外面應酬?每天花天酒地,把兩個孩子扔給太太一個人料理,很不好嘛."
聽得梁思申的態度這麼輕松,楊巡不禁悄悄收起疑慮,笑道:"你是不是哄可可上床,終于有空打電話了?"
"是啊,那小猢猻精,每天不知哪兒來那麼多精力.楊巡,跟你求個人情."梁思申根本不玩那種不說是什麼事,先要楊巡答應的那一套,而是直截了當地道,"以前我曾爽快地不計本息地退出股份,我請求你現在還我一個人情,退出豪園的股份.明天我讓秘書送支票給你,數字你看著填.順便把相關文件拿給你簽字.答應嗎?"
"為什麼?"楊巡立即想到今晚宋運輝與柳鈞的會面.
"不為別的,我從來反對韋嫂與你合資.楊巡,你是個非常好的商人,可你不是一個好的合作者.而今我謝謝你把大哥韋嫂他們扶上馬走一程,在這里站穩腳跟,但合作必須到此為止.當然你可以找宋提出抗議,否決我的提議.但我希望你跟我私了,我要過河拆橋."
梁思申越是直截了當,楊巡越是無言以對,他在梁思申面前前科累累,底氣嚴重不足,唯有賠著笑臉道:"太突然,我一點兒准備都沒有.讓我想想,想想……"
"好,總之我明天把支票送過去,你自己填.飯店相比你其他生意,性價比實在太低,你以前多次提起,我無數次當沒聽見,這樣對你不公平.宋那兒……你最好別讓我好事多磨."
楊巡非常有沖出去揪住宋運輝的沖動,可是他聽著梁思申的電話,卻不敢動一根腳指頭,眼睜睜看著宋運輝上車離開.可他依然賠著笑臉道:"我還是想問為什麼,不可能只是你說的那些原因."
"只有這些原因,楊巡,我何嘗跟你撒過謊?選擇合作者,意味著為彼此背書.你這人滑頭滑腦,呵呵,我沒法為你背書,我更不願被你背書.這就是我始終反對你和韋姐合作的原因."
"開飯店不同于開公司,需要應付的方方面面非常多.你最好問問韋姐的意見."

"結束合作後,我如果有麻煩請你幫忙,你不會不幫吧?"
"那是,那是,而且你在本市哪兒需要用得著我,多少人想幫你還幫不上呢."
楊巡結束通話後,久久緩不過氣來,他相信梁思申做出結束合作的決定後,他即使找宋運輝挽回,也挽回不了多久,宋運輝別提對妻子多千依百順,枕邊風一吹就做牆頭草.他只是狐疑,為什麼梁思申今天才做出決定,真是扶上馬走一段,走到平穩的原因嗎?這理由倒還真解釋得通.但是為什麼梁思申不願宋運輝知道此事?楊巡滿腹疑團,但他忍不住默默打量整個飯店,梁思申此言既出,他相信,他保有此飯店的日子到頭了.梁思申已非當年青澀丫頭,其鋒芒,他在買下市一機的時候已經領教,他不用多作妄想,等著明天收支票.
只是,今天不管柳鈞此人與宋運輝會面是否巧合,他不敢恨梁宋夫婦,只敢遷怒于柳鈞.他唯有安慰自己,這飯店消耗他大量精力,又沒有多少收入,早該放棄,放棄得好.只是,楊巡也想到,飯店給他提供靠背的樹蔭,這才是他入股飯店的真正原因,梁思申終于出手收回去了,梁思申終究是記恨于他,不會那麼容易原諒他.一名高干子弟豈是那麼容易得罪,楊巡再次為自己年輕時候的無知後悔莫及.
但是好在他楊巡而今也不需要靠著這樹蔭.
楊巡與老板娘韋春紅打個招呼,回家去了,他唯有接受這個事實.
