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七章 山崩(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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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古琴陷入到巨大的悲痛中。

山無聲,水無聲,天地黯然一片。

羅正雄他們趕來時,已是這一天的下午。雨後的烏雞崖呈現出一派血色甯靜,谷內的情景慘不忍睹。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失去了聲音,似乎,這滿谷的血,這瘋狂坍塌的石崖,是一把無情的劍,瞬間封了喉。

政委于海第一個奔向司徒碧蘭,慘烈的場面駭得他不敢睜眼。司徒碧蘭的右腿壓在石塊下,那條腿分明是斷了,再也不聽使喚。司徒碧蘭奄奄一息,奮力地張著嘴巴,卻說不出話。她的懷里,抱著老鋼炮的頭。

那能叫頭麼?

縱是在戰場上,于海也沒見過那樣血淋淋的頭!老鋼炮的頭讓清晨滾下來的那塊惡石砸了個正著,一半沒了,另一半,血肉模糊地爛在司徒碧蘭手上。于海不知道是怎麼救出司徒碧蘭的,或許他壓根就沒救過,他哪還有力氣救人啊。那場面,沒讓他昏死過去就萬幸了。

當天晚上,一匹快馬馱著斷了腿的司徒碧蘭,連夜往師部去。懷抱司徒碧蘭的,是向導哈喜達。這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平生頭一次看到如此血腥的場景,但他沒倒下,他咬著牙,策馬狂奔,心里一遍遍呼喚的,是他想喚卻又不敢喚的司徒碧蘭的名字。

悲哀持續了整整一月。被悲哀擊中的,不只是政委于海,團長羅正雄。特二團每一顆心,都在這場巨大的災難面前,陰了,暗了,流血了。得到消息,師長劉振海帶隊火速來到科古琴,在霾氣沉沉的烏雞嶺,為死難者舉行了莊嚴而又隆重的葬禮。那一天,啞巴了的烏雞嶺被槍聲震醒,它睜開昏沉的眼睛,又一次目睹了自己的罪孽。槍聲是特二團的戰士鳴響的,在這荒山野嶺,每一聲槍響,都是戰士們悲壯的吶喊,是不甘心,是對死難者最深情最痛徹的呼喚。槍聲過後,所有的心沉入了默哀,沉入了追思,也沉入了對生命的冷峻思考……

鑒于烏雞崖發生的這場特大災難,師長劉振海命令特二團暫停作業,全部撤回山下。一則,全團用十天的時間開展一次追思活動,兵團政治部送來了遇難者的全部資料,請來了跟他們一同戰斗過的戰友,講述他們的事跡,追憶他們活著時的每一個日子。師長劉振海想用這種方式,表達二師對遇難者的哀思。另則,這場災難也暴露出特二團在管理上的漏洞,我們沒有倒在敵人的槍口下,卻倒在自己的疏忽里。如果事先能對烏雞崖多做一些了解,哪怕到崖頂看一看,興許,這場災難也能幸免。針對特二團暴露出的諸多問題,師長劉振海要求,全團戰士務必以高度的警惕性和敏感的政治覺悟對待這次任務,決不能抱任何僥幸心理,更不能在思想上麻痹大意。

師部召開的現場會上,團長羅正雄和政委于海都做了深刻的檢討,尤其于海,幾乎是流著淚做完檢討的。

會後,政委于海在兵團政治部人員的陪同下,離開了科古琴。師長劉振海這樣跟羅正雄解釋:“讓他回師部,幫助師部解決善後,慰問烈士家屬。另外……”劉振海猶豫很久,才說,“司徒碧蘭沒了腿,醒來後還不知怎麼鬧,這個時候,他要是不去,說不過去。”

羅正雄無言。這場災難,給了他致命一擊。身為特二團團長,他知道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確實有點疏忽大意了,這是以往的工作中從沒有過的,為什麼到現在,自己就能犯如此錯誤呢?

