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三章 代號:烏雞(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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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過去了,阿哈爾古麗還是不見蹤影,找遍了能藏身的地兒,但她像是突然蒸發了,就連一絲氣味也沒留下。

鐵木爾大叔心急如焚,再也顧不上什麼紀律不紀律,一個人牽著駝,非要到沙漠深處去找。為安全起見,羅正雄讓偵察員小林帶上三個人,跟在鐵木爾大叔後頭,並再三要求,絕不能走太遠,必須當天去當天回來。

還好,三天里沙漠分外平靜,擔心的黑衣人並沒出現。

據張雙羊說,阿哈爾古麗是她交完班一個小時後溜掉的,當時她睡著了,胖人就是瞌睡多,她也想堅持,可堅持了沒多久,就給眯了過去。當時負責監視的是一位年輕的小戰士,他說阿哈爾古麗嚷著肚子痛,要解手,他跟了幾步,被阿哈爾古麗罵了回來,等意識到不對勁時,沙梁子那邊已沒了人影。

"為什麼不叫醒張雙羊?"羅正雄真是氣得要發瘋,一個組的兵看不住一個阿哈爾古麗,這事要是傳出去,特二團還能叫特二團?"我叫過,可吳干事說張雙羊剛睡著,不要打擾她。"吳干事就是秀才吳一鵬,年輕一點兒的戰士都這麼稱呼他。

事實確實如此。阿哈爾古麗捂著肚子往沙梁子那邊去時,挨了罵的小戰士跑回來,想叫醒張雙羊,讓她跟在後面,誰知秀才吳一鵬硬是將小戰士擋了回去,還說出了事由他負責。小戰士自然不敢往沙梁子那邊去,偷看女兵解手是要受批評的,重者還有可能被遣送回去。

吳一鵬對此卻矢口否認,他堅決不承認當時遇到過小戰士:"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嘛?"這天深夜,吳一鵬被叫醒,睡眼惺忪中跟著張笑天走進羅正雄的地窩子。恍惚中,他覺得坐在地鋪上的不是羅正雄,正要問張笑天深更半夜帶他來做什麼,猛然,他醒了,徹底醒了。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一個可以決定他生死的人。

"請坐。"昏暗的地窩子里,響起的竟是師長劉振海的聲音。

吳一鵬抖了幾抖,他萬萬沒想到,師長劉振海會不聲不響地來到營地。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一點信兒也沒聽到?慌亂中,吳一鵬掃了一眼地窩子,除了不帶任何表情的劉振海,他沒看到別人,張笑天也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吳一鵬強壓住內心的恐慌,勉強將身子弓下,他真是沒有勇氣在劉振海面前落座。

"坐吧,好久不見,我們該認真談談。"劉振海的語氣極為溫和,一點兒聽不出他帶什麼情緒。吳一鵬的心稍稍實落了些,興許,事情並沒他想的那麼壞。

一開口,吳一鵬心里的那點兒僥幸就全熄滅了。

"說吧,她是不是想拉你過去?"劉振海開門見山,絲毫沒給吳一鵬回旋的余地。吳一鵬的心騰地暗下去,感覺整個世界都昏暗一片。

讓吳一鵬到特二團,是劉振海在好幾個選擇中艱難做出的一個,可以說,這個選擇帶點兒亡羊補牢的味道,對吳一鵬,則具有新生的意味。吳一鵬是個人才不假,能說會道,文化程度又高,是師部難得的秀才。在兵團一大半人是文盲半文盲,部隊文化水平極需提高的今天,發現和培養這樣的苗子,應該說是全兵團的當務之急。可惜,劉振海看走眼了。對此,他在師部會議上做過多次檢討,並頂著重重壓力,沒把吳一鵬打發回團部。這就讓一些干部產生錯覺,以為吳一鵬是他劉振海的紅人,沒誰能動得了。但劉振海對吳一鵬,卻是在失望中含著期望,他甚至為這個年輕人祈禱,希望他能去掉身上的傲氣和浮躁,虛心做人,同時能徹底反省自己,不要老居功自傲,認為革命成功了,應該享受了。坦率講,你吳一鵬哪來的功啊?有文化就了不起?有文化而沒有骨氣,沒了軍人的鐵血斗志,你還是個孬包!劉振海不喜歡教訓人,更不喜歡把什麼都說透,說透就沒了意思,再者,像吳一鵬這麼聰明的人,用得著說透?他應該知道前途在哪兒,路該怎麼走。可現實一次次令劉振海失望,除了宣傳方面表現出的那點兒優勢,其余的壓根兒就不能往桌面上提,一提就讓人惱火。特別是吳一鵬多次吵著要官、要不到官又吵著轉業這檔子事,簡直讓劉振海臉紅!當初,當初怎麼就看上了他?組建特二團,劉振海第一個就提出讓吳一鵬去,政委童鐵山堅決反對:"讓他去?這是特二團,不是參觀團!""老童,不要這麼看人嘛,秀才是有點兒毛病,有毛病你也得讓人家改啊,給他這個機會,讓他磨煉一下,興許……""給他的機會還少,哪次他珍惜了?"兩人爭來爭去,最後還是師長說了算。不過童鐵山把話撂在了明處:"我可說清楚了,如果他惹出什麼亂子,這責任我不擔。""好,我擔。"會上,劉振海等于是替吳一鵬拍了胸脯。這個胸脯他當時拍得很自信,現在看來,他自信得太早了,甚至自信得很愚蠢。

