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憤怒並不能醫治疾病。
兩年多來無數郎中也沒能治好他的疾病。
最終安祿山只能把憤怒不斷地發泄到左右的人身上。比如內侍宦官李豬兒,他挨的鞭撻和杖打最多;又比如他最寵信的大臣嚴莊。
盡管這個精明強干的心腹謀臣鞍前馬後地跟隨他多年,而且曆來把軍務和政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也還是沒能逃脫他的鞭子和棍子。至于其他那些朝臣、宮女和侍從,被打得遍體鱗傷甚至被砍掉腦袋的更是不勝枚舉。
即便如此,安祿山內心的絕望與憤怒之火還是不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此刻已經是夜闌人靜。
安祿山感覺那股殺機更濃了,可他內心的警醒和恐懼終究還是被身體的困乏和疲倦所取代。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三條黑影提著三把刀,悄悄地摸進了寢殿。
殿內鼾聲如雷。
十幾個內侍和宮女七倒八歪地靠在黑暗的角落里打盹。
寬廣的寢殿中只有皇帝的錦帳四周搖曳著微弱的燭光。三個人徑直走到亮光與黑暗的交界處,微微站定,然後交換了一下目光。
嚴莊輕微而有力地點了下頭;李豬兒面無表情地掀開錦帳走了進去。
安慶緒緊緊攥著手中的刀,一顆晶瑩的汗珠從他的額角獨自滑落,在地上無聲地濺開。
佇立在寬大的龍床前,看著錦衾下那個緩緩起伏的滾圓肚皮,李豬兒全身滾過一陣莫名地戰栗。
在李豬兒的想象中,這個肥碩的肚子已經被剖開無數次了。
所以此刻他揮刀的姿勢顯得極為嫻熟,並且干脆利落。
殷紅的鮮血與安祿山淒厲的號叫同時飛濺而出。
殿內所有宮人全被驚醒了。一瞬間他們就明白眼前的一切意味著什麼。
可是,無人動彈。
與其說他們不敢動彈,還不如說他們不想動彈。
因為所有人都盼著床上的那個人早點死。
安祿山在掙紮——用盡他一生最後的力量在掙紮。以前他的力量足以掀翻整個大唐帝國,眼下他的力量卻不足以保護自己。他一手捂著皮開肉綻的肚子,一手在枕邊拼命地抓,他想去抓那把從不離身的寶刀。
可他什麼也沒有抓到。
最後他抓住帳竿瘋狂地搖晃。
他搖了很久。
所以他的血流了很多。
咽氣之前,安祿山發出了撕心裂肺的一聲吶喊——必家賊也!
他說對了。凶手的確是三個家賊——三個離他最近的人。嚴莊在政治上離他最近,安慶緒在血緣上離他最近,李豬兒在生活起居上離他最近。
然而,安祿山實在不應該感到遺憾。因為,在由他開啟的這個巨大動蕩的時代中,在此後一百五十年的大唐王朝的曆史上,將會有許許多多人步他的後塵。
黃泉路上,將會有很多人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趕過去與他結伴而行。
所以——安祿山絕不孤單。
三個凶手挪開龍床,掘地三尺,用氈子一裹,把尸體一扔,就地埋了。所有宮人全都一言不發地幫著清理凶殺現場,更換錦衾被褥。
片刻之後,龍床挪回原地,一切恢複原樣。
可這張龍床的主人、這座洛陽皇宮的主人、這個大燕王朝的主人——已經沒了。
一代梟雄就這樣被人從世界上抹掉了。
那天夜里,嚴莊最後沖著在場的所有人做了兩個動作。
先是一根食指豎著在上唇點了一下,然後那根指頭又橫著在喉嚨抹了一下。
眾人相視一眼,心照不宣。
公元757年,是唐肅宗至德二載,也是燕帝安祿山聖武二年。這一年正月初六清晨,嚴莊在朝會上向文武百官鄭重宣布:燕帝安祿山病重,即日冊立晉王安慶緒為太子。
旋即太子登基為帝;旋即尊奉安祿山為太上皇;旋即發布訃告、舉辦國喪……
這一連串重大的政治動作幾乎完成在轉瞬之間。滿朝文武發現自己一覺醒來,已經跪倒在那個很容易興奮並且一興奮就語無倫次的新天子面前。除此之外,更讓百官感到不安的是,就在不同陣營的人們各自做出不同的反應之前,那個精明得讓人害怕的嚴莊已經把王朝的命運、百官的命運、甚至包括新皇帝安慶緒的命運不動聲色地捏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