柳鈞帶著與宋運輝交流後得來的啟發,與公司技術人員連續開會三天,提出新的研發方向.當然,研發就得投入,投入便是意味著花錢如流水.柳鈞每天將錢掰成兩半花,對于出納遞交的預算,他總是無比心痛地取舍,要用錢的地方太多,而錢太少,他唯有將買車的計劃一拖再拖,資金重點投入到研發和生產.
可是每天總有這樣那樣的意外支出流水一般地產生,需要柳鈞拆東牆補西牆地籌錢.這不,出納當月繳稅回來,帶來一張通知,說是普及電腦開票,所有一般納稅人企業都要配置專門電腦,專門打印機,安裝名為航天金穗的稅務軟件,配置並培訓財務人員,以後所有增值稅發票和報稅都要用這種航天金穗軟件處理.柳鈞一算,航天金穗的軟件加硬件合計三千五,培訓費和一年維護費一千五,為此專門配置一台電腦,大約六千,購買一台指定的愛普生LQ-1600KIII打印機又是一千,為了稅務的一個華麗轉身,柳鈞得合計支出一萬多.
企業要開,增值稅發票不能不開,就像職工檔案必須放到人事局或者勞動服務中心,公司就必須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志;公司產品要出口,他們也得在海關和商檢分別繳納兩處的協會費,並訂閱強推的雜志.這種費,柳鈞將此設為社會成本,不能不交.交,唯有企業節衣縮食.
因為財務的電腦操作水平不佳,柳鈞自己跟去看金穗卡究竟怎麼安裝怎麼用,一看之下大怒,三千五買來的是一張簡單的插卡,和一份非常落後的DOS軟件.在微軟已經推出界面非常友好的WIN98的今天,這種DOS軟件而今即使倒貼都沒人要,可是企業卻必須花比買WIN98正版軟件高的價格接受它,花大錢接受培訓以使用它,而且安裝培訓金穗軟件的公司態度非常蠻橫,完全不是做生意的態度.柳鈞感覺其中貓膩極大,就一個電話打到紀委公布的廉政電話投訴.可是紀委當天就回電告訴他,這價格非該國稅局決定,也非本市國稅局能夠決定,定價來自上頭.紀委態度非常公開及時,柳鈞唯有嘿嘿以對,對節衣縮食得到的高價DOS軟件無可奈何.
好消息是,經常周旋于交際場合的錢宏明來電歡快地告訴柳鈞,傳言楊巡退出豪園的股份.錢宏明以自己的經驗推測,楊巡這種人不管盈利或者稍虧,肯定願意竭力保留在豪園的股權,借此以為某種跳板.如今退出,而豪園依然生意興隆,說明一種可能,楊巡被宋總難看掉了.柳鈞頓時想到他與宋運輝的交流,心里感動,他相信宋運輝原本是被楊巡的花言巧語蒙蔽了,果然,這不,宋運輝行動了.他心里充滿感謝,說明社會上好人還是不少.他哪知道宋運輝此時正尷尬地為著妻子的一個快刀斬亂麻式決定做著事後修補.
豪園的股權變動,當然也被申華東父子看在眼里.
似乎滿城的人都在關心豪園的股權變動,應酬的飯桌上經常有人以此作為話題.柳鈞帶著竊喜率工程師們去上海看展會,本來約定一起去的楊邐和董其揚大約是受楊巡退出豪園的影響,先後取消行程.柳鈞一行五人開著柳石堂的車子去上海,在上海住一夜,將展會的角角落落都摸一個遍,第二天連夜趕回公司,回來已是凌晨.
第三天起得較晚,柳鈞幾乎是下意識地先走到窗前看一眼公司大門口的動靜.令他吃驚的是,門口除了橫七豎八的條幅依然零落地懸掛著,每天幾乎是跟著出勤鍾點守在大門口的工亡職工家屬卻不見了人影.雖然那些家屬自打柳石堂叫人打砸後不再哄鬧,也不再影響公司人員車輛的正常出入,可是今日的不見人影卻讓柳鈞神清氣爽,說不出的輕松.