羅正雄陷入了思考,從聽到噩耗的那一刻,他的心就被深深的自責折磨著,等到了烏雞崖,看到那恐怖的一幕,還有血腥的場面,內心里翻滾的,就不只是自責,是懺悔,是恨憾。不,啥都有,真可謂五味俱全。他終于意識到,在特二團的這些日子里,一種可怕的東西悄無聲息在身上滋長,想想過去的歲月,想想尖刀營的日子,他才發現,自己變了,變得粗心,變得驕傲,變得對困難對險境再也不那麼重視了。他記起過去曾經跟戰士們講過的話:“在任何不可知的情況面前,我們都必須保持如臨大敵的謹慎,戰略上可以蔑視,戰術上必須重視了再重視。”正是這種變,導致了全團思想上的放松,行動上的懈怠。也正是這種變,讓他漸漸遠離了戰士,變得封閉、自負,甚至……

“我有罪啊……”那一天,當著全團戰士的面,他曾發出這樣的痛悔。可這又頂什麼用呢?三十四條生命,三十四個兄弟姐妹,就這樣去了,永遠地留在科古琴,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歌聲。是的,歌聲。他想起初到科古琴的那個月夜,戰士們圍在篝火旁,又跳又唱,把美麗的草原激蕩得,連小草都舞了起來。

“你不該太自責,出了這種事,誰的心情都不好受。但這是科古琴,踏上它的那一刻,死亡就跟隨了我們,我們是在跟死亡較量,是在跟死神捉迷藏……”,那天在烏雞崖,副團長劉威這樣勸他。從災難發生的一刻,劉威的作用便兀地突顯出來,這個鐵打的漢子,平時看不到他有多重要,但在生死關頭,他的鎮定和從容便成了特二團度過危機的關鍵。記得在紅海子,每當跟政委于海發生認識或決策上的爭執,意見不一致時,他總是站出來,默默地支持著他。這份支持,里面有太多的內容,既有兄弟間的深厚友情,更有對這個新生集體大局上的維護。是的,維護大局,他總是做得那麼到位,從不爭功,從不搶眼,無聲無息處,彌補著他的過失,填補著他的漏洞。到現在,羅正雄才真正懂得師部派劉威給他做助手的良苦用心。可自己,卻總是有意無意的,很多時候疏忽了他。

興許一把手當久了,不自覺的,就有了壞毛病。

搶險和善後工作,幾乎都是劉威做的,而他,卻像是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打懵了,打傻了。直到現在,他還緩不過勁兒。

緩不過勁兒也得緩,這就是軍人!

思考再三,羅正雄向師長劉振海交了一份請罪書,請求師部給他處分,革職也行。這不是作秀,也不是演戲給別人看。該自己承擔的,必須承擔,否則,一生良心都會不安。

劉振海一直沒表態,他沒法表這個態。

半月後,師部下了處理決定,除了對特二團進行思想整頓外,沒處理任何人。羅正雄並不知道,一開始,師部是建議給他處分的,但兵團司令部否決了二師的意見,要求二師從實際出發,從大局出發,不要輕易給哪個人追加不該追加的責任,但,思想上的麻痹,工作上的漏洞,必須解決,而且要解決徹底。

隨後,張笑天被任命為團政委。有消息說,司徒碧蘭一醒來,便瘋狂吶喊:“我的腿,我的腿啊——”她拒絕吃藥,拒絕治療,甚至拒絕活下去。有兩次,掙紮著從床上爬下,想自殺。師部經過慎重考慮,請來了她的父親,還有五姨太。司徒空登不虧是一代英才,面對斷了腿的女兒,他表現得相當堅強,老人家的深明大義贏得了兵團指戰員的高度尊重,在他的耐心說服下,司徒碧蘭才同意接受治療。

五姨太從一聽到消息,就哭成了淚人,這些日子,她幾乎天天以淚洗面。她抓著司徒碧蘭的手,常常是泣不成聲,那場面,讓太多的人流下了淚。

政委于海更是令人吃驚,一到醫院,一看到司徒碧蘭,他突然就變了個人,再也不是人們以往看到的那個斯文嚴謹的于政委。他像個小孩子,不但失聲痛苦,而且,而且當著眾人面,給司徒空登行了跪禮。

“我對不住您,對不住啊……”