"說吧,既然做了,就有勇氣把它承認出來。"劉振海繼續不惱不怒,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保持著這麼好的耐心,可見秀才兩個字在他心里有多重的分量。

劉振海沒上過一天學,他那點兒文化,都是邊打仗邊跟人家學來的,有些還是跟國民黨俘虜學的。在他眼里,文化人才是最值得尊敬的。當年他因為把國民黨一個團副私自扣押下來給自己當戰地老師,差點兒讓軍長一怒之下把他旅長的帽子給抹了。

斗爭了半天,矛盾重重的吳一鵬終于知道這事賴不過去,不得不垂下頭,帶著三分懺悔七分恐懼,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道給了劉振海。

吳一鵬知道,劉振海不發火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時候,如果你硬逼他發火,很可能他會猛地抄起槍,一槍先打爛你的頭。

就沖這點,他還算個聰明人。

阿哈爾古麗果真是紮伊精靈,代號叫"烏雞",這一點她跟吳一鵬講得很清楚:"我把身份告訴你,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你聽話,乖乖兒照我說的去做。""你不怕我馬上向團部報告?要知道,精靈可是我們兵團的死敵。""我把身子都給你了,還怕堵不住你一張嘴?"阿哈爾古麗突然收起臉上的笑,變得比魔鬼還猙獰,"現在不是我怕你,而是到了你怕我的時候了。別忘了,我可是維族姑娘,敢動維族姑娘,你膽子不小啊!"阿哈爾古麗邊說邊掏出一把刀,刀光森森。驚魂未定的吳一鵬清楚地看見,阿哈爾古麗伸出軟軟的舌頭,在刀刃上舔了幾舔,"噗"一聲,一股子血噴在他慘白的臉上。

"聽著,你必須在紅海子測完以前,把特二團及兵團的全部意圖打聽到。他們到底要在新疆留多久,會不會真如傳言說的那樣,賴在我們的地盤上不走。還有,紅海子的所有資料,你要一份不少交到我手上,如果有半絲閃失,孫旺子就是你的下場!""這……資料看管得很嚴,你讓我怎麼拿?""那是你的事,必要時你可以學特一團那位勇士,送他們上西天。""你——""哈哈——"阿哈爾古麗爆發出一陣狂笑,沒想到,被她搞到手的男人竟是這麼一個窩囊貨,她忽然有點兒後悔。一開始,她的目標是張笑天,可惜杜麗麗那個妖精搶在她之前發情,把她的一道好菜給搶了。不過,留著張笑天,她還有別的用處,想到這兒,她猛地沖吳一鵬喝了一聲:"起來,現在還不是你躺在炕上享受的時候,你必須在風暴停止前把駝老五引出來,我要親手宰了這只老山羊!"在紮伊精靈眼里,所有跟她們作對的,都是山羊,她們才是沙漠中的狼。

狼食羊,天經地義。

可駝老五這只老山羊真是狡猾,居然變著法子不讓她吃。

吳一鵬說,黑風暴期間,他潛回過營地,阿哈爾古麗告訴他,只要把駝五爺的駝引出來,就不怕他不上鉤。可惜他在營地外紅柳叢下的洞穴里貓了兩天都沒覓到機會。當然,他並不知曉,黑風暴中,駝五爺並不在營地,而是按羅正雄的指示再次去了某個地方,暗中等待另一個人的出現。

張笑天跟杜麗麗看到的那一幕,正是阿哈爾古麗沒能按計劃宰了駝老五,沖吳一鵬發火。

"現在該把羅盤拿出來了吧?"聽完他的話,劉振海並沒發火,點了一支煙,冷冷地說。

"羅盤?"這次輪到吳一鵬吃驚了。

居然連這事他都知道!可見,從一開始羅正雄就沒相信他。自以為很聰明的吳一鵬這才相信,兵團里關于羅正雄神乎其神的傳聞,並不是人們假造的,對羅正雄,他真是了解得太少了。