柳鈞想通知老張將大門口清理一下,不料老張又被叫去開會審議那個工亡事故了,看起來事情遠遠沒完.柳鈞直接通知到保安,才知原來前天開始,家屬已經散場,原因是亡者母親心力交瘁,不敵風寒,病倒了.柳鈞好久無語,主要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能理解亡者母親的痛苦,他只要想想他媽媽去世時候他心中的痛.他想做些表示,可是前車之鑒,他不敢輕舉妄動,唯有保持沉默,讓自己顯得冷血.

下午,廖工來找柳鈞,進辦公室就掩上門,表情顯得很神秘,甚至一臉心虛.這幾個月下來,柳鈞與幾位當家工程師已經熟悉,了解廖工話不多,是個本分人.柳鈞不知道廖工像是犯錯一樣地坐在對面吞吞吐吐干什麼.
"廖工,如果很不方便說,要不寫下來,我看完就當著你的面撕掉."
廖工依然是欲言又止地"嘿嘿"了幾聲,才道:"告密這種事,我一直以為很小人,可是……這事也可能是我太敏感.展會上我遇到一個老同學,老同學正好認識孫工,他很奇怪孫工降低工資收入和原來待遇來我們騰飛工作.同學說,孫工在原公司的時候,老板非常重視非常抬舉,似乎不該……"
柳鈞不禁驚訝得趴到桌上,"孫工原公司叫什麼?"
"隆盛,這家的產品,有些是模仿我們的."
隆盛!柳鈞知道這家,柳石堂將業內模仿他家產品的名單都傳遞給他,其中就有隆盛.難道,孫工,那個他總是以為僥幸招到的優秀工程師,來得並非偶然?
柳鈞從不會純潔地以為世上只有市一機楊巡覬覦他的圖紙,因此他也采取了很多保密措施,他的安保部門絕非只看門防盜那麼簡單,保密是安保部門的重頭戲,即使這樣,依然有職工會趁事故渾水摸魚,將圖紙偷渡出去.可若是有人用幾個月時間拿著他的工資耐心臥底,將設計精神吃透,然後傳遞出去,他想不出安保部門有什麼辦法杜絕這種事.感激地送走廖工,柳鈞關在辦公室里拼命回憶孫工的一舉一動,看能否找出蛛絲馬跡.可思來想去,他想不出那麼熱愛技術的孫工有什麼不妥之處.柳鈞在辦公室里嚇出一身冷汗.
他從數據庫調出孫工的檔案,看到簡曆一欄里,孫工並未注明曾在隆盛工作.唯此,才更有鬼.
柳鈞不敢耽誤,直到車間里才找到孫工.見孫工自己動手在安裝一個部件,柳鈞知道那是什麼,就是孫工跟他提起過的感應器,以探測人是否在安全范圍內作為設備通電的依據,以免高頻焊機事故再次發生.一個工作如此主動細致的人,會是潛伏偷技術的人嗎?若孫工心里只藏著偷技術那種短期行為,有必要為騰飛公司的安全生產花費額外腦力嗎?或者,孫工正是那種優秀的間諜人才?
孫工見柳鈞皺著眉頭看他,奇道:"我認為我的設計是沒問題的,柳總不覺得?"
柳鈞依然皺著眉頭,他現在理解廖工來見他的時候的神色了,面對有點兒技術狂傾向的孫工,有些小人之心的猜測還真難說出口:"孫工,我能不能打斷你十分鍾,我們去籃球場說幾句話."
孫工說走就走,拍拍手與柳鈞一起走出車間,神情異常坦蕩,柳鈞懷疑自己要是遇到這種情況,一准先做賊心虛.
工作時間,籃球場上空空蕩蕩,秋日的豔陽照得場地白花花的,天卻是越發的冷了.柳鈞請孫工在場地邊坐下,道:"孫工,你以前在隆盛?"
孫工這才吃驚起來,抬眼看了柳鈞好一會兒,才道:"對的,你終于還是知道了.這件事……咳,我真沒臉說."

