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3節:懷念一種中國的批評方式(3)

《紅樓夢》的紅至今日,解夢人的解至今日,不能說不與脂硯齋、畸笏叟的評點沒有關系。正是有了同期的評點,“起是夢中,寶玉情是夢中,賈瑞淫又是夢中,可卿家計長又是夢中,令作詩也是夢中,是故紅樓夢也。今余亦在夢中,特為批評夢中之人而特作此一大夢也”,才有了隨後的追夢者如護花主人、大某山民、太平閑人,也才有了評點派、索隱派、考證派和評論派,也才有了幾百年後央視百家講壇上的眾講紛紜。有人說,一部書必得等到著者已成故人,蓋棺論定,無媚人之嫌,無罪人之虞,方可下手,斯言大謬。《石頭記》的評點文字透露消息,脂、畸二人恰就在著者的身邊,或紅袖添香,或厮鬢弄墨。與健在的著者筆談于書眉行間,頁側篇尾,可釋困疑,亦可免誤讀,而且還不會留下“可恨同時不相識,幾回掩卷哭曹侯”的千秋之憾。此詩的前二句是“傳神文筆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淚流”,著作者與評點者手握一卷,淚流一處,我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不好。

去歲于鴻賓樓與友人歡聚,席間有拉美文學專家,兼多部拉美小說的翻譯,飲了酒口吐真言。說國內一走紅作家應邀演講拉美文學,又不能讀原版書,借助他人譯著,直講得色舞眉飛期間還擦汗二次,卻似多情單戀,連馬爾克斯本人也不便承認大風吹牛乃是魔幻。專家靜坐台下,嘿然聆聽,深覺國人誤讀的悲哀。我便又想到中國的評點文學,似乎它不是這樣,它有一只會說一,有二絕不說三,沒把握時大可嬉皮笑臉,效法深諳厚黑之術的李卓吾,問罷了“讀者亦以為然乎”,還能再問一聲“作者亦以為然乎”?

中華民國以降,現代白話小說少有評點,新文化運動伊始,西風東漸,散文詩歌也易為新體,淺白通俗,國人以為沒有了評點的必要,于是在懷抱西書的噬嚼聲中,慢慢忘卻了金聖歎推薦的小說讀法。二十世紀中葉,出了幾部所謂紅色經典,打土匪,干革命,直奔主題,無須評點也一眼看個底兒穿。六十年代末,中國第二次焚書坑儒,見書就抄,尤其是見不得可以利用來“反黨”的小說。長城內外,大江南北,只流行一種紅塑料皮裹著的小本本,要評點就評點在那個上面,是謂活學活用的心得體會,小本本里字字都是絕妙好詞,句句話說在了心坎上。積極分子可以登壇演講,作激動、憤怒、發誓狀,一場演罷,也便成了革命的評點家。左禍過去,中國新時期的出版界重印四大名著及其他古典小說原本,舊的評點棄之不附,人又無心續以新評,大量各國譯著的蜂擁而入,使饑餓的中國青年飽吃西餐。

這委實是好。但我又想,假若這個評點文學是西人發明,國人必將瞪圓驚奇的雙眼,連夜埋鍋仿造。西人重直覺的印象派批評,只與中國的評點文學擦了點邊,就曾讓我們少見多怪的眼睛亮了又亮。再假若,金聖歎先生不卷入哭廟案,且能萬壽無疆地活至今日,他所醉心的評點文學方式得到西人首肯,發他一個諾獎證書,國人中也有一些會將眼睛瞪圓。當然還有另一些,會故意投之以不屑,如魯迅說,是上海的便如何,是鄰居則不然了。

應該承認,中國的評點文學是有缺點的,它隨心所欲,口無遮攔,如聽京劇唱到好處就大喝其彩,不從昆曲源頭徽班進京說到生旦淨丑四大行當唱念做打四大形式梅程荀尚四大名旦以至文革江青八大樣板戲,沒有一個大本頭的理論體系進行歸納。然而,嘗到美食立刻抒發舌尖的快感,看見佳人一語就能道出她是個瓜子臉,這比那些擺開架勢從動植物和人的基因開始進入,三小時後論到人體器官味覺和視覺的大評論來,它的短小正好成了特長。我是這樣想的,要是在圈點和旁批中盡興地表達感覺,在眉批和總評中嚴謹地闡述理論,我就不信,中國式的評點文學不能發揚光大,推陳出新。

距今整整十年,公元一九九八年秋,我去西安,平凹兄接風于一家古雅酒店,有舊式的涼亭花台,竹簾雕窗。飲酒間忽然由文學評論說到評論文學,說到評點文學,說到評點小說,我當場提出要光複這一好玩的傳統,開二十世紀今人評點今人著述之先。且明確挑出他的四部長篇小說為一系列,請西安孫見喜、費秉勳、穆濤、肖云儒四人執筆評點,我做總序。此書既成,翌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數次重印。越年,北京的同心出版社又出版了另外兩種,深圳陳澤評點,再過一年,文化藝術出版社出版第七種的時候,依然陳澤評點,卻遭遇與社方勾結的詭詐書商以瞞天過海之計,巧設機關,將有意思的文學點評毫無意思地變做文學點錢,境界遠不如“吾豈謀利而為之耶”的二十五歲的張竹坡,令人相當掃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