羅盤的確是吳一鵬拿走的,在師部的時候,他就聽說向導駝五爺有件寶貝,憑著這寶貝,縱是沙漠中有再大的風浪,你也迷不了路。這羅盤不只是駝五爺救命的工具,更是他一生最最珍貴的信物。羅盤其實是那個小婦人的,干驢皮灘上,小婦人拿它當命一樣,面含羞色地塞進了駝五爺懷里,然後軟軟地說:"往後,我的生死就交給你了。"原以為偷了這寶貝,他就可高枕無憂,哪怕全團的人死光,他吳一鵬也能活著。沒想到,一雙眼盯在後頭。正是那個早晨,改變了他的命運。阿哈爾古麗在土炕上也用同樣的話說:"現在該把羅盤拿出來了吧?""你給了她?"劉振海這次有點兒驚了。

吳一鵬垂下頭,臉比死灰還暗。他豈能不給,不給他能活著走出那洞?這個晚上,兩個人在地窩子里一直談到天亮。天明時分,吳一鵬走出地窩子時,戰士們發現,他的雙眼是紅的,黑紅,他的臉色卻很詭譎,讓人猜不出師長到底跟他談了什麼。

就在同一天夜里,離營地很遠處的七垛兒梁,一場口袋戰也在悄悄打響。

這得歸功于駝五爺,發現黑衣人秘密的同時,駝五爺也聞到了林家川的氣息。說起來,發現林家川藏身的洞穴,要比發現黑衣人那個洞穴早一天,可駝五爺當時並沒意識到這是兩碼事,還以為兩個洞穴都是黑衣人的,後來經羅正雄提醒,他才猛然醒悟:是啊,我咋給糊塗了,前面那個洞穴又小又破,里面除了一攤血,啥也沒,一想就不是黑衣人的嘛。就這樣,駝五爺又帶著人找,結果在離坎兒井三十多里的地方,又找到一口穴。這穴不大,從外面看,你根本猜不出那是口穴。那樣的黑窟窿沙漠里到處有,誰看見也不在意,但駝五爺在意了,他是從沙刺的異常上看出端倪的。長在那口穴處的沙刺,跟別處的不一樣,具體有啥不一樣,駝五爺說不出,但能一眼看出。

"就這兒。"他沖隨行的戰士講。

兩個戰士狐疑地盯住他,認為不可能,因為駝五爺指的地兒,太平常了。一個小黑洞,洞口亂七八糟長著沙刺,如果這種地兒也要懷疑,把全兵團調來,一個月怕也搜不完。

"不信?"駝五爺狡黠地望住兩個士兵,得意地一笑,猛一用力,將那株看上去快要死的沙刺拔了下來。原來,那團沙刺不是長上去的,而是讓人栽上去的,隨著沙子的嘩嘩聲,一個直徑約有一米的洞口顯了出來,跟剛才看到的洞口完全兩樣。兩個士兵驚訝了一聲,就見駝五爺已縮起身子,狗一樣鑽進了洞里。三個人往里爬了約有五米,前面豁然開朗,一個足有半間屋子大的洞穴呈現在眼前。兩個士兵這才不得不信服地贊歎起來。

"先別誇,耳朵和眼睛留點兒神,這種洞穴可不是好玩的。"駝五爺提醒道。兩個士兵旋即提緊了心,小心翼翼地跟在駝五爺後頭。這穴很像是老早以前人們居住的窯洞,火把點亮後,三個人同時發現,洞壁上留有不少刻畫的痕跡,從畫的線條上看,多是飛禽走獸之類供人們祭拜的東西。駝五爺不敢分神,立刻在洞里搜尋起來。然而,搜尋的結果很令人失望,除了幾個煙頭,還有一些散落的馕渣,三個人啥也沒找見。憑直覺駝五爺斷定,這兒是藏過人的,而且不止一天,說不定那場暗無天日的黑風暴此人就是這穴里度過的。可是這麼長的日子,他靠啥生活?驀地,駝五爺盯住前面洞壁下的一個小土堆。"挖!"他說。兩個戰士將小土堆挖開後,真相出現了,是一堆鴿子毛!這穴里曾經有鴿子,那人正是靠這些鴿子活下命的!"是個有辦法的家伙!"駝五爺贊歎道。聯想到羅正雄跟他描述過的林家川的特征,駝五爺斷定,這穴里曾經藏的人,定是林家川。能在如此神秘的沙漠里一眼發現這孔穴,可見此人在地質方面的造詣有多深。照駝五爺的判斷,此穴是一戶人家住過的窯洞,而且這戶人家是打獵為生的。洞壁上那些畫,就是他們曾打到的獵物,打一樣畫一樣。這麼看來,紅海子這地方就不簡單,說不定老早的時候它還是一處很發達的寨子。想到這兒,駝五爺忽然明白劉振海為啥要把特二團的第一站定在紅海子了,真是英明啊,解放軍就是解放軍,啥方面都高人一籌。這紅海子,地下絕對有寶藏,說不定在這洞里挖下去,就能挖出啥稀世珍寶來。