就在當天,他向師部遞交了辭職報告,請求師部免去他的職務,讓他安安心心守在司徒碧蘭身邊,照顧她康複。

一股冷空氣襲擊了特二團,這冷空氣不是來自大自然,而是來自特二團內部。烏雞崖災難之後,特二團內部進行了大調整,由于原一組受到重創,團部決定將三個組合並為兩個,暫時放棄對東脈的測量,部隊全部往西移。集中力量,完成對西脈的測量。雨雪前成立的突擊營,也因種種原因擱淺,並沒按原計劃開往目標地。災難雖已過去,陰影卻留在每一個戰士心中,一段日子,戰士們幾乎是談雨色變,談崖色變。羅正雄跟劉威想了好多辦法,都不能將戰士們從陰影中徹底帶出來。

偏在這時候,萬月又惹事了,她違反團里的規定,擅自夜出,而且拒不交待夜間出去做了什麼。

揭發萬月的是杜麗麗,說揭發興許不合適,杜麗麗也是忠于職守,盡一個戰士應盡的職責。但,羅正雄的火,的確是他抖上來的。

團部連續開了幾場會,爭論突擊營到底該不該迎難而上,給全團帶個好頭。羅正雄有點猶豫,認為眼下條件有變,戰略戰術上就該有所改變。張笑天卻不這麼認為:“什麼叫戰術,我認為把艱難險阻踩在腳下,以昂揚的斗志,和必勝的信念面對一切,才是我們需要的戰術。我們不能因為犧牲了一個分組,就讓全團的腳步停下來!”

“笑天同志,現在不是我們講大話唱高調的時候,我們要為全團戰士的生命安全著想。”羅正雄有點激動。

“怎麼著想?安兵不動,或者縮起脖子?如果那樣,還不如撤出科古琴。”張笑天的態度有點出人意料,按說,他剛剛到政委的位子上,更應該注意跟羅正雄講話的態度。

羅正雄倒不計較這個,他了解張笑天,這是一個一聽見打仗骨頭都笑的人。甭看他平時見了女兵嘻嘻哈哈,搞得自己就像花花公子,對什麼都忘乎所以,其實內心里,他更渴望真刀真槍干一場。成立突擊營就是他跟張雙羊的主意,兩個人早就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了。眼下突然要中止突擊營的行動,他哪能受得了。

“眼下軍心不穩,戰士們想法很多,這個時候冒然搞突擊,會不會引出其他問題。”羅正雄耐上性子給他做解釋。

“能出啥問題,大不了再犧牲一個組。當兵怕犧牲,還當個啥兵?”話講到這兒,張笑天猛覺失口。這個時候說這種話,的確有點不大成熟。果然,羅正雄的臉黑了,很難看。

劉威終于開了口,沒想,這一次,他沒站在羅正雄這邊,而是直截了當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同意笑天的意見,不能停,更不能拖,越是這時候,越要表明我們的態度。戰士們其實都在看我們三個哩,如果我們三個怕了,全團都就怕。”

“我不是怕!”羅正雄突然發了火。

事情最終沒商量出個結果,由于羅正雄執意不許突擊營行動,劉威他們也沒辦法。誰知會議剛散,羅正雄還沒離開那頂帳蓬,杜麗麗走進來說:“我要檢舉萬月。”

“檢舉萬月?”羅正雄有點吃驚。

“這一次,你不能包庇她。”杜麗麗又說。

“我啥時包庇她了?”羅正雄的聲音里透出不滿,杜麗麗最近情緒很反常,常常找他說些莫名其妙的事兒。

“你一直在包庇她,不是嗎?她現在都成特二團第二了,哪還有點戰士的樣子。”只要一扯上這話題,杜麗麗就沒完沒了。

“有事說事,別亂扯淡!”羅正雄不耐煩地打斷她。

“說就說!”杜麗麗像是被某種情緒鼓動著,胸脯子一鼓一鼓,那樣兒,就像她跟萬月結下了深仇大恨。果然,她再一張口,就輪到羅正雄震驚了。

“別以為她做的事別人不知曉,從進入特二團,她跟外界的聯系就一直沒斷過。”

“你亂說什麼?!”

“我亂說,你聽聽同志們怎麼說,哪個不在懷疑她?不相信你可以去問她,昨天晚上,她到底哪去了?”

“昨天晚上?”羅正雄更加納悶,昨晚天黑時分,他跟萬月見過面,不過一起沒待多久,後來開會,他沒讓組長們參加,能出啥事呢?

