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16節:秦腔(11)

我這說到哪兒啦?我這腦子常常走神。丁霸槽說:“引生,引生,你發什麼呆?”我說:“夏天義……”丁霸槽說:“叫二叔!”我說:“二叔的那件雪花呢短大衣好像只穿過一次?”丁霸槽說:“剛才咱說染坊哩,咋就拉扯到二叔的雪花呢短大衣上?”我說:“咋就不能拉扯上?!”拉扯得順順的麼,每一次閑聊還不都是從狗連蛋說到了誰家的媳婦生娃,一宗事一宗事不知不覺過渡得天衣無縫!〔63〕丁霸槽不理我了,自言自語道:“這麼坐著不是個法兒呀,總得弄錢呀!”我不接他的話,他又翻來覆去地說,“到哪兒弄錢去?”到哪兒弄錢去?真是有一個錢就想著第二個錢?我就煩了,說:“信用社有錢,你頭上套個黑絲襪子去搶麼!”話一出口,我就知道失言了。丁霸槽之所以現在不是窮人,前幾年銀行在清風街辦信用站,他在站上干過,人都說他鑽了許多政策上的空子,從中挪騰了一筆錢。我說:“你瞧我這髒嘴!”丁霸槽說:“你嘴巴髒,你把牙上的韭菜擦了!”我一擦,果然有片韭菜葉子。丁霸槽卻說:“君亭的褲襠里是不是濕的?”我才發現君亭從街上碎步鑽進短巷去了,臉色不好。

君亭在中午發了一通火,就氣呼呼到兩委會辦公室來。君亭像他爹,如果左眉骨沒有一道疤,簡直就是他爹又活過來了。但君亭比他爹性急,腿快,話頭子也快,前傾著身子走路。有一次我在廁所里蹲坑,他也進來了,我說:“主任親自來尿呀?”他說:“嗯。”我說:“我要尋你彙報個事哩。”他說:“啥事?”我說:“關于我爹的事。”他說:“你爹的事你尋秦安。”我說:“秦安他拿不了稀稠。”他說:“那就等我閑下來再說,廁所外還有三個人等著我辦事哩!”他收回了東西,提了提褲子就出去了。他是忙,我懷疑尿也沒來得及尿淨。君亭氣呼呼到了清風寺,寺門口現在掛的是兩委會辦公室的牌子,牌子上有人用炭畫了個小王八,把他娘的,他用腳把小王八蹭了,又踢開了門,上善在庭院里喝茶。和上善喝茶的是婦女委員金蓮,兩人都脫了鞋,盤腳坐在石凳上,白果樹陰了半院,白花花的太陽從樹葉間篩下來,〔64〕兩個人像兩只斑點狗。今年的白果也旱得沒多掛果,趙宏聲在撿白果的落葉,一把小扇子,一把小扇子,他撿了一大包,要拿回去制藥。君亭進來看了一眼,金蓮慌忙把鞋蹬上了,君亭沒有說話,徑直進了他的辦公室。趙宏聲說:“君亭不高興了?”金蓮說:“你撿白果葉哩,他能高興?這棵樹可是村干部的茶錢樹呀!”趙宏聲說:“今年白果兩毛錢,又沒結幾顆果。”金蓮說:“往年可是五角價的,正因為今年是小年,葉子才值了錢,你卻每天來撿。”趙宏聲說:“不至于這麼小氣吧?!”彎過頭來,一邊看著君亭辦公室的窗子,一邊低聲說:“哎,我聽說他來辦公室,一進寺門就不說話了,天大的事也得坐到辦公桌前的椅子上了才開口,而且他的座位最遜誰坐了,是不是?”金蓮說:“這些你咋知道的?”趙宏聲說:“這樣好,這樣才有威嚴,不至于掌櫃子當成個伙計了!”金蓮如夢初醒,說:“原來是這樣!”君亭把辦公室窗子嘩啦打開,罵道:“宏聲,你嘴里能不能吐出顆象牙?!”趙宏聲低了頭,不敢做聲,提了白果葉包從門口溜走了。〔65〕

君亭把上善叫了屋去,上善給君亭倒了一茶缸茶水,但君亭的身子像是個篩子,喝多少水漏多少汗,就不喝了,指示上善把賬做一做,看清風街現在欠別人多少,別人又欠咱多少?上善說:“怎麼今日提起賬,上邊要來檢查啦?”君亭說:“你也話多得很!我是村主任,我心里能不揣個明白?”上善說:“清得很,賬面上還有三萬元,欠上邊稅費有八萬,欠干部十一萬三千,欠飯店二萬二。”君亭的額顱上忽地湧了個肉疙瘩,說:“欠干部這麼多?”上善說:“這積攢多少年了,常常是上邊催得緊的稅,下邊又收不上來,干部臨時用自己錢墊的,更多的是去貸款,貸款單上又落的是個人名字。還有,補貼欠半年的,一年的。引生他爹是欠了一年零三個月的補貼。引生來要過幾次,把我罵得狗血淋頭……”君亭一揮手,說:“沒收回來的有多少?”上善說:“西街農業稅還欠二萬,中街的是八千五,東街的一萬六千。果園承包費交了五千,還欠三千八。電費幾乎三分之一沒繳上來。河堤上賣出的那些樹,事情還粘著呢,引生他爹在條子上寫著的是六十棵,我去查看了,樹樁是八十一棵,原定的一棵賣一百元,引生他爹說其中四十棵賣給了鄉長的外甥,因為人家一次性買得多,大小粗細拉平是五十元。他人一死,就成胡塗賬了。”君亭沒言語,在口袋里掏紙煙,但口袋里沒有,他說:“你帶紙煙了沒?”上善說:“我才吸完。”彎腰從屋角笤帚後撿扔掉的紙煙把兒,君亭把茶缸的剩茶潑過去,紙煙把兒全濕了,坐在椅子上出粗氣。窗子開著,白果樹上的知了沒死沒活地叫,來運從寺院門縫里擠進來,賽虎緊接著也跟進來,金蓮把賽虎攆了出去,關了門,賽虎就在門外抓門環,在外邊叫一聲來運,來運在里邊應一聲。上善就給金蓮揮手,金蓮把來運就也攆了出去。上善然後說:“還有,不知該怎麼說呀?”君亭說:“說。”上善說:“秦安上次去縣上爭取河堤的加固資金,說舍不得娃打不了狼,拿了兩萬元的活動費,但資金沒批下來,兩萬元也沒了下落。”君亭說:“你問問他!”上善說:“我咋問呀?!”君亭躁了:“你是會計你咋不能問?錢是清風街的錢,打了水漂了就打了水漂了?!”上善不再吱聲。遠處有啊哇啊哇的長聲,這是染坊後院的那頭驢在叫,清風街就只有了這一頭驢,在染坊的後院里專門推碾子軋染料。君亭噎過上善後,口氣緩下來,說:“新生的事,現在人都盯著,三踅叫喊著要告哩,你說怎麼辦?”上善說:“剛才我和金蓮還說到這事著,修改合同的事,雖說是秦安分管的范圍,他沒給你打招呼?”君亭說:“我知道個屁!”上善說:“這,這事咋能這樣弄呢?那就誰屙下的誰去擦吧。”金蓮把一壺茶端進來,君亭不說話了,金蓮知趣,放下茶壺又出去,坐到石凳上用指甲花染手上的指甲。君亭說:“誰屙的誰擦?現在屎抹勾了,他能擦淨?!”上善說:“三踅不是省油的燈,他真鬧起來,與秦安不好,與咱們誰都不好。這事我思謀,你得出來,一方面壓壓三踅,一方面要想個辦法……”君亭說:“我處處護著他,他倒不領情,最近他是不是和我二叔走得勤?”〔66〕上善說:“這我說不清,反正是我到老主任那兒去了三次,三次他都在那兒。”〔67〕君亭說:“我二叔也是胡塗了!”撇下上善,自個兒出了辦公室,到院中的水井里打水。井水不深,木鉤杆吊著水桶就把水提上來了,君亭把水倒在銅臉盆里,整個頭臉全塞在盆水里,哇哇哇地一陣響,水濺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