駝五爺收回遐想,帶兩個戰士離開,照著先前的樣,將那株沙刺栽好,這樣,穴口又看不出什麼了,跟司空見慣的大沙漠一個模樣。駝五爺心里,卻牢牢記住了這個地方。

按照前後兩個穴的方向判斷,林家川逃命的方向,定是七垛兒梁。他一定是渴急了,想親口嘗嘗聖水,或者,七垛兒梁就是他們提前商量好碰頭的地方。

"我叫你碰!"駝五爺恨了一聲,當夜便帶著幾個戰士往七垛兒梁而去。

老羊倌的確是一個好客的人,而且,從他跟駝五爺的親熱勁兒看,兩人絕不是一天兩天的交情。後來駝五爺才告訴羅正雄,他跟老羊倌是一同來到新疆的,他做了駝客子,老羊倌卻給七垛兒梁一戶人家牧羊,牧到後來,他成了那戶人家的上門女婿。這些年,沙漠里奔命的駝老五偶爾思念家鄉或是心里有了別的事,就要到七垛兒梁停個腳,兩個人嘮一嘮,或者看看老羊倌的子女,心就又回到了原處。人這一輩子啊,難斷的,還是根;難了的,還是兒女間那份情。駝老五是沒啥指望了,自打嬌豔的小婦人一命嗚呼,離他而去,他的心,就隨著到了某個地方。不過,看見老羊倌一家甜甜美美,他的心就濕濕的,有幾分酸,有幾分甜,也有幾分失落。前陣子,老羊倌還笑著說:"老五啊,這麼活也不是個辦法,要不,到七垛兒來,落個腳,找個幫襯,至少炕頭也得有個嘮話兒的。""不盼了,也盼不到了,老天爺給我的,就這麼條路。"駝五爺話里頭有一股掩不住的悲涼。

"七垛兒的馬寡婦,我看行,要不,我給你問問去?""算了,各有各的日子,驚擾了人家,我擔待不起。"這話就沒再提,不過,偶爾地,駝五爺也想,聽說馬寡婦人倒是不錯,心眼兒好,手腳也利落,就是命不好,十年前守的寡,拉扯著一男一女,苦。尤其是這趟做向導,看到這些官兵,男男女女的,成雙結對,有說有笑,就想,要是馬寡婦在,他就不會那麼在乎他們誰跟誰好了。

嘿嘿,人世間的事,怪,真怪。駝五爺竟然跟張笑天他們較這個勁。

聽了駝五爺的話,老羊倌一臉警惕地說:"你是說,那個人會朝七垛兒來?""我想他會。""你是說,他手里有解放軍想要的東西?""啥解放軍想要的,本來就是人家拿命換來的,你沒見過那些測量兵,可苦哩!""嘿嘿,不就扛個儀器滿沙漠鬧著玩,比起打仗,輕松多哩。"老羊倌笑著說。

"胡說!不懂就不要亂呔吣。鬧著玩,你去玩給我看,人家干正事干大事哩。""開個玩笑麼,看你,發個啥火?說,要我咋幫你?""守住那口井,這人鼻子尖,一定會聞到水味兒。""放心,我老羊倌給他做個口袋,等他鑽!"很快,村子四處,沙梁子背後,布滿了人,那口聞名沙漠的聖井,更是擺下了龍門陣,就等著林家川一頭鑽進來。

但,等了兩天兩夜,沒動靜。"他會不會聞到味兒啊?"老羊倌吃不准地問。

"應該不會,這事兒做得密,就羅團長知道,再者,我們來時是繞著彎兒進來的,不會留下啥蹤跡。"駝五爺心里也犯惑。

"可他在暗處,你們在明處。"老羊倌又說。

"先甭灰心,等,我就不信他能一直拿鴿子血當水喝。"人是不能多喝鴿子血的,應應急可以,連喝幾天,就會把命喝掉。

然後就等。又是兩天過去了,老羊倌的兒女們已經不耐煩了,覺得駝五爺拿他們開涮。這茫茫沙漠,一個人沒水沒糧,能活兩個多月,沒聽過。再者,人家也不一定到七垛兒梁來,人家可是地質專家啊,這一帶哪兒有水,清楚得很。要不能把他選到特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