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是藩鎮,還是敵國? 第29節:天並沒有塌下來!(3)

但是,叛亂平定後德宗皇帝卻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陸贄,甚至是遺忘了陸贄。

因為陸贄常常條陳前宰相盧杞的罪狀,這就讓德宗很不爽;而且陸贄言事每每率直激切,這又讓德宗感到他那寶貴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加上一幫嫉賢妒能的朝臣時常在德宗耳邊嚶嚶嗡嗡,所以,即便兼有宰相之能、宰相之德與宰相之望,可陸贄自始至終沒有宰相之位。

時間一晃就到了貞元八年(公元792年),李泌之後的幾個繼任宰相在樂此不疲的相互傾軋中被德宗皇帝一怒之下全部貶出了朝廷。看著那張突然空出來須臾不可無人的宰相位子,德宗李適終于想起了與他共過患難的陸贄。

這一年四月,被排擠了十年之久的陸贄終于收到了天子給他的這份遲來的禮物。埋藏在心中多年的政治理想和報國熱情終于有了付諸實踐的機會,陸贄自然是全力以赴。就在拜相次月,陸贄就奏請德宗改革中央政府的官員選拔制度,也就是把原來由宰相一手包攬的人事權下放到各個政府機構,由各台省的長官自行推舉屬員。陸贄此舉的目的就是要避免因宰相的權力過于集中而導致的行政效率低下、任人唯親和專擅朝政,而讓熟悉本部政務的台省長官自薦屬員,才有可能在相對意義上做到唯才是舉和量才錄用。

陸贄這麼做顯然是維護了國家的利益而傷害了他本人的利益,因為削弱宰相權力就是在削弱他自己的權力。德宗皇帝當然不會不意識到陸贄的這份坦蕩和無私,所以很快便下詔推行。然而僅僅數日之後,便一再有人跟德宗打小報告,說各司舉薦的人都是徇私受賄的產物,並不是真正的人才。德宗一聽就罷廢了這項新政。陸贄據理力爭,頻頻上奏,可德宗卻執意追回前詔而拒絕施行。

在陸贄此後不到三年的宰相生涯中,大多數針砭時弊的建言獻策都得不到德宗的采納。陸贄的滿腔熱忱最終只能化為一摞厚厚的奏章堆積在天子的禦案上,旋即又被塞進年深日久汗牛充棟的宮廷檔案庫里,等待灰塵的覆蓋和白蟻的蛀蝕。一直到許多年後,有心人把陸贄的奏稿輯為一冊,命名為《陸宣公奏議》,從而流傳于世,後人才得以從那些發黃的書稿中窺見他透亮的智慧,感受他超邁的人格力量。

在暗如長夜的貞元年間,在混沌不堪的中唐曆史上,這樣的智慧和人格力量雖然不曾照亮那個時代,但它們所發出的光芒卻足以擦亮後人回望曆史的目光。

雖然諫言多數不被采納,但陸贄卻始終不肯放棄原則去迎合皇帝。左右親信勸他不要總是犯顏直諫,而且進諫的言辭也不宜太過尖銳。陸贄淡然一笑,說:“我只求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其他的事情在所不計!”

陸贄可以不計較個人得失,可德宗李適卻不能不計較他的天子尊嚴。對李適而言,陸贄無異于一面讓人纖毫畢現的鏡子,他總是在這面鏡子前一而再再而三地照見自己的缺點和丑陋。這就使得皇帝到最後不僅是覺得丟了面子,甚至于感到憤怒了。相形之下,其時正任戶部尚書、判度支的裴延齡就讓皇帝很有好感,李適跟他在一起總是覺得自在,就像他當年跟盧杞在一起時一樣。

而巧合的是,這個裴延齡當年正是被盧杞引薦的。

也許這並不是巧合。但不管怎麼說,反正德宗皇帝到了貞元十年的年底終于下決心又換了一次車轱轆。

陸贄被卸掉了,貶為太子賓客。裴延齡覺得威脅尚在,就在德宗耳邊說了幾句話,于是陸贄再度被貶為忠州別駕,從此遠離朝堂,在偏遠荒涼的蜀地度過了他生命中的最後十年。

裴延齡心滿意足,覺得宰相之位已經非他莫屬。

可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年裴延齡就死了。朝野上下爭相慶賀,唯獨德宗一人哀傷不已。

毫無疑問,這個讓天子看著順眼、用著舒心的裴延齡如果不死,肯定會繼盧杞之後成為德宗心目中的好宰相。

卸掉了李晟、馬燧、陸贄這幾個車轱轆之後,德宗李適發現——天並沒有塌下來!

而且帝國的馬車也還在咯吱咯吱地往前走。雖然走得不快,但絕無傾覆的危險。

這樣的發現讓德宗很有些自鳴得意。

得意之余的他忽然又生出了某種沖動——自己當宰相的沖動。

于是在貞元的第二個十年里,德宗李適就有了一項政治上的創舉——親自選用整個帝國自縣令以上的所有官員。宰相和中書省只負責頒布文書,形同虛設。

大權獨攬讓德宗李適在帝王生涯的最後十年中充滿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

除此之外,沒有了宰相掣肘的李適還專心致志地進行著稅外聚斂的活動。當年流亡奉天的窮日子實在是太讓人銘心刻骨了,所以自從回京之後李適就對斂財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無奈總是被李泌、陸贄這樣的宰相阻撓。現在好了,天下州縣和諸道進奉的所謂“稅外方圓”和“用度羨余”絡繹不絕地湧進長安,讓李適的小日子過得無比滋潤。

大唐帝國的馬車就這麼駛進了九世紀的黎明。

一切貌似都很平靜。

直到貞元二十年(公元804年)九月的一天,一個令人不安的突發事件才讓德宗李適猛然從他無與倫比的成就感和滋潤的小日子中驚醒過來。

太子李誦中風了。

不但半身不遂,而且喪失了語言能力。

這一年,德宗李適已經六十三歲了。

皇帝老了,儲君殘了。這樣的局面頓時讓朝野上下的人們憂心忡忡——在即將來臨的新年里,帝國將會發生什麼?