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83節:秦腔(78)

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當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麼也沒有,可你只要一屙屎,蒼蠅就出現了。你挖一個水塘,什麼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里只有半年水里就生出魚了。〔360〕我終于背著行李要去縣劇團,恰走時想見見君亭,因為我覺得我這一去,說不准就從此脫下了農民這張皮,不受君亭領導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牆外轉了轉,沒敢進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歲了坐在牆根梳頭,白頭發掉下來她繞成一個小團往牆縫里塞,我突然產生了一個怪念頭,就脫下褂子捉虱子,夏季里虱子少,畢竟還捉住了一只,便也塞進了牆縫里,還用土糊了糊縫口兒。虱子是最古老的蟲子,我想把我的蟲子留下來。

我到了縣劇團,夏中星他沒有失信,就讓我跟隨他們去巡回下鄉,負責保管和展覽秦腔臉譜馬勺。但他對我的要求十分嚴格:下鄉期間,我不離馬勺,馬勺不離我,保證馬勺不得損壞和丟失。我說:“馬勺是我爺,我是它孫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頭發,就那稀稀幾根,在頭頂上抹過來粘過去,說:“頭發少了。”我說:“靈人不頂重發。”他快樂起來了,唱:“王朝馬漢一聲叫,你把老爺×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沒那個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這些,我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說:“我跟劇團下鄉,白雪知道不?”〔361〕中星說:“知道。”我說:“她沒說啥吧?”中星說:“沒說啥呀!”我說:“哇!”夏中星說:“你咋啦?”我說:“沒啥,沒啥。”

第一站我們去的是竹林關鎮,出發時,我看見白雪上了那輛大卡車,我也往大卡車上爬,中星卻把我拉下來,讓我坐到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上裝著戲箱和那些臉譜馬勺。拖拉機在山路上搖搖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牆縫里的那只虱子,虱一定是饑癟了,但癟了的虱即便成麥麩子一樣,見風就飄,飄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飄到豬的身上就咬住吸豬血。我一路都在指揮著我的虱,先去咬了丁霸槽,這是要向他顯示,再去咬了白恩傑,還是向他顯示,最後去咬夏天智,夏天智覺得脖子上癢,手一摸,捉住了,說:“虱子?我身上生了虱子?!”他用兩個指甲要擠死虱子,一股風把虱子卻吹跑了。

到了竹林關鎮,鎮上有個騾馬會館,是清朝年間這一帶騾馬商隊修的祭祀神靈的地方,也是來往歇腳點。騾馬會館現在是破爛不堪了,只剩下一個戲樓和一個後殿。戲就在戲樓上演,馬勺的展覽布置在後殿。我和白雪見面不多,他們排戲和休息在鎮上的一個大倉庫里,我要看管馬勺,就只能一個人睡在後殿。〔362〕

劇團是白天演一場,晚上演一場。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講秦腔是國粹,是優秀的民族文化傳統,我們就要熱愛它,擁護它,都來看秦腔;秦腔振興了,我們的精氣神就雄起了。再要講這次演出是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和無微不至的關懷下,劇團全體人員經過精心排練,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戲,是把最好的藝術奉獻給大家。當然,他還講了為配合這次秦腔巡回演出,專門組織了一個秦腔臉譜展覽,也希望大家能踴躍去參觀。〔363〕他的這些話,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報紙和文件一樣,念者慷慨激昂,聽者卻無動于衷,戲台下人來得並不多,來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後說“謝謝”,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戲的人不多,參觀臉譜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該講講秦腔的曆史以及這些臉譜的含義和特點,但這些我卻說不出來。我能介紹的只是這些臉譜是清風街一位退休老校長畫的,夏天智是誰,是劇團里白雪的公公。來人聽到白雪,他們就來興趣了,說白雪的戲唱得好,一聽她唱戲把人聽得骨骨節節都酥了,說白雪吃什麼喝什麼了,咋就長得那麼親,是不是乾淨得不屙不尿連屁都沒有?我可以這麼說,他們不能這樣說,他們好比是從花園子邊路過,看見一朵玫瑰花,稱贊過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當然就發怒了,把他們往出趕,幾次差點兒打起來。這麼著,參觀的人就更少了。〔364〕但一連三次來過一個人,人長得怪難看的,說話都咬文嚼字,口袋上插了個鋼筆,他是每次看完戲又來參觀,聽說臉譜馬勺是白雪的公公畫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個村的,就不停地打問白雪的事。我警惕了,問:“你干啥的?”他說:“我是白雪的戲迷。”他這號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戲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戲還是迷了人?沒想他竟說他看過白雪所有的戲,還為白雪寫了詩贊。我說:“你寫詩贊?你念念!”他真的張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確好,從此我就把這詩贊永遠記住,沒人時就自己念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