杜麗麗噘著嘴,好像有話沒講完。羅正雄早已耐不住了,扔下杜麗麗,就到另一頂帳蓬里找萬月。萬月不在,張雙羊正跟田玉珍說事兒,看見他,兩人趕忙起身敬禮。“萬月呢?”羅正雄問。

“沒在,剛才好像進來過,這陣不知哪去了。”田玉珍道。

“把她給我找回來!”羅正雄恨恨說。

十分鍾後,萬月進了他住的帳蓬,只一眼,羅正雄就看見萬月褲腿上有泥,鞋子也是泥的,很顯然,晚上她離開過營地,到這陣還沒來得及換。

“說,出去做什麼了?”

“沒做什麼。”

“沒做什麼你跑出去干嘛,一夜不歸,知道團里是怎麼規定的嗎?”

“知道。”

“知道為什麼還要出去?!”

萬月不吭氣了,垂下頭,雙手絞一起,看上去挺委屈。

“說啊,到底干啥去了?”羅正雄真是急了,萬月臉上,分明寫著一層層疑惑。自從烏雞崖出了事,團里再三規定,沒有特殊事情,決不許任何人夜間擅自離開營地。做為特二團的重要成員,萬月不可能不清楚違犯規定的後果,可她為什麼……

“我不能回答你。”默了半天,萬月抬起頭說。

“警衛員!”羅正雄沖外面喊了一聲,就有警衛員聞聲進來。“把她帶走,關禁閉!”

萬月被關了禁閉。

副團長劉威聞聲趕來,訊問發生了啥事。羅正雄氣恨恨說:“你去問她,真是把她寵上天了。”

不多時,劉威再次走進來,面色陰暗地說:“這里面可能有文章。”

“什麼文章?”

“剛才祁順跟我說,昨晚,一營長江濤也不在營區,會不會?”

“江濤不在?這麼重要的情況為什麼不報告?!”

“祁順說……”

“說什麼?”

“昨晚,古麗米熱發燒,他幫著煎藥,就……”

“混帳!”

情況突然間變得複雜。祁順本來是一直跟著江濤的,江濤的一舉一動,都處在秘密監視中。近段日子,江濤表現得很平靜,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嫌疑。一組出事後,江濤比任何人都悲痛,還主動向團部打報告,請求處分。他是出事那個分組的負責人,有時候于海到了那個分組,他也會到別的分組去。營以上干部都是輪流到各分組指導工作,自己肩上,並沒具體的測量任務,主要就是把全組的工作統籌起來。由于他目前身份特殊,屬于暗中監控對象,多的時候,于海跟他是在一起的。一組出事後,團里工作一片忙亂,反倒把對他的監控給放松了。

“他真的出去過?”三個人再次坐一起時,羅正雄問劉威跟張笑天。劉威沒回答,張笑天紅著臉道:“昨晚他請示過我,就在開會之前,說是一組有個戰士拉肚子,止不住,他去山下找種草藥,我同意了。”

羅正雄跟劉威面面相覷,監控江濤的事,張笑天並不知情,以前他只是營長,不能講,這些日子又沒顧上跟他講。真是應了那句話,越想做得萬無一失,反而失誤越多。看來在工作中,他們還存在太多漏洞,這也是特二團目前暴露出來的最大的問題。

一陣緘默後,羅正雄又問:“他是幾點出去的?”

“八點過幾分,天剛擦黑。”張笑天說。

“萬月呢?”

劉威接話道:“我問過張雙羊,萬月八點鍾還在營地,啥時不見的,她也沒注意。”

“警衛呢,警衛是干什麼吃的,連個營地都看不住,還當什麼警衛?”

“我問過昨晚值班的警衛,他說萬月當時回答是你批准的,所以沒敢攔。”

羅正雄不言聲了,萬月這樣做,已不止一次,前幾次他都忍了,這次,難道還要忍?

“現在必須搞清楚,江濤出去做什麼,什麼時候回來的?”怕羅正雄過于自責,劉威插話道。

事情到了這兒,羅正雄不得不把有些話講出來。

聽完,副團長劉威跟張笑天就都傻了,啞了。

原來萬月的背後,竟藏著太多的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