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93節:秦腔(88)

大清堂里坐著趙宏聲和中星他爹,兩人趕緊起身。君亭說:“宏聲,你沒去市場?”趙宏聲說:“我咋沒去?你這一回為清風街干了好事了,現在沒人說你的不是了。”君亭說:“是嗎?那你怎麼不給牌樓上寫個聯呢?”趙宏聲說:“我早就寫了,不知你願意不願意?”當下拿出兩副,一副是:“我若賣奸腦塗地;爾敢欺心頭有天。”君亭說:“這不行,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你管人家怎麼賣的?!”看第二副,是:“少管窩里閑事;多賺外人銀錢。”君亭說:“還行。市場上攤位多人多,就像天天在開老碗會似的,我最煩有些人說是非!這聯如果能加些政治話就更好了。”趙宏聲說:“我沒當過干部,我不會說政治話。”君亭想了想,說:“‘要開放就得少管窩子里閑事;奔小康看誰能多賺外來的銀錢’,怎麼樣?”趙宏聲說:“好!”君亭說:“我路過丁霸槽家,門上貼了聯,一邊是‘交通基本靠走,治安基本靠狗’,一邊是‘通訊基本靠吼,娛樂基本靠手’,這是你給他寫的吧?”趙宏聲說:“他的意思我編的句,調子有點灰,是不是損害了咱清風街的形象?”君亭說:“他這是有野心了麼!”趙宏聲說:“你知道不,他現在正鬧騰著要蓋酒樓呀!”君亭說:“好麼,村兩委會支持哩,這個小矬子還真沒看出!”趙宏聲說:“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三踅是歪人吧,昨日他就和三踅打了一架,敢給三踅頭上撂磚!”君亭就急了:“打架了,為了啥?”趙宏聲說:“三踅瞧不起丁霸槽,他在街上看見了丁霸槽,故意攆上去蜷了腿和丁霸槽並排走,街上人一笑,丁霸槽就生氣了,兩人一吵就打起來。我看是三踅尋事的,他其實心里怕丁霸槽起身哩。”〔393〕君亭“嗯嗯”了幾句,就不問趙宏聲了,卻對中星他爹說:“榮叔,我還要求你個事的。”中星他爹立即挺了身子:“是托中星在縣上找什麼領導?”君亭說:“你就得意你家出了個中星!”中星他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說:“那我給你算一卦?”君亭說:“那就不必了。算什麼卦呀,不想干事了總能有借口,但要想干事了就一定會想出辦法!”〔394〕說完,拍拍手出門而去。

如果佩服君亭,我就佩服君亭自以為是的氣質。我多次站在遠處看他,他頭頂上的火苗子躥得高。他騎摩托的速度越來越快,前後輪扇起的塵土像一朵云,我甚至想過,憑他現在的運勢,披上一件麻片都能浮上天的。收麥天揚場,講究有風了就多揚幾锨,君亭在市場建成後剛剛取得成效,就謀劃起了又一個決策。他的謀劃,一般人是看不懂的,但他瞞不了我,當我看見他見了三踅是那樣的熱乎,說說笑笑,拍拍打打,轉過了身臉立即恢複了平靜,我就知道他三踅沒好果子吃了。我說這話是有原因的。二十年前水庫建成後,水庫上除了澆溉就又飼養了魚,但水庫離清風街太遠,養下的魚難以賣出,後來便在清風街的灘地上修了四個魚塘,這些魚塘平日供縣上的干部星期天來垂釣,逢年過節了,捕魚又作為年節貨給各級領導上禮。魚塘先由鄉政府代管,同時代管的還有磚場,鄉政府代管是今日換人明日換人,經營不上心,結果是獲不了利反倒虧損了還得補貼,鄉政府就把磚場交給了清風街而只管了魚塘。三踅當了磚場負責人後,鄉政府不知怎麼將魚塘也讓三踅替管。三踅是堅硬人,他手里有磚場和魚塘,在清風街就更橫了,吆三喝四,可以和兩委會抗衡,以至于誰家娃娃夜里哭,哄不住,當娘的就說:“再哭,三踅來了!”三踅簡直和舊社會的土匪一樣,嚇得娃娃都不敢哭了。〔395〕君亭當了村干部,為了打開工作局面,常常是依靠三踅,而局面剛一穩住,他就曾提出過收回磚場,或者讓三踅干脆承包磚場。他的提議大家一哇聲地支持,可三踅就是不交讓也不承包,一面向鄉政府送東西賣好,一面向鄉政府告狀兩委會中的經濟腐敗。結果,三踅的問題不但按下未動,反倒查起我爹在河堤賣樹和修街道工程中的賬。當然這查不出個什麼來,但尿泡打人,不疼,卻臊哩,壞了我爹名聲。待到君亭當了支書,再次提出讓三踅承包磚場的事,兩委會里卻有人說:“不惹他了,村里還需要一個惡人,有許多事情咱們辦不了,利用他倒能辦的,鬼是越打越有,打鬼不如敬鬼!”君亭覺得一時難以扳倒三踅,就琢磨著慢慢削弱三踅的勢力。君亭要扳倒三踅,我是支持的,但他干著干著,我就看不慣了。他是第一步想收回魚塘,考慮到水庫管理站肯定不同意,就以對換七里溝作為條件和水庫管理站溝通。水庫管理站是同意了,他們想將七里溝統歸于水庫周圍的綠化帶中,將來創辦水庫綠化風景區,發展旅游事業。君亭把協商的結果提交了兩委會討論,一半人竟然反對,說用七里溝換四個魚塘不劃算,把七里溝賣了自己就能修十個魚塘的。君亭當然在會上不能說出他最根本的心思,只強調七里溝是個荒溝,除了水庫外誰還肯要?反對派說不過君亭,卻堅持七里溝就是沒用,也不能和魚塘交換,因為清風街人在那里投過錢,出過力,說不定以後,還可以再次淤地。一提到淤地,君亭就火了,發了一通脾氣,會議再沒開下去。君亭權衡了幾天,拿不定主意,見了中星爹原本想讓老漢給這事算一卦,預測一下得失利害,可中星爹的神氣讓他不舒服,也就不肯再說一個字來。又是過了數日,秋收全面鋪開,此事暫放下,而丁霸槽的舊院牆就推倒了,開始挖坑夯基,夏雨也雇車從縣上運回了鋼材和水泥,在戲樓前的場子上做水泥預制板。君亭去看了,問:“你有多少錢就辦酒樓呀?”丁霸槽說:“辦酒樓才掙錢呀!”〔396〕他把丁霸槽抱起來,打了一拳,說:“你矬子是濃縮的精華啊!”心里卻堅定了七里溝換魚塘的決心:毬,換了就換了!有啥反對的?過沼澤地能沒蛤蟆叫?!這如同干部任用一樣,任用前意見大得很,一旦任用了,所有的人還不都是狗,尾巴給你往歡著搖哩!當天就帶了上善和金蓮去了水庫,和站長簽了合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