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2節:秦腔(7)

年好過,月好過,日子難過,這一天就這麼過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來最早的。大概從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無論頭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點就要起床,起了床總是先到清風街南邊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後八字步走到東街,沿途搖一些人家的門環,吆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門窗大開,燒水沏茶,一邊端了白銅水煙袋吸著一邊看掛在中堂上的字畫,看得字畫上的人都能下來。白雪是聽到院門響而醒來的,做了夏家的新兒媳,起床先掃罷院子,又去泉里挑水。路上見上善從斜巷里過來唱《張連賣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鐵鍋賣了做啥?我嫌它燒開水不著饹甲。白雪就把水擔放下,眯著笑眼聽。上善一抬頭看見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說:“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說:“睡不成麼!”白雪說:“咋啦?”上善說:“四叔啥都好,就是一點,他睡不著了也不讓別人睡!”白雪還是笑。上善說:“四叔講究大,你一早給他老兩口倒尿盆了?”白雪說:“這還沒。”上善說:“好,你給他當兒媳就要破破那些規矩哩!”

白雪擔水回來,夏天智已喝畢了一杯茶,把茶根兒往花壇上澆,問夏風起來了沒,不等白雪答複,就嘟囔什麼時候了還睡著不起,該去西街和鄉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趕緊去臥房把夏風推醒。

客人接了回來,吃罷了飯,劉新生就進了門,夏天智一見他空手,先問給演員辦的貨呢?劉新生倒嚷嚷結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麼就不給他透個風?四嬸忙解釋只待了族人和親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沒告訴。劉新生說:“我還以為把我晾下了!”四嬸說:“晾下別人還能晾下你?讓你辦貨還不是給你個口信兒,只說你昨兒夜里過來,沒見你來麼!”劉新生說:“昨兒下午我去西山灣收雞蛋了嘛!”一邊叮嚀著夏雨派人去果園拉貨,一邊卻將自己寫的鼓樂譜請教劇團來的樂師。

劉新生種莊稼不行,搞文藝卻是個人才。我敢說,像夏風那樣的人,清風街並不少,只是他們沒有夏風的命強,一輩子就像個金鍾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發不出聲響。比如水興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識幾個,卻能把一台戲一折一折背下來,連生淨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這劉新生以前吹過龜茲樂班,甚至扮過旦角,但有一年春節放鞭炮,炸藥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戲手伸出來做不了蘭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過節若辦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劇團來的樂師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銅水煙袋吸,劉新生叫聲“師傅”,從懷里掏出一卷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了鼓譜,求樂師指正。樂師說:“你用嘴給我哼調,我聽。”劉新生就“咚咚鏘,咚咚鏘”哼起來。哼著哼著,臉綠了,脫了褂子,雙手在肚皮上拍打。樂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聲,樂師就說:“哈,這世事真是難說,很多城里的人,當官的,當教授的,其實是農民,而有些農民其實都是些藝術家麼!”〔49〕

樂師說的這句話,事後是趙宏聲告訴我的,這話我同意。我說:“夏風就是農民,他貪得很!”趙宏聲說:“你看見夏風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說:“結就結吧,權當他是個護花人!”趙宏聲說:“咦,你還能說出這話?那你也找一個,當護花人麼。”我說:“要穿穿皮襖,不穿就赤身子!”趙宏聲說:“那你就斷子絕孫去!”我說:“我要兒子孫子干啥,生了兒子孫子還不都在農村,咱活得苦苦的,讓兒子孫子也受苦呀?與其生兒得孫不如去栽棵樹,樹活得倒自在!”〔50〕趙宏聲說:“說著說著你就瘋話了!”

那天早晨劉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當鼓敲的時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園拉貨的人把雞蛋蘋果搬運到東街口,卻抖出了一個新聞:二分之一的果園劉新生已經不承包了!清風街就這麼大個地方,誰家的雞下丟了一顆蛋都會吵吵鬧鬧。劉新生將二分之一的果園退出了,人們就來了氣。果園前幾年掛果好,他發了財,去年霜凍,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園是集體的果園,他想怎麼就怎麼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張口指責了劉新生,十張八張口就日娘搗老子地罵劉新生,待到有一個人近去拿了顆蘋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