"孫工,我還是希望你跟我直說.別對我太不公平."
孫工猶豫了好一會兒:"隆盛想要你的技術.老板原先派別人來,可你看不上,沒錄用.正好當時我手頭的工作告一段落,老板求我出馬,說我肯定能被你錄用.我很不情願,這不是偷竊嗎.可是我不來也不行,老板太志在必得.我本想來做幾天就回去交差,說沒辦法偷.但幾天做下來,我挺喜歡這兒的研究氛圍,目前工資雖然不高,可這兒你懂行也重視,研發資金投入大,做事有盼頭,我跟隆盛老板坦白我不回去了.這事兒,左右不是人,沒臉跟你提起,也沒臉再回去見隆盛老板.柳總,你要是懷疑,盡管開除我.別擔心,我有地方去,我在業內還有點兒名氣.這種事不能光聽我一個人說的,我這個當事人說的不能作准."
柳鈞張口結舌.那麼,他敢憑孫工一面之詞,相信孫工嗎?
"我們已經合作了半年多,我們的新產品一直經過你我等人的手研發出來,我們配合得越來越默契.研發時候的思維方式可以與人品畫等號,我相信你.聽說這個懷疑後,我非常不敢相信,我決定先不做任何外圍調查,而是直接問你,希望你不要見怪.今天你的解釋雖是一面之詞,但我相信我們半年多相處下來的感情,和你半年多來的人品表現.如果說是在留你的問題上賭一把,我相信我贏面很大.這件事我們到此為止,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孫工點頭:"這種事只有看來日方長,謝謝柳總信任.柳總,既然這事兒說明白了,我索性跟你提一個疑點.隆盛老板很不滿我留在這兒,他覺得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很沒面子,他在想辦法讓我在騰飛待不下去.柳總最好查查消息來源."
柳鈞幾乎暈了.告密--反告密,事情看來越來越複雜,這下廖工也有嫌疑了.究竟還要不要信任?
錢宏明聽聞詳細說明後,也無法做出判斷.若是尋常人等,柳鈞還可以找個借口不敢用,可廖工與孫工都是公司技術棟梁,柳鈞在這兩人身上投入巨大,兩人也是細水長流地持續產出,豈可對兩人輕舉妄動.可問題是眼下此事非同小可,騰飛資金緊張得猶如細細的琴弦,再經不起風吹草動,他柳鈞敢輕易交付信任嗎?
連錢宏明都為柳鈞感慨上了,國內制造業想做科研創新,還真不是一般的難.大環境太惡劣.
柳鈞憋悶得不行,還什麼都不敢做,唯有再去打拳,找教練對打,打到趴下為止,才連滾帶爬地回家,睡一覺恢複正常.誰讓他是老板呢?既然做了老板,當然只有全部擔著,跟手下哪個員工叫屈都不行.
可是廖工孫工兩人怎麼辦?他該不該再找廖工談話,讓廖工口頭保證事情並非如孫工所指責?柳鈞即使用中學當班長的經驗都能知道這樣不行,這麼做是唯恐天下不亂.柳鈞唯有賭一把了.他賭素來對兩位工程師人品的理解沒有出錯.如果真有出錯,他只有認栽,誰讓他眼光有問題.他也賭在工業區內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占銷售額百分之十的科研經費投入能讓頑石點頭.
可是,不能不敲山震虎,不能坐等亡羊補牢.正好檢察院上門,就有關上回事故時期那職工渾水摸魚偷竊圖紙之事調查取證.檢察院需要了解的是盜竊的案值,量刑將以案值而定.
一邊是偷竊圖紙員工家中一屋子老弱病殘,一邊是公司一只只疑似蠢蠢欲動的手,可昨天與孫工的對話,讓柳鈞毫不猶豫地選擇保護自己.他告訴檢察院的同志,他曾經將那套圖紙賣了多少家,合計賣了多少錢,他有發票為證,而這還是價值的部分.連檢察院的同志也禁不住說,那偷竊圖紙員工的案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