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32節:秦腔(27)

燈是死的,通了電就像有了魂。但燈亮著,我睡在炕上,琢磨來順的話,就喪了許多志氣:東西只剩下少半截,我成殘廢,以後要遭人恥笑嗎?我拿手摸著,總操心著燈背影的黑處一定有老鼠在看我,有蜘蛛和爬牆的蝸牛在看我。我拉滅了燈,黑暗中腦子里卻有了一團光亮,光亮里嘈嘈的有了雞有了貓,有豬狗牛羊,雞在對牛說,人讓我多生蛋哩,自己卻計劃生育,太不公平了,牛說,你那點委屈算什麼呀,那麼多人吃我的奶,誰管我叫娘了?我腦子里咋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把燈又拉開了,我又想起白雪。只要白雪一來到腦子里,我就像螞蟻鑽進了麻團里,怎麼也找不著頭緒,便拿被單蒙了頭,估摸還能不能見到白雪,見到白雪了她還能不能與我說話,就發願:如果還能見到還能和我說話,那讓我今夜夢到她吧!果然做了一夜的夢,夢里都有白雪。天亮起來,發現桌子上有一朵花。怎麼會有一朵花呢?但確確實實是有了一朵花。〔149〕

白雪都能夠理我,我怕誰?誰也不怕!〔150〕武林碰著了我,他往地上唾一口,我把痰唾到了他臉上。一群孩子看見了我,就全拉下褲子尿尿,比試著誰能尿得高,我罵道:“滾!”拿腳把他們踢散了,就自己把褲帶勒了勒,空出褲帶頭吊在腰前,感覺它在腰里已纏了三匝,地上能拖丈八,還想在空中攆打烏鴉哩!這就遇著俊奇啦,俊奇什麼話也不說,給我了個蒸饃。我感激俊奇給了我個蒸饃,我願意陪他去挨家挨戶檢查誰還在偷電。

清風街更換了變壓器,用電已經正常,但天還是旱著,稻田里開始揚花,水庫又不給放水了。這一個晚上,慶玉把電拉到了蓋房處,亮了三四個燈泡要加班砌牆,才干了一會兒,三個泥水匠就被家人叫回去稻田守著,防備夜里水能來。砌牆的僅剩下慶滿一個大工,慶滿的媳婦也跑來要他到地里去,慶滿說:“別人能走,我不能走呀!”媳婦罵慶滿:“你潑命哩,誰念叨你的好處啦,地里收不了稻子,你哥會給你一顆米的?”慶滿說:“你吱哇啥呀!”偏在腳手架上不下來。媳婦就拿了慶滿掛在樹上的衣服翻口袋,翻出了三元錢捏走了。慶滿說:“這是明日要給霸槽他娘過三年的禮錢!”從腳手架上下來奪,兩口子便丁里咣啷厮打起來,結果三元錢被扯爛了三片。慶玉就生氣了,說:“今黑不干了!”倒給慶滿了個更難看。

是誰說夜里水庫要來水,人們相互詢問,相互摸不著頭腦,反正缺水缺急了,就像三更半夜一個小孩喊一聲地震了,任何人都會從屋里跑出來一樣。那個夜里差不多的人家都守在地頭,水仍是始終沒來,當然就罵天要滅絕人呀,又罵村干部辦事不力,沒能使水庫放來水。這時候,他們就懷念夏天義,問文成:“你爺呢?咋不見你爺呢?!”〔151〕

夏天義年紀大了,入夏以來脊背老是癢,趴在炕沿上讓二嬸給他用指甲撓,文成跑來說今黑來水庫還是沒放下水,他說:“往上,再往上,左邊,左邊!”二嬸撓不到地方,他就火了:“你能干了個啥?!”翻起身從門里出去了。夏天義直腳到君亭家,君亭在炕上睡覺著,連叫了三聲君亭連動都沒動,麻巧說:“他幾天幾夜沒合眼了,早晨一躺下就像死了一樣,一整天都沒吃飯哩!”夏天義又尋著了秦安問水的事,秦安說他去過水庫,人家說水庫水少,放不出來,他說西山灣放了一次水,雷家莊也放了一次水,為啥就不給清風街放?〔152〕人家說清風街是下濕地,比別的村還強些,就是不肯放。夏天義罵道:“這是放屁的話!清風街是水田,沒水比別的村更要命!人家不肯放你就回來了?”秦安說:“就回來了。”夏天義說:“你就坐在那里,不放水就不走!”秦安媳婦做的是綠豆米湯,端了一碗讓夏天義吃,夏天義不吃。秦安媳婦說:“綠豆米湯敗火哩。”夏天義說:“我沒火!”秦安媳婦說:“你嘴角起了燎泡,能沒火?”夏天義說:“沒火!”秦安媳婦說:“二叔你就是犟。”夏天義不言語了,悶了一會兒,說:“明日一早,我跟你們一塊上水庫!”〔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