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60節:秦腔(55)

罵就罵吧,反正罵著不疼,我把對聯拿走了,貼在了夏天義的院門上。我到現在也搞不明白那時為什麼會把對聯貼在夏天義的院門上,確實腦子里沒有多想,像得了誰的命令似的。我是用牙垢粘上去的,牙垢原本是粘不上去的,但粘了對聯上沿,一股小風呼地吹來,將對聯平展展地貼在門框上,接著是水塘里無數的蜻蜓飛來。蜻蜓的翅膀都是紅的,越飛越多,越飛越多,天哪,在院門前翻騰著紅云。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都吃驚了,離開了院門已經走過水塘,那院子上空還是一片紅,像有了火光。事後我將這現象說給了趙宏聲,趙宏聲不信,說我裝神弄鬼,我發誓:誰說謊是豬!趙宏聲說:“難道夏天義還要成什麼事?!”〔265〕

我一生從沒服氣過趙宏聲,但他這一句話,過後真的應驗了。

夏天義發現院門上貼了對聯,卻已經是第二天的事。

頭一天晚上,慶金從單位回來,終于辦妥了兒子光利頂班的事,心里高興,回來提了幾瓶好酒,三斤羊肉和一串鹵制的豆腐干。進門後,淑貞給他訴說和瞎瞎的吵鬧,覺得自己身為長子,沒能替爹擔沉反倒惹爹生氣,就責備了淑貞幾句。但慶金在家里沒掌權,他一責備,摸了老虎的屁股,淑貞在案上擀著面,不擀了,罵慶金軟蛋,你啥都軟,〔266〕別的男人把婆娘伺候得到到的,你就是不伺候也該遮風擋雨,不是一棵大樹吧,也該是一把傘,你這傘爛得一條一條的!慶金見面條吃不成了,提了一瓶酒去他爹的屋里,走到巷口的碾盤邊,對著石滾子罵:“誰都有老人的,你也會老,你這樣待我父母?!你把我氣死啦!哎,你把我氣死啦!”俊奇挎著電工包往過走,站著看了一陣慶金,說:“你罵誰的?”慶金說:“我沒罵你,我罵我那媳婦哩!”俊奇說:“嫂子沒在跟前,你罵著給石滾子聽呀?”慶金抬了腳就踢石滾子,石滾子沒動,把他的鞋踢掉了。〔267〕

夏天義是在慶玉家的稻田里撒化肥,二嬸整個下午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刮了半盆子,就煮了土豆做伴面疙瘩湯。啞巴在院子里劈柴火,柴火是兩塊大樹根,啞巴掄了斧頭劈了半天,才劈開了一塊。二嬸說:“你緩緩來,緩緩來,掙出毛病了又害我呀!”啞巴不住手,掄一斧頭吼一聲,天搖地動。自從瞎瞎成了親後,夏天義就和最後一個兒子也分房另住了,老兩口自個過活。五個兒子曾經提議他們讓老人每周輪流到各家吃飯,夏天義不同意,覺得兒子兒媳們都忙,尤其麥秋兩季或有了什麼要事,吃飯都是湊合的,如果管了飯,是忙呀還是先做飯呀,都不方便。更何況夏天義心性強,才不願意每天拉著瞎眼老婆去上門吃飯,那算什麼呀,要飯呀?!夏天義就說:“地我們是不種了,全分給你們,一年兩料每家給我拿小麥五十斤,稻子一百斤,各類豆子雜糧五斤,蔬菜隨便在誰家地里拔。而飯是我們做我們吃,想吃稠就吃稠,想吃稀就吃稀,想什麼時候吃就什麼時候吃。”夏天義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那就是五個兒媳都不是省油的燈,常言久病無孝子,如果分配到各家吃飯,時間長了免不得生閑氣。這樣的日子實行了幾年,夏天義沒有一天不在兒子們的田地里勞作,但勞作並沒落下多少好,幾個兒媳們倒埋怨公公給這家干活多了,給那家干活少了。這些話夏天義沒往心上擱,他勞作是他願意,不在地里干活反覺得心慌,身上沒勁,只是從此對兒子兒媳心淡了許多,〔268〕愛惦著啞巴,讓啞巴常年就吃住在他那兒。啞巴忠實,又舍得出蠻力,把一塊樹根劈開,正劈第二塊,書正來了家里,要啞巴在家把來運管制好,說來運每天都往鄉政府跑著勾引賽虎,鄉政府的劉干事意見很大,一是嫌壞了賽虎的純性,賽虎是外國洋狗種雜交的,來運是土狗,二是來運一到鄉政府院里就狂叫,影響領導辦公。啞巴說不了話卻能聽見聲,當下就哇哇叫喊。書正說:“你不罵我,我只是來傳達劉干事的意見的!”啞巴還是哇哇叫喊。書正說:“清風街這麼多狗,來運偏偏就只和賽虎好!”坐在門檻上刮土豆皮的二嬸一直聽書正說話,這會兒說:“是我家來運賤麼,巴結鄉政府麼!書正,我可給你說,不是來運要給賽虎好,是賽虎一早一晚都往我家跑!”說罷放下刮刀,拉了拐杖要去廁所。啞巴看見忙去把尿桶提出屋,但二嬸還是要去廁所,書正說:“嬸子,那有啥哩,你那麼大年紀了,我和啞巴又都是你的娃麼,你出去干啥呀?”二嬸說:“我再老,我還是個女人麼!”書正說:“那是這吧,我的話也傳達完了,我該走啦,你就在尿桶里方便。”起身就出了門。門口便撞著賽虎,汪地向書正叫了一下。二嬸說:“你要走呀?你看看,你前腳走,狗後腳就來了!